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愈深，悄然间年关也已经到来。

老陈家的案几上摆上了鲜红的本地柑橘。

徐英华正围着炉子蒸年糕，香甜的热汽混合着竹制蒸屉的酽香，氤氲一室。

这场大病初愈于陈家而言形同劫后余生。

一番苦难让每一个人都更加珍视这一年的团聚。

徐英华早就雄心勃勃地想要隆重地置办一场，连年糕都和了三个花色。

红糖核桃味的和枣泥花生味的已经上了屉。

徐英华此刻正拉着陈盼之和芋头丝馅的较劲，她也没放过她儿子。

沪上金贵白领陈恒之此时已经被打发去了露台打整鸡鸭。

老陈今年有了十足的理由不干活儿，正翘着腿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时不时还要长吁短叹一番，因为他已经快两个月没下楼去整过象棋了，生活好无趣啊。

忽而，陈家的门铃响了起来，陈盼之赶紧擦了手去开，是徐瑗，陈盼之的表妹。

徐瑗穿得圆滚滚得，像一团球，她手里还领着看起来沉乎乎的一大兜东西。

小姑娘累得哼哧哼哧地，一只脚刚迈进门就大声喊起了她姑父：“姑爹！快看！我给您带东西了！”

老陈一听乐了，居然是专门给他带的，自己这姑爹没白当！

徐瑗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格，颇有她姑妈徐英华年轻时的样子，还来不及坐下就从大兜里掏出了她带来的宝贝——两扇大肺子！

这边老陈刚刚兴冲冲地从沙发里起身，又立马咚地一下坐了回去，语气简直痛心疾首：“带什么不好！又是猪肺！我都快吃吐了！拿回去拿回去！”

徐瑗连忙着急地解释：“不是猪肺！姑爹！知道您猪肺吃腻了，我爸特地让给您带的羊肺！您快看！不一样的！”

两个月以来肚子里塞满了猪肺的老陈简直不想再看这东西一眼：“哪个的肺我都不吃！你说你爸就不能给我带个别的吗！”

徐英华和陈盼之在一旁都乐开了花。徐英华赶紧上前接过新鲜的羊肺处理起来，陈盼之则给大冬天里累得汗流浃背的表妹捧了一杯奶茶。

最后一笼年糕已经上了屉，陈盼之终于空出了手，和徐瑗姐妹两个猫到了房间里聊天。

徐瑗是徐文远的独生女，小名徐圆圆，也在七中读高一，不过不在陈盼之班上。

一起长大的表亲对她来说和亲手足无异。

虽然相差七岁，但是姐妹俩之间自小亲近，几乎每个寒暑假两个人都凑在一起。

那年夏天陈恒之还在A市读高中，学习紧张。

客厅里陈盼之带着小小的徐瑗抱着一堆零食看动画片，看到精彩处，姐妹俩个的笑声传遍的屋室。

陈恒之一方面是不堪其扰，另一方面更多是有些小嫉妒她们可以不学习。

他刷地一下合上练习册冲到客厅去吓唬陈盼之和徐瑗：“吃吃吃，一个胖一个圆，还整天吃！陈胖胖你作业写完了吗！”

陈盼之被这一吼吓住了，被哥哥说胖更是伤心，委委屈屈地开口：“我上周就写完了，妈妈说我可以玩的……”

当时的徐瑗才五岁，但是从小就胆子大。小徐瑗嘴角满是零食碎屑，两只肉乎乎的手一起抓着一根棒棒糖，含糊不清，却愤愤不平地反击：“圆圆不胖！姐姐不胖！哥哥胖！”

陈恒之简直气绝，但还是决定行驶当哥哥的特权，指挥两个妹妹和他一起体会学习的痛苦。

于是这天徐英华回家的时候，家里格外安静，不仅两个大孩子都在看书，连小小的徐圆圆都有模有样地拿着水彩笔在纸上涂来涂去。

徐英华欣慰至极！

后来，陈盼之凑近徐圆圆，好奇地问她：“圆圆在画什么呀？”

徐圆圆无比认真地指着自己大作上黑乎乎的一团，龇牙咧嘴但一本正经地回答：“圆圆画怪～兽！哥哥怪兽！”

陈恒之站在她们背后，脸都黑透了。

如今，两个姑娘虽都大了，但还是无话不谈的。

两个人捧着饮料和点心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大豆袋，一边点开最新一集的综艺，一边聊着天。

十六七岁的年纪，其实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围着学校转。徐瑗三言两语就聊回到了学校里的事。

期末这段时间，因为顾着医院，陈盼之分了心，还没来得及过多去关注八班的孩子们考后的状态。所以当徐瑗提起学校的时候，陈盼之听得格外认真。

“我们前天出去玩密室，我们班的五个人还有你们班的皓子和辛少然，没想到辛少然那么聪明，一下就解开了！”徐瑗说起前两天的聚会还兴致勃勃地。

陈盼之笑眯眯地听，八班这次的期末成绩还行，看来孩子们的心情也确实不错，应该可以过个好年。

不觉间夜幕西沉，徐文远夫妇捧着三大盘年菜也来到了陈家。

今天是大年夜，窗外已经有人家按捺不住，还没到饭点就燃起了烟花。

一道道光影刺溜一闪冲上了天，嘭得一声炸成五彩，重新将夜空点亮。

今年，一定会是个好年吧。

推杯换盏间，电视里联欢晚会的欢笑未断，饭桌上已经吃过一轮。

碗箸暂歇，麻将开张。

徐英华夫妇和徐文远夫妇两两对阵，好不热闹。

三个小辈刚刚上天台去放了烟花，这会儿分别占据了沙发的一块，一起钻进了各自的手机里。

陈盼之刚刚在自己的班级群里发完了大红包，这会儿正挨个儿给尊敬的师长编写祝福短信。

O、P、Q、R、S、T……陈盼之顺着通讯录一个一个地编写着。

S，一个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帘——宋景明。

老陈出院已经好几周了，宋景明这个名字也多时未闻。

此时忽见此名，陈盼之心里竟有了一点点异样的感觉，回想起临出院时的那一出出，脸颊又暗暗地有些烧了起来。

人家帮了自己这么多次，总要发个新年祝福表示一下。

成功发出后，陈盼之就反扣过手机不再多看，坐到徐英华女士边上围观牌技去了。

这条短信抵达宋景明手机的时候，兢兢业业的宋医生还在协和医院里值班，哪怕今晚是年三十儿。

等他出医院大楼的时候，A城这夜的喧闹都已经褪去了不少，再等到他驱车许久赶回城西，真真是已夜深露重、万籁俱寂。

宋家庭院坐落在城西的郊区，临山傍水，风景秀美。

但在这大年夜里未免少了几分热闹，虽也是一派灯火通明，却盖不住烟火了了的清寂。

当家的宋诠、于蕙夫妇守在诺大的客厅里，任凭电视里欢歌空唱。

夫妇俩在厅里等儿子等得直打瞌睡，电视里的难忘今宵都已经唱过了一轮，宋景明这才踏进家门。

于蕙听到动静，难掩欣喜，赶忙起身拉了儿子进厨房：“终于回来了！快，咱下饺子！”

宋诠平日里对宋景明不苟言笑，但在这样的日子里还是会不动声色地等儿子等到眼下乌青，只为了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地吃一顿饺子。

二老的疲态宋景明看在眼里，忍不住出言责备：“都说了我值上夜，何必等我？”

宋诠还是不说话，只是坐定在餐桌主位上。

于蕙拍了拍儿子的肩笑道：“你说不等就不等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年夜饭不齐整就算了，一家人总少不了吃顿饺子的。”

一家三口终于吃上了这顿迟来的团圆饺子，却也是食不言寝不语，安安静静地。

等到三人吃罢上楼，于蕙看着宋诠和宋景明这对父子俩的背影，身形相像，也同样沉默。

她忍不住在心里直叹气：“这过的叫个什么年啊，家里也没个热闹。”

宋景明回屋后洗了个澡，靠在床头时，发尖还湿漉漉的。因为刚吃了饺子没消化，虽然已经快两点，他也还没什么睡意。

他拿过手机随意地翻着，这一天也就这么一点看手机的空档。

微信里的红包和新年祝福铺了满屏，宋景明笑笑划过，消息大同小异，也没甚好看的。

正退出界面，准备关机，他突然注意到短信箱里的三个信息提示。

宋景明是有一点强迫症的，红红的小字挂在屏幕上总觉得有些不舒服，于是点开来，一条是10086发的，一条医院工会发的，还有一条，它的署名，是陈盼之。

宋景明有些惊讶，点开看时竟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新春佳节，……，宋医生热心妙手，祝您在新的一年里四季安愉、万事顺意！

——陈盼之”

内容不过是寻常的新年祝福。只是这年头大家都用微信，在社交平台上发祝福，方便、快捷还省钱，像陈盼之这样坚持用短信发送的还真是少见。

宋景明读毕勾了勾唇，他还记得那天清晨陈盼之在阳光下批卷子的样子，那样的恬静。

不知道她写短信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宋景明略一思索，决定回复一下。

凌晨两点半，宋家的宅子终于熄了灯，和屋后的山林竹柏归于一色。

不过很快，新年的晨光终会将这里点亮。

天刚蒙蒙亮，徐英华就把全家人都喊起来了。大年初一上山烧香是陈家的惯例。

年前那一遭也算是逢凶化吉，徐英华说今年这香一定要烧得漂漂亮亮的！

于是一大早陈恒之驾车，一家人赶往城西山上的抱朴寺。

徐英华坐在副驾上兴致勃勃。

而后座里，陈盼之挨着老陈，老陈挨着车窗，父女俩呼呼大睡，徐英华简直恨铁不成钢。

因着陈逸还不可太过劳累，这次陈恒之直接把车开到了后山。

时间还早，山上的香客却已络绎不绝。

家家都想为今年博个好彩头。

徐英华打头带着一家四人穿梭在抱朴寺的各个观宇间，一轮奉香，一轮跪拜，整通忙活下来每个人发间都沾满了香灰。

四人正准备转到后院去吃一顿斋饭，徐英华又眼尖地瞥见了正殿里案桌上的签筒。

徐英华一拍大腿：“差点把这给忘了！”转头又兴冲冲地直奔签筒而去，余下三人好不无语地靠着石廊坐等。

大约一刻钟后，只见徐英华女士比去时更加红光满面地回来了，一脸喜色地直拉起陈盼之的手说：“大师说今年有红鸾星过我家门！必定是你的好事！你可要留心着！”

陈盼之傻愣愣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有些害羞地说：“怎么就是我了？还有我哥呢！”

“哎呀！我去年专门给你哥算过姻缘，你哥且得等个几年呢。一定就是你！”徐英华乐得好像女婿就在眼前了似的。

老陈一听女儿要谈恋爱就不乐意：“我女儿才多大！急什么！”

言罢，就抬步到后院点斋菜去了。

抱朴寺的斋菜A城闻名，陈逸对他家缀了冬瓜碎糖的八宝甜饭情有独钟，陈盼之最爱的是那道糖水莲子，可惜冬日里新鲜的莲子难得，这一趟是吃不到了。

今天来吃斋饭的人多，上菜自然也是慢得很。闲暇间，陈盼之摸出手机划拉，点开短信提示。

！！！

“陈盼之，新年快乐。

——宋景明”

收到回复不意外，但是陈盼之没想到宋景明还会特地写出自己的名字。

短短的四字祝福，因为加上了自己的名字，好像就变得更认真了一些。

于蕙今天也是去抱朴寺上了香的，不过她离得近，去得快，回得也快。

她才刚踏进家门，就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一会儿宋景明的姑妈宋谕一家要来拜年。

阿姨休假，一应杂事都得她亲力亲为，要早做准备才行。

于蕙是退休前是妇产科的医生，前半生忙忙碌碌，手术刀拿得比菜刀好，退休后在家也是养养花喝喝茶，极少需要她亲自动手。

因此锅碗瓢盆这些事，于蕙其实做得很不顺手。

父子俩昨天睡得晚，她不忍心叫他们起来帮忙。

于是自己在厨房磕磕绊绊地整理着。

可是她没想到，宋景明一早也起来了，浅色连帽卫衣配上深色的宽松大裤子，吸着棉拖鞋跟进了厨房。

完全是大男孩的样子。

于蕙回头看到有些惊讶：“起这么早做什么？”

“等会儿姑妈过来吃饭，您哪里忙的过来？”宋景明边说已经边整理起袖子，接过了于蕙手里还没洗的菜。

“诶，我怎么忙不过来！”于蕙言语间嗔怪着，脸上却满是笑意。

自己的儿子会疼人！

宋谕夫妇带着大宝和儿子儿媳很快到了宋宅。

人一多，宋家空旷的门庭里终于热闹了起来，尤其还有个咿呀学语的小孩子，话题总也少不了。

于蕙忙擦了擦手迎客，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宋谕的儿子和儿媳都是常进厨房的，多了帮手，中午这顿家宴也很快摆上了桌。

大宝被安置在娃娃椅里，摆在宋景明和宋谕之间。

小小的娃娃只能吃辅食，此刻陪着大人上桌，其实也就是换了个地方抱着塑料勺子自己和自己玩。

不知怎的，大宝突然看上了宋景明盘子里的水果萝卜，胖乎乎的身子整个扭过来朝着他的小叔叔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宋景明对小孩子没什么感觉，有时候还觉得怪吵的。

因此大宝对着他张牙舞抓的时候，宋景明不明所以，也不为所动，还是酷着一张脸。

小孩子在吵闹的同时，其实也在暗暗地观察大人。

小叔叔不仅对自己一点反应也没有，还这么冷漠的！

大宝不由地有些害怕起来，咿咿呀呀的声音渐渐变小，胖胖的身子还越来越往自己奶奶这边靠。

一旁的宋谕观察了许久，见状笑起来，打趣道：“大宝是想要小叔叔盘子里的萝卜呢，小叔叔真是不贴心。”

大宝仿佛知道奶奶是在说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了奶奶的手臂里，还时不时地偷偷挪出滴溜溜的小眼睛来，悄悄瞥一眼吓人的小叔叔，然后又赶紧缩回去。

众人见此，又是一番大笑。

宋谕的儿子，也就是宋景明的表哥，其实没大宋景明几岁，眼看着人家儿子都这么大了，宋景明却连女朋友都还没有。

这大过年的，宋景明也逃不过被催一催。

宋景明最不愿意听的就是这个，只埋头吃自己的饭。

饭桌上一有人提，宋谕立马有了联想，赶紧开口：“我们学校有个新来的老师很不错的，是我的小徒弟，漂亮又能干！难得还是单身。要不见见？”

宋景明拿筷子的手一顿，想起了昨晚短信里的陈盼之。

老师吗？她好像也是个老师来着，从那天瞥到的卷子看教的也是语文。

不过宋景明随即又在心里自嘲地叹了口气，不可能的，世上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

宋景明淡淡地开口：“年后安排的手术多，算了吧。”

于蕙一听大姑子要给宋景明介绍对象，本来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兴趣，可惜儿子明显的推拒又扑灭了她的兴致。

宋谕早料到了自家侄子的反应，哼，哪次叫他相亲他不忙的？

可是她还是不死心，宋景明英俊帅气，陈盼之温柔可人，两个人怎么看怎么登对！

等你“不忙”的时候，人家好姑娘早就被别人抢走了！真是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