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城清塘街，往前一千年，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白乐天一句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把一个人间天堂的去处打扮的花枝招展。评弹词话里秋香归山伯虎追舟，金贵升与女尼邂逅，都在此处。半塘桥向北，市井繁盛商贾云集，向南，丝雨如烟江南形胜。黛瓦白墙，流水桥头，临河街巷，将诗意释放到千年之后。清塘街成了闻名遐迩的景区。一年到头，依旧喧闹无比，就像谐音七里的七狸，都好奇寻来摸一摸，人多了，便盘得油光水滑。
沈元放下菜篮，捏起胸前的汗衫扇动几下，看到一群堵在弄堂口，对着知秀巷牌坊一边拍照，一边说着斯国一的老头儿老太，无奈的叹气。
伸手从裤兜里掏出包皱巴巴的小苏，抽出一根，捋直了放在嘴里，身上拍了几下，扭头冲身后小超市嚷道，
“秃阿大，自来火用一用！”
钻进超市，伸手从柜台上拿起一个火机，打着火，美美吸了一口。
“沈伯，这日头不在家待着，出来做什么？”
一个地中海发式，穿着莲花味精广告衫的白胖男人，趿着人字拖从货架后面走过来。
“夜快头乖孙囡要来，点名要吃银鱼莼菜汤。”
“这时间哪有银鱼。嘿，躲出来吃香烟就吃香烟，至于么？”
“家子婆看到又要照排头，不想和伊相骂。”
“沈伯大气！”胖子吹捧，
“那是。”
拉扯几句，沈元看到拍照的人群要走开，弯腰用脚尖仔细踩灭抽了一半的烟头，放回烟盒。刚要走，却被阿大叫住，
“沈伯，才记起来，社区张主任昨日里找你。”
“哦，昨日和家子婆西山去了。张主任有事？”
“你家旁边的宅子这几个月不是有工人在收拾么？张主任让您帮忙看一下如果住人了，便叫去社区登个记。”
“记下了。”
“哎！沈伯，您是老住户，这房子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不租不卖一直空着。”听了这话，沈元表情古怪的看了眼秃阿大，
“莫不是哪家中介托你，许了好处？”
“看您说的，想知道早问了，这不是觉得最近动静有点儿大么？又是古建文保来人，又是拆房送料的。”
沈元点点头，把手递到阿大面前，伸出两根手指。秃阿大笑笑，从柜台里拿出盒九五，递了一根给老头儿。
“咱们这里大都是房卡房吧？”
“是啊，卡房老房又是景区。临街还好，收拾干净能弄个门面收个租。其他的，拆迁不得面积又小，搞不上价。”
“这家不是。”
“有证的？乖乖隆的隆，看着那面积，还带院，啧啧啧。”
“当年单位分房到这里，那处还是区里的文化馆，最早据说是一家人的。后来说落实政策，文化馆搬走，住进来一个姓徐的老师。过了些年，去南方寻亲。这房就一直空着。”
“那这就是卖出去了？”
“不像。前日里文保来检查，我跟着看了几眼，房主名字还是徐老师。”
“那还是原主回来了？”
“嘿，谁知道呢？徐老师走的那年都七十了。”
“也行，总比木梳巷那几处被卖了改成茶馆民宿，整日里人来人往，吵吵闹闹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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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不是？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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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秀巷里，沈元在一处脊瓦白墙的宅子门口驻足，仔细端详刻着“吴越筹谋”字牌的砖雕门楼。原本晦暗残破的鬼谷下山、张良拾履典故的镂空雕刻，还有宝相、缠枝、福字纹的墀头已经修缮一新。古铜色蠡形铺首衔环的黑漆双扇大门紧闭，只不过一边抱框上装了电子门禁。看来是不用挂锁的，沈元嘀咕着转身，晃悠悠走进隔壁一个简易铁栅门的小院。
“买菜来咯！”
“拿来吧。”
听到声音，沈元老婆从小院一角自建的灶厨间走了出来，接过菜篮翻看。
“今天莼菜看着倒是新鲜，银鱼呢？”
“本来想碰碰运气，不过鱼贩说湖里十年禁渔，野生银鱼的就不要想了，养殖的还没到日子。就买了豆腐和鸡。”
“也行，回头泡发点香菇，做个三丝莼菜。”
看到汗涔涔的老头，又催促道，
“倷去洗洗，换个清爽点的衣服。”
擦洗一番换了背心的沈元，从浴室出来，感觉舒坦许多。靠在藤椅上拿起手机，准备给儿子发个信息，问一下回家的时间。不经意间发现电视柜上多了个红色纸提袋，伸手拿过来，却是两盒万福兴的糕团。
“老韩，老韩！这两盒万福兴哪里来的？”
沈元老婆听到唤声，推门进来，看到捧着盒子一脸疑惑的沈元，解释道，
“倷早起里去买菜，隔壁家干活的丁经理送来的。”
“哦？”
“说是业主安排的。这些日子施工，对四邻多有打扰，施工结束了，就送些糕团，算是心意。”
“嘿，没说别的？”
沈元老婆想了想，“只讲过几天就有人搬进来。”
“其他几家呢？”
“童阿婆，何小珂家，还有陈金银家都有送。”
沈元打开盒子，看了看里面五颜六色的猪油糕、黄糖糕、薄荷方糕，还有重阳糕，对着老婆笑了笑，
“开工送水果，收工送糕团，不轻不重，倒是徐老师的做派。”
“啧啧啧，以前就觉得徐老师的吃穿用度透着不一样，也不晓得这宅子修完划特几何钞票？”沈元老婆一旁揣摩，
“行了，倷阿在家里讲讲，在外面不要瞎七搭八。”沈元提醒，
“晓得的。乖孙囡今朝几时回来？问沈济了阿？”
“哦哦，这就发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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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前断断续续落了雨。
吴城春雨似二八小娘，清澈柔软，沁人心脾。有人将诗句改成“江南春雨全入吴”，引得本地一片叫好，仿佛只有这样，才显出吴城一支独秀的气色。秋雨又成了失意文人，红叶青苔，凉风暮雨道不尽颓废的愁怨。但夏天的雨，只能让清塘街的老住户一片骂声，漏雨积水的旧屋小巷，变得极不讨喜。
“阿嗲！”
一声娇滴滴呼唤，传进小院。正在仔细撕着鸡肉的沈元听到，赶忙放下，拿起抹布擦了手，快步出了灶厨间。一个扎着小小马尾穿着碎花圆领连衣裙的小人儿，直直冲了过来。沈元弯腰一把接住，顺势抱了起来，
“乖孙囡，阿嗲受不住喽。”
小女孩咯咯大笑，在沈元脸颊上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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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
“阿嗲，好好想你啦！”
沈元眼睛眯起，抬手点了点女孩鼻头，
“倷个小娘鱼，就会哄阿嗲高兴。”
小女孩皮肤不白，身子瘦瘦的，也没有长长睫毛，不过乌黑浓密的小山眉下，眼神透着些稚嫩的狡黠。
“猜猜阿嗲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有鸡咯咯么？”
“不是吃莼菜么？”
“那个是早间想吃的，鸡咯咯是下午想吃的。”
“有，很多呢！”
“阿嗲真好。”小女孩又亲沈元。
“好好，赶紧下来。”
一个男人走进小院，一手拎着粉红色的小书包，一手拎着纸箱。看到腻在沈元身上的女孩儿，赶忙训斥。
“乖孙囡来咯，好婆抱抱。”
沈元老婆从屋里出来，伸手把孙女接过去，亲亲抱着。男人杵在一旁，见没人搭理自己，悻悻的进了房间。
安排老婆带孙女擦脸，沈元笑呵呵的进屋。看了眼对着空调吹风的儿子，问道，
“沈济，不是说孔笙一起来么？”
“今天带好好去孔笙家玩，回来路上又被单位叫走了。说是明天有石城来的检查组，要准备材料。”
“等等她？”
“不用，估计很晚。”
“哎，也不知道她单位为何这么多事。”
“那怎么办？园区是吴城的门面，孔笙干的又是个迎来送往的活计，您这个老办公室主任还不清楚？”
“我那时候多简单，迎来送往、布置会场、带头鼓掌、当好酒缸，和现在不一样。”
“呵呵，就您刚才说的那几个，想干好也不容易。”
两人正说着，小女孩颠颠跑进来，
“阿嗲，今天好好在孔笙阿姨家摘了好多比啪！”边说边用两只胳膊尽力画圈，
“阿嗲教你，不是比啪，叫枇杷。”
“对对，枇杷。很甜的。”眼睛扫了扫，跑到门边，把沈济提来的纸箱打开，抓了串金黄色的枇杷送到沈元手里，
“让好婆洗一洗，吃完鸡咕咕，再和爷爷一起吃？”
“嗯！”小女孩点头答应着。
“对了，沈济，晚上走的时候把那两盒糕团带走，给孔笙和好好做点心。”沈元伸手指了指电视柜上的纸提袋。沈济取过来看了看，
“您还买这个？”
“隔壁送来的。”正在摆着碗筷的沈元老婆接话，
“何小珂？”
“东边，徐老师家。”
“嗯？住人了？”
“没呢。”沈元把老婆讲给自己的话重复一遍，沈济听了感叹，
“天南海北，五行八作的人见了不少，可徐老师这样的，少见。”
“徐老师是谁啊？”
几人这才注意到悄悄剥了枇杷，吃的满嘴汁水的好好。沈济抓过来，拿着湿纸巾给女儿擦拭，
“爸爸小时候住在隔壁的，一个老有学问，老好的爷爷。”
“比爸爸还有学问么？”
“嗯，老结棍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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