灯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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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债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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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云堆叠,寒风骤起,破败城门下北风凛冽。年轻人高坐骏马之上,淡淡扫了众人一眼,一扬鞭,几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咕噜噜”滚在众人面前。他开口:“抓到几个小贼,苏南人”蔡方赶紧上前:“是,大人。这几人昨夜杀了守库衙役,盗走城中药粮,多谢大人出手擒凶!”对方目光从他身上掠过,道:“自己处理。”又一抬手,身侧近卫见状,翻身下马,从马车后拖出好些沉甸甸大箱子,对蔡方拱手道:“我家大人在城外遇到这群人,见他们形迹可疑,遂出手捉拿,这些,应该就是被盗走的药粮,”蔡方喜出望外,三两步走到箱子前打开箱盖,见那些药材和粮食都完好无损,心中顿舒一口长气,再看马上人,感激不已。“大人是……”方才说话的护卫伸出腰牌在蔡方眼前一晃,蔡方定睛一看,面露惊异之色。殿前司的腰牌,这是盛京皇家禁卫皇家禁卫怎么会来苏南想到先前来回禀的衙役说辞,蔡方心念转动。岐水乱兵迟迟未息,朝廷派人剿乱,先头一直说是振威将军,如今却换成了殿前司的人。不过盛京的事,离苏南太遥远,纵然打听也毫无意义。一边的李文虎忍不住奇道:“大人怎么会来苏南”马上青年闻言,慢声道:“不是你们写信要我来的吗”李文虎一怔。蔡方赧然:“是下官写信求岐水襄助……劳烦大人了。”他其实也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去写的信,毕竟先前给岐水的求助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未曾想这位盛京的大人会驱马前来。车马队中下来个圆脸少年,神色可亲,笑着对蔡方道:“县丞放心,苏南情形陛下已悉知,特派裴大人前来帮辅。”他一指身后车队,“我们带来了很多米粮药物和保暖之物,应该能帮得上忙。”“果真太好了!”蔡方正色,抱拳屈身行大礼,“大人之恩情,下官代苏南百姓没齿难忘。”“无妨。”身侧医官瞧见熟悉的脸,纷纷窃窃私语起来。陆曈站在人群中,看着马背上的青年,心情有些复杂。她没想到裴云暎会来苏南。先前听常进说过,裴云暎去了岐水,林丹青与她说起此事时,还猜测他会不会来苏南。陆曈认为这可能性很小。苏南是疫地,纵然他平乱顺利,当务之急也该是先回京复命。偏偏来了此地。她抬眸看向裴云暎。青年高坐马上,目光平静掠过城门前众人,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就收回目光,宛若素不相识的陌路人。陆曈也收回视线。身侧传来蔡方的声音:“大人舟车劳顿,下官先带人将这些米粮卸下。”又转头看向常进,“医正大人,如今药材找回来了,是不是可以开制投井的避瘟药了”常进精神一顿,从乍见熟人的惊讶中回过神来,道:“不错,正事要紧。”招呼身后医官:“别围着看热闹了,事不宜迟,先去看看投药水井方位。”李文虎带着常进以及几个医官先去瞧投药包的水井位置,其余医官除在疠所奉值的,则先回去挑拣药包和制避瘟香。蔡方先带人安顿这群岐水来的车马。陆曈和林丹青一行回到医官们宿所,继续先前没做完的避瘟香。大大小小药材香料堆了满地,林丹青用力捣着罐中药草,狐疑道:“裴殿帅怎么会突然来岐水他不该回京复命吗。”又偷偷凑近她,“不会是因为你吧”“怎么可能。”陆曈平静开口,“都说了是陛下下令。”“也是。”林丹青点头,又想起如今新皇登基,盛京那头不知有什么变化,这变化又是否会波及到林家,不觉忧心忡忡叹口气。二人做了一阵,林丹青带着做好的一批避瘟香去外头分发给医官,陆曈一人坐在院子里分理药材,摘理了一阵,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陆医官”。陆曈动作一顿。回头看去,段小宴那张笑容明媚的脸近在眼前。“刚才在城门口我就一眼瞧见你了,”少年在她对面的石凳坐下,“只是那时人多,不好同你打招呼。车马都安顿好了,我特意第一个来找你。”陆曈看向他,段小宴主动解释:“云暎哥和蔡县丞在一起,昨日偷盗药粮的几个贼子还未处理,今日很忙。”陆曈低下头,继续手中动作:“我没问他。”段小宴摸了摸鼻子。陆曈摘了两束药材,把摘干净的草药放进竹筐,默了一下,问:“你们不是在岐水平乱,怎么会突然来苏南”段小宴怔了一下。院子里无人,医官们都去前头发避瘟香了。“盛京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大致听说了一些。”“殿下……皇上派云暎哥来岐水平乱,岐水兵乱太久,我们的人很快拿下他们党首,本来就该回去的,不过后来得知苏南物资匮乏,药材粮食都缺,今年或有雪灾,又是饥荒又是雪灾又是瘟疫,怕苏南这边熬不过,云暎哥向陛下请旨带人协助苏南治疫,陛下也恩准了。”陆曈顿了顿。竟是他自己主动提起的。“萧副使带着其余人马先回京复命,我和云暎哥来帮忙,不过苏南比我想得还要糟啊。”段小宴看一眼远处灰沉的天空,“来时在路上还遇到了偷你们粮草的匪寇,顺手就料理了,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从前是人手不够,不是他们对手,如今兵士们来了,正好将这些王八蛋铲除干净,对苏南来说也是去掉一个心腹大患。见陆曈不语,段小宴眨了眨眼:“你呢,陆医官,这些日子如何”“还好。”陆曈提醒,“医官们会给你们分发浸过药汁的面巾,记得时时佩戴,以免传染。”“我不是问这个,”段小宴凑近一点,小声道,“你打算和云暎哥和好了吗”少年挠了挠头,一脸苦恼,“虽然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不过总觉得不太对劲。萧副使说你们吵架了,为什么”“他哪里惹你生气了”陆曈俯身把装满药材的竹筐抱起来,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道:“门口木桶里有做好的避瘟药囊,你按着人数,自己拿去给他们吧。”言毕,抱着竹筐出了门,没再与他多说了。段小宴坐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下巴,自语道:“怎么觉得怪怪的。”……这一日就在忙碌中度过了。接下来的几日,医官们的任务陡增。常进确认了投放药包的水井,立刻令医官们加紧做投放的药包。因裴云暎一行人带来了新的药粮,药材宽裕了些,蔡方又多加了几口水井,每一口水井所需药包不少,又要时时增投,医官们时常忙到半夜,疠所和宿处常有累得就地睡着的医官。陆曈和林丹青也在其中。苏南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陆曈打了个盹儿,再醒来时,天际已隐隐显出一线白。苏南的冬日总是雾蒙蒙的,像是积攒的阴霾堆在人头顶。陆曈坐起身,林丹青伏在案头,面前还摆着半只没做完的药囊,屋子里四仰八叉睡着几个医官,方子写了一半,约是困乏到极致睡了过去。灯油已经燃尽了。她轻手轻脚起身,把林丹青身上扯了一半的褥子拉好,出了门。才走到院子,鼻尖掉下一点湿润的冰凉,陆曈抬眸,长空之中,飞雪似杨花轻舞。陆曈一怔。不知昨夜什么时候,苏南下雪了。“你醒了。”身后传来人的声音。她转头,纪珣正坐在檐下角落,拨弄面前一只炭盆。炭盆里燃着避瘟扶正的苍术等药材,平日里医官们总是随时接上燃完的药盆以便驱瘟。“纪医官起得很早。”她看着纪珣。纪珣穿着医官院分发的灰青棉袍,衣裳皱巴巴有几分凌乱,看起来不再是从前时盛京那般翩翩公子形象,记得先前竹苓还说,纪珣的衣裳每日都要换的。到了苏南救疫,凡事也就没那么讲究了。“睡不着。”纪珣放下拨弄火盆的树枝,站起身来,看着院子里飘舞的雪,轻声开口。“这段日子,染病的人是少了,但是我们并没有找出治病的药,疠所的病人还是在不断死去。这样下去,只是拖延时间,他们迟早还是会被埋进庙后那片刑场。”陆曈沉默。“原先我自负医术出众,在太医局中眼高于顶,如今只有深入此处,才知我所学一切不过沧海一粟,医道万变,病者难医,眼见病者苦痛而无法襄助,愧为医者。”陆曈看了他一眼。年轻的医官眉眼不复当初孤高傲然,显出几分疲惫。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纪珣这般失落。“纪医官,”沉默一下,陆曈道:“我们是大夫,不是菩萨,只能尽力挽救性命。疫病难治,并非你的过错,与其自责,不如尽力钻研。”“我相信,一定会有办法。”纪珣看向陆曈。在苏南的日子,她穿梭在疠所里分发药汤,和常进讨论救疫的法子,在夜里做药囊做到半夜。她总是神色淡然,语气冷漠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然而该做之事一样没落下,她似乎总有很坚定的信心,无论发生何事,无论境况如何糟糕,短暂的沉默后,就会立刻去想办法解决接下来的难题,从来不会在无关之事上再做停留。他从前觉得陆曈很特别,如今,又好像多认识了她一些。纪珣心头微动。“我要去疠所送药。”陆曈问,“纪医官要去么”纪珣略一思索,点头:“同行吧。”陆曈便背起医箱,同纪珣一起出门。才走到门口,纪珣突然想起什么,看了陆曈一眼,道:“我回去拿样东西,你到门口等我。”陆曈颔首,看他转身进院子,回头推门。“吱呀——”一声。宿所的大门被人推开,陆曈正要走出去,倏然脚步一顿。寒日凛冽,落雪纷纷,门口正有人经过。裴云暎正带着几个禁卫往疠所的方向走,听见动静,侧首朝这头看来。他就站在漫天朔风琼粉中,身披墨色大氅,那双漂亮的、漆黑的眸子望过来,眸色意味不明。陆曈还未开口,忽觉身上一暖,肩上披上件毛茸茸的斗篷,纪珣走到她身边,道:“今日下雪,你穿的太单薄。”话说完,似乎才瞧见门口其他人,纪珣一顿,敛衽行礼:“裴殿帅。”裴云暎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一下,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没说什么就带着护卫离开了。纪珣蹙了蹙眉,看向陆曈:“他……”陆曈低眉:“走吧。”……疠所外很是热闹。今日大雪。《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至此而雪盛也。”苏南处南地,冬日除山上,城中很少下雪。上次下大雪,已是六年前的大寒。未料到在这个蝗灾饥荒刚过,瘟疫盛行的冬日,大雪突然而至。疠所里大门开了一半,里头燃了炭盆,裴云暎的人带来取暖用物,庙门也被重新修缮一番,疠所里头比常进一行人刚来时暖和了许多。陆曈才到疠所,翠翠朝她跑了过来。小姑娘今日穿了件崭新的淡粉棉裙,许是这些日子汤药养着,也没再饿肚子,气色瞧上去好了许多。陆曈问:“这件新衣服哪里来的”苏南物资短缺,这样漂亮的小女孩的衣裳不多见。“小裴大人送的。小裴大人的手下段哥哥给疠所的大家分发新的保暖棉衣,在里头找到一件漂亮裙子,知道我在疠所,特意给我留了。”翠翠指了指外头。陆曈回头。庙宇外,裴云暎正与常进说话,在他身边,几个护卫正搬卸马匹上的物资。这些日子,裴云暎的到来帮了不少忙。县衙的药粮被盗,裴云暎捉拿匪寇,去了苏南心腹大患。他从岐水带来的粮食药草也极大缓解了医官院的难题,至少现在,每日往水井投的药物是够的,做避瘟香和药囊的时候,也不会在苦恼药材的缺乏。“大家都很感激这位小裴大人,”翠翠凑到陆曈耳边低声道:“他每次来疠所都给我们带好东西,而且同人说话时,也不像先前那些盛京来的大官嫌弃我们。”翠翠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爹同我说,将来我要是找夫婿,就得找小裴大人那样又俊俏、脾性又好、身手又厉害的。”陆曈忍不住被她逗笑。“那他今日过来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陆曈问。“今日大雪呀。”翠翠睁大眼睛,“从前大雪时,都要进补,家家户户都要腌咸肉的。今年苏南瘟疫,不比往年,我听段哥哥说,小裴大人带了肉干,今日叫人给我们煮肉汤喝,权当迎接新年。”小姑娘说着,吞了口唾沫,眼中露出一丝渴望。对饿了许久的苏南百姓来说,能喝上一口肉汤,无疑是最幸福的事。陆曈又看了一眼外头。裴云暎正与外头人说话,似乎察觉到这头视线,目光往这头看来。陆曈极快瞥过头去。他认真做一件事时,总是考虑得很周到。想要讨人欢心,从来都是轻而易举。“该换药囊了。”纪珣走到她身边提醒。驱瘟药囊隔几日药效就没了,须得重新换上干净药草。陆曈和纪珣去给病人们换药草的时候医官们走了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常进与裴云暎。禁卫们将熬煮得沸腾的铁锅搬进疠所,庙宇里立刻热闹起来,诱人香气即刻弥漫屋中,病人们都欢呼起来。“慢些,人人都有。”常进抬手叫病人们一一排队来领,人人都领到一碗肉汤。原先冷清的疠所渐渐嘈杂起来,有炭盆、有热汤,原先沉寂如一潭死水,如今有了希望,笑容也不再是罕见之物。裴云暎要走,被常进留住,常进笑道:“殿帅这些日子也操劳不少,喝完汤再走吧。”肉汤里肉干不多,却加了很多味驱瘟药材,喝下去,对避瘟也颇有疗效。裴云暎顿了顿,接过汤碗,坐了回去。常进又舀了一大勺:“陆医官,你也喝一碗。”陆曈还未起身,纪珣已走过去,替陆曈端起那碗汤递给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裴云暎目光落在陆曈身上看了一瞬,又被常进叫走。拥挤的庙宇里,隔着人群,他在那头,她在这头,明明狭小,却似遥远如天堑。陆曈看向庙宇外,门外风雪皑皑,更远处刑场方向,一片银白。身边传来纪珣的声音。“老农占田得吉卜,一夜北风雪漫屋,屋压欲折君勿悲,陇头新麦一尺泥……”他说着说着,神色渐渐沉默下来。太医局教授医理,医官院遍阅医案,然唯有深入极困之地,才知民生多艰,远在珠楼玉阁之中锦衣玉食的公子,唯有此刻方得医者真谛。医道无穷,仁德始基。疠所里热闹得很,病者和医官们正讨论打算将供桌前那尊泥塑菩萨拆走,自打医官们来后,病人们病程延缓了许多,然而加入疠所的人不断增加,本就狭窄的庙宇越发拥挤。若拆了那座泥菩萨,至少能多空出一截空位。眼下情势渐好,对于活人来说,医官们更有用,这尊泥塑的菩萨,便不那么得人信仰了。翠翠跑到供桌前,打算比量一下菩萨的大小,她的木床离供桌很近,若拆了这尊神像,父亲与自己的木床也能有个空隙。她弯腰爬了进去。四周嘈杂喧闹,陆曈低头喝着手中药汤,就在这一片谈笑里,忽然间,小女孩的声音诧然响起:“咦,这墙上怎么有一张债条”........007...23.(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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