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盼之把钱按在辛少然手心里，不让他躲，更不让他拒绝。

少年疲倦的双眼里写满了震惊：“您这是什么意思？”

陈盼之不想去纠结他这话里究竟是疑惑还是质问。再接着这么纠缠下去不是办法，干脆最后赌一次。

“你忙活一天挣五百是吗？好。我出三千，包圆你这六天的生意。”说着她又从小包里拿出这次期末考试的时间安排表，一起塞进辛少然的手心：“语数英史地政物化，总共八科考三天。我们最后试一次。”

面前的少年不觉间眼眶猩红，动了动唇看向陈盼之想说些什么。

但陈盼之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因为他开口也多半是推拒。

“下周一早上八点半，学校门口，让我看见你！”

说完她转身就走。

辛少然只看见陈盼之笔直又坚决的背影，却不知道陈盼之撂下话后手心里全是汗。

她必须马上走，因为她生怕下一秒辛少然就把钱还给她。

她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但愿他来。

陈盼之走后，夜更深，牛子坝的喧嚣又添了几分。不时能听见啤酒瓶的绿玻璃“砰砰”碎地。

烤炉里炭火在幽幽地空燃着，烤架上没有任何食材。

年轻的摊主难得无心生意，背对着人流，坐在烤炉后的小马扎上，无言。

那叠现钞还握在他手里。

牛子坝的危险程度容不得一张人民币被完整得摊开。

因为警惕旁人注意，辛少然把整叠钱折了两折，紧紧握在手心里，连自己多看两眼都小心翼翼。

折叠后的人民币显得更厚了。

这是让人踏实的厚度。

承认吧！

老实说，他是心动的。

陈老师把这叠钱放进他手心里的时候，他是心动过的。

日日夜夜疲于奔命，不就是为了这点“踏实”吗？

他背对着吵吵嚷嚷的人流，他在挣扎。

没时间打理的刘海早已太长，随着低头的动作垂在他额前，他只要睁着眼，就能清晰地看见刘海上沾着的脏兮兮的炭灰。

这是一次机会，让他逃离机械重复又无望的生活。

陈老师说只要考得足够好，就可以回校，可以拿奖学金，到时候考学将不是问题，生活也将不是问题。

但是会顺利吗？能成功吗？

那栋高三生家里捐的楼，已经在学校里伫立，那样的无可撼动。

如果短暂地离开后还是不得不回到这里，那他宁愿从来没有离开过。

“小老板！还做不做生意哟！茄子搞两盘撒！”客流已经涌到了坝子后，一位操着浓重外地口音的客人来到辛少然摊子前挑挑拣拣着。

辛少然已经做了几个月的生意，听到有人光顾几乎条件反射地回答：“马上！”

话一出口他自己就愣了，随即眼神暗了暗，自嘲地轻笑一声。

有些痕迹烙下了就是烙下了，去不掉的，他还在希冀些什么呢？

真是好笑。

他把钱收进口袋里放好，重新站回到摊子前，熟练地给茄子刷油、上架。

客人已经拣完菜，坐到了离摊子不远的小桌子那儿等着。

剩下的就都是辛少然的活儿。

刷油、炙烤，酱汁、孜然、椒盐、辣椒全撒一遍。

食材有千百种，但是在这个烈火烹油的小架子上，还不都是一样的味道吗？

那钱，他找时间还回去。

正忙活着，又有人走进，他头也没抬：“吃什么？”

这客人却没说话，也没动静。

他搁了孜然罐子，抬头看。

不是客人，是皓子。

“你又来干什么？今天没鸡翅给你吃。”这里鱼龙混杂，辛少然从不让皓子久留，开口就是赶人，“快回去。”

可是皓子却不回答他的话，自己分明是来看他的，他非说得好像自己成天惦记他的鸡翅一样。

虽然确实蛮好吃。

因为最近没少蹭辛少然的串，本来就不瘦的皓子又圆了点。

胖乎乎的脸蛋上此刻眉头紧锁，一副有话要说又不敢说的样子，看得辛少然莫名其妙。

“有事就说，没事就走，别挡我生意。”

平常只要辛少然一凶皓子就熊。可是今天他不知道是从哪儿借了胆子，站在摊子正前就是不挪窝，深吸了好几口气满眼期盼地看向他辛哥问：“那你回去考试吗？”

辛少然接着撒辣椒面的动作顿了一顿。

他都听到了。

皓子本来往牛子坝上跑得就勤，这几天陈老师又连着来，两人难免会碰上。

皓子是逃了晚自习来的，在转角瞥见陈老师的身影时，他立刻就心虚地缩回了脚，躲在墙根上。

这一躲，就将方才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拉地都听进了耳朵里。

他还看见陈老师给了辛哥钱，买他的时间，让他回去考试。

他也没有错过辛少然叹气和颓唐的模样，并不像是打了鸡血踌躇满志的样子。

“不去。”辛少然的语气依旧冷漠。

可是皓子一听就急了，胖脸皱成一团：“为什么！你咋不去呢！你就去吧！”

辛少然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地继续给烤串撒料，不论皓子在摊子前面怎么跳脚着急也无动于衷。

皓子见辛少然不理，面色少有地凝重起来，安静了一会儿后把自己的书包背到身前来，拉开拉链开始扒拉。

不一会儿，就捧了一手的碎票子和硬币伸到辛少然眼前。

这些是他现在全身的家当了。

这堆碎票算起来总共不过五六十块，可辛少然眼里的惊骇却比看到陈盼之的三千块钱时更甚。

“是不是因为陈老师的钱不够？我这里还有，我的也都给你！”皓子生怕辛少然嫌自己钱少，又急急地补充：“不够的话，你等等！我床底下还藏了零花钱的，我妈都不知道！我一会儿就回去拿来。”

辛少然没有接钱，连看一眼都不再看，只深深地盯着皓子遍布期待的双眼：“你就这么想我回去？”

“想！”皓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想！你快回来吧！”

两人对视着，辛少然许久都没有说话。

烤架上的串儿因为太久没有被翻转渐渐传出了焦味。

终于，辛少然看着皓子，笑了一下，说：“好。”

好，我回来。

-------------

礼拜一早上，八点半，第一科语文的开考正点。

学生们都已经在教室里坐着开考了。

陈盼之却仍然一个人守在校门口着急地左右张望。

她在等人。

那天辛少然并没有答应这事儿，但她还是决定赌一把。

再等五分钟，反正她都已经请余老师帮她监考了，再等等，她再等等，万一来了呢？

8:31，8:32……8:40。

陈盼之不甘心，整整等了十分钟。

开考的时间珍贵，多过一秒，写卷子的时间就少一秒。

越等越无望，越等越灰心。

在陈盼之几乎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路口终于信步出现了那个眼熟的身影，高高瘦瘦的，套在熟悉的七中校服里，只是……这头发？咋回事？

等人走近了，陈盼之才敢确定，是辛少然真的来了。

让她犹疑的原因无他，几天不见，辛少然居然把之前长得打绺的头发全剃成了板寸。

这改头换面的，陈盼之简直不敢认。

不过，倒是清爽利落了不少。

最初的惊讶过后，陈盼之就颇有些欣慰地笑了。

不错，从头开始。

辛少然被陈老师笑得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一时有些尴尬，摸了摸自己刺刺的后脑勺：“陈老师，我在哪儿考？”

“哦哦哦哦！去我监考那间。”陈盼之一高兴竟然把时间给忘了。

这都开考十五分钟了，于是她领着辛少然往教室里一路小跑。

埋头在卷子里奋笔疾书的学生们没有一个注意到教室后门又进来了一个人。

陈盼之和一同监考的余老师换了个眼神。

余老师的意思是刚才教导主任没来巡过，可以安安心。

陈盼之呼了一口气，定了定心，又轻手轻脚地把卷子和答题卡拿去给辛少然。

辛少然扫了一眼全卷，并没有立刻动笔。

就算晚十五分钟开考，早十五分钟交卷，也还有两个小时，对他来说时间完全来得及。

黑色的中性笔在他指尖旋转着，一圈又一圈，一下又一下……

那晚是皓子和他一起收的摊，回家的路上，皓子叼着他最后烤的一把掌中宝，一边吃得满嘴流油还一边喋喋不休：“辛哥！你好好考！大杀四方！吓死他们！”

越说还越起劲，抓着朝天的串尖尖挥来挥去，颇有“大杀四方”之势。

辛少然推着车，看着在前面跳来跳去的灵活胖子，只是在后面淡淡地笑：“那要考多好啊？”

灵活的胖子一听这话立刻灵活地转回身，正了神色：“能考多好就考多好的那种好！”能让你回来学校的那种好。

辛少然明白皓子的意思，作了某个决定似的：“知道了。”

“你这次可别考一半睡觉啊！卷子都得写完啊！”得到满意回答的皓子又啰啰嗦嗦起来，围着辛少然交代个不停，像个恨铁不成钢的小老头似的。

“知道了知道了……”

那天的话犹在耳畔，那天的胖子就在隔壁教室。

还在辛少然指尖上飞旋的笔“倏”的一下被他控住。

“咔哒”一声，笔开了帽，笔尖落纸，游走成花。

这一次，他毫无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