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冠被劈开后，流程就顺当了许多。

尤博使着巧劲儿将小挺子一动，牙齿的碎体就被一个个取出，在小钢盘上重新拼成了一个完整的牙。

接着就是清理创口、缝合伤处。

小锤子早就已经移开，可是陈盼之的心跳却没有减速，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只是换了一种跳法。这种跳法还带着让人脸红的副作用。

麻药屏蔽了她伤处的痛感，此刻她所有的感受都被聚集到了这一掌之间。她的眼珠子在这只温热的手掌下不自然地转来转去，不知道它的主人能不能察觉到。

直到陈盼之嘴里被塞进了一大团棉花，下颌被医生轻抬，顺而关紧了口腔，这只手才从她的眼皮上移开。

暖暖的覆感消失，她的双眼久处于宋景明制造的黑暗之中，一时难以适应室内的明光，甚至还条件反射地沁出了一点点泪水。

她勉强睁开眼，视线模糊。过了好几秒钟，在朦朦胧胧间才看清自己的头顶倒映着一张脸。

是宋景明。

陈盼之还躺在牙椅上，宋景明维持着坐在滑轮小椅上的姿势，从她的头顶正前方俯身看她。

两个人以一种倒转的方式面对着面，近在咫尺。

宋景明浅浅的笑着，静静地等待陈盼之从迷蒙中晃过神来看清自己。

她的双眼慢慢在他的脸上有了焦点，清醒过来了。

宋景明拍了拍陈盼之的肩，柔声说：“好了。”

他刚说完，就听到尤博唤他，就起身跟着尤博走到了外间。

徒留陈盼之在躺椅上咬着一嘴的棉花，心头还在乱跳。只是拔了一颗牙，怎么好像连她心里某一块也被拔走了？空空落落地，总是心头痒痒地想要抓住点东西把那处填满。

助理护士走过来挪开工具架，扶陈盼之起来。边扶还边笑眯眯地对陈盼之说：“那是你男朋友吧！对你真好，我就没见过这么体贴的！”

男朋友？

陈盼之穿鞋的动作一顿，脸上瞬间又烧起了火。一边穿鞋一边尴尬地含糊发音：“……不是……。”

护士姐姐才不管这样气势弱弱的否认，自顾自还是笑眯眯地整理着台面。那人看着这女孩儿的时候，那眼神明明温柔得能拧出水！她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就算现在不是那也快了！

巧的是，治疗室外间，尤博一边脱护具，一边对宋景明问出了同样的问题：“女朋友？”

不过，宋景明并没有否认，而是笑容坦荡地作出了更确切的回答：“在追。”

尤博闻言哈哈大笑，指着宋景明笑骂：“你小子！”相交多年，这位一贯清清冷冷、寡言少语的后背，何时像现在这样，笑眼深处全是对某个人昭然若揭的坦坦野心。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收钱了，全当份子钱！你可得追到了啊，不然我要向你讨回来的！”尤博半似认真半似玩笑地说。

“老师，她脸皮薄，别给吓跑了，钱您还是得收，打个折就行。”宋景明扶了扶眼镜，眼里全是对里间那个小姑娘势在必得的图谋，“您放心，这份份子钱您一定给得着。”

尤博也不再坚持，只促狭地看了宋景明一眼，拍拍后辈的肩说:\”那也行。我等你好消息啊！\”

可惜的是，在里间的那个小姑娘并没有那么巧合地听到宋医生的那句\”在追\”。正犹自捧着一颗不安的心跟着护士走到收银台，她眼尖得看见宋景明走近，因为说话不便，她只能趁宋景明开口前先用自己的钱包占住了刷卡机，意思是她自己付！宋医生有前科，之前屡屡同行都没让陈盼之付过钱。拔牙这事，要是还让宋医生付了算怎么回事？这万万不行。

陈盼之的心思很好猜，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她一动作宋景明就笑了，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就让她付吧。宋景明只笑着说:\”知道了\”，语气间分不清到底是顺从还是宠溺。

护士姐姐前脚刚收到了老板的示意，后脚就将面前这对年轻男女的互动尽收眼底，她默默腹诽:小夫妻还算这么清干嘛~

付好钱后两人和尤博道了别，当然主要是宋景明在说。陈盼之嘴里还咬着棉花，啥都说不清。

嘴里还麻麻地没有明显的疼痛，但是她可以用手摸到左脸明显有些肿了起来。左右两边脸不对称，肯定很丑！

护士的那声”男朋友”还在她耳边。不知道宋医生听到这种误会会有什么反应。但好像已经没有办法那么自然地面对宋医生，明明没有做贼，她竟有些心虚，也不是很愿意让宋医生看见自己这幅有些狼狈的样子。于是陈盼之一直用手捂着左脸，埋着头跟在宋景明身后。

可是陈盼之做到车上了还总是捂着，宋景明觉得不对，有些担心地问:”是开始疼了吗？”

……疼吗？不疼啊！陈盼之诚实地捂着脸摇头。

不疼为什么捂着？宋景明愣了愣，再看陈盼之的眼神开始往别处瞎瞥，他就知道了，心里觉得有趣，女孩子的心思啊……不过是个好迹象。

他精准得抓住了陈盼之的顾虑:”没肿多少，好看的。”

没想到自己的心思一下子就被揭穿，陈盼之有些小囧，她不想面对宋医生的雷达眼了！！！于是在宋医生的眼神中有些悲凄地侧过身去不看宋景明，只盯着副驾驶座的车窗瞧。

但是车窗里竟也清晰地映着正坐在驾驶座上扶着方向盘的人。哪怕是坐着也同样身姿挺拔，自成一派谦谦风度。

宋景明认真地开着车，全然不知身边的人盯着车窗，将其中的他瞧得如何入微。

陈盼之看着这道连轮廓都迷人的身影，不由得想:这样好看的人，竟然对自己这么好。只是在医院里遇见的病人家属，但是他给自己送药，请自己吃饭，陪自己拔牙，她都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次宋景明亲自送自己回家。他真的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还是像当初在协和无意间听到护士们所说的那样……宋医生真的对自己……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从刚才那只温暖的手覆上自己的眼睛起，她好像真的，开始心动……

宋景明的每一个抬手和投足她都不自觉地开始留意。宋景明说的每一个字好像都入了她的心。

他刚刚说，好看的。

真的好看吗？陈盼之没有给自己答案，但是捂在左脸的手已经慢慢地放下，落在自己小包的链条上。

等到她的人终于回到家中的时候，心思却仍然盘旋在宋景明副驾驶座的车窗上。

直到老陈刚从楼下杀完一盘象棋回来，看见自己闺女窝在沙发里晃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再仔细一看，屋里传出一声惊天响:”啊！胖胖！你脸怎么肿成这样了！”

啥！

陈盼之被老陈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才听明白这话里的意思，然后从沙发里弹起来，直直地往洗手间里冲！

洗手间的照明灯被”啪”“啪”“啪”的三声全部打开，小小的空间一时间亮了个通透。

干净得反光的镜子将陈盼之的脸照了个一清二楚。

但镜子里的人却瞬间将表情扭成了一团，最终不忍再看，用双手把整张脸都捂住。

”啊啊啊啊！！！”郁闷的哀音从她指缝间漏出，传了一室。

镜子里的人左脸肿了一个拳头大的包；嘴边的防晒霜早就被医生蹭掉了，导致整张脸显得有些肤色不均；唇周因为用碘酒消过毒不仅不是白的还有点黄！更要命的是，因为左半边脸之前没什么知觉，有些血水顺着嘴角流出而不察，细细的血迹就她的下巴上干涸了！

整张脸！惨！不！忍！睹！

陈盼之甚至都不想再看镜子里的自己一眼！

刚刚宋医生还说自己“好看”！

宋医生这个骗子！

好看个大头鬼！

陈盼之此刻的悲恸无法言说，她奔回了自己房间，像今天早上一样用被子把自己捂成了一个小鹌鹑。

她再也不想从被子里出来了，她简直没脸面再见宋医生了！

---------------

宋景明将陈盼之送到家楼下后，照例没有立刻将车子开走，而是停在原地，目送着陈盼之走进楼里。

她发间的那个半丸子已经远没有中午刚出门的时候工整，已经有好几根呆毛跑了出来。

原本清丽的小脸半边肿成了包子，看起来软乎乎的，很可爱。他甚至很想伸手捏一捏剩下的右半边脸，想知道是不是和左边一样软。

今天连尤博都看出来自己对陈盼之有所图谋，可是她怎么还是这样无知无觉，甚至客气得太过有分寸。

宋景明坐在车里有些自嘲，是他太着急了吗？还是他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诶，既然这样，他只能再抓紧一些了。

不远处那个背着手从树荫下走出来的人好像是陈盼之的父亲。

恩，看起来身体确实恢复得很好。

不知道今晚他们一家又会吃些什么菜，不过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吃什么都是开心的。

宋景明不由得联想到周五晚上给他挂了电话的母亲于蕙。

他好像也很久没有回家去吃过饭了

调转车头，宋景明的黑色奥迪缓缓朝城西的宋宅驶去。

车窗外绿荫蔽天、柳絮轻扬，忽有花气袭人、光影闪烁。

方向盘上弹动的手指显露着宋景明愉悦的心情。

他想，这人间四月的春光，果然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