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墨染，浓稠深重。月无痕，星无踪。
乌衣巷的老破裁缝铺依然大开中门，照常营业。已是深秋时节，门前的石榴树却一反其道，抽出几芽新绿，带来一派注定枯萎陨落的希望。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吕瞎子的耳边响起。
来人尚未跨过门槛，浓郁的酒气已经飘进大堂。
哦呦呦，真是稀客呀，李少爷大驾光临，是打算给自己做套寿衣，还是来买麻布服，准备给你死去多年的老子披麻戴孝？
吕三爷收起圆滑世故的伪装，一改平日里的温吞水脾气，犹如降世的凶恶魔神，杀气腾腾，气势汹汹，嘴边衔着让人胆寒的冷笑，开口就是逼人的锋芒。
清晰沉闷的破空声中，一团黑影飞进大门，仿佛离弦之箭，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直奔老瞎子的面门而来。
面不改色手不抖，吕三爷手捧搪瓷茶杯，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热茶，随即撮掌成刀，准备以快打快，结束这场无聊的争斗。
小心点儿，那可是上好的陈年竹叶青！
声音沙哑难听，有如夜枭嗥嘶，带着几分揶揄与漫不经心，穿透此间所有喧嚣，自门外传入裁缝铺。
吕三爷眉头一皱，想也不想，立刻坐腕立掌，掌心向外，施展「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将一坛老酒及时托住，稳稳安置在八仙桌上。
桌上摆着一局闲棋，棋盘两侧放着两张藤椅。
藤椅无人落座，棋盘不见杀伐。
你迟到了……
吕三爷拿出两只青花海碗，卸除坛口的封泥，替曾在这里对弈的二人斟满两碗酒，送去无声的告别。相见时难别亦难，这么多年多去了，他还是无法说出那句再见，告别过去的他们，原谅昔日的自己。
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装深沉的样子，真的特别恶心。来人打了个难闻的酒嗝，对准地上的小板凳，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绝不会自降身份，抬头仰视任何人，只有每年的这一天是例外。
因为这里有他最爱的人，也有他最恨的人，还有一个虽然救过他的命，但是打心眼里鄙视他的人。
我也提醒你一句。你最好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迟到。吕三爷毫不相让，手背青筋尽数暴起，出手如风，将酒坛推了出去。
他早已戒酒，也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的地盘饮酒。
来人拎起坛子，仰首豪饮一大口。千金难买爷乐意，规矩全都是狗屁，对他这样的超级混蛋来说，世界上所有的条条框框，就是一堆腐烂变质，臭气熏天的的垃圾。
于是他便拥有了「魔头」的外号。
李魔头，黑旗李氏的老祖宗，黑旗内部公认的头号纨绔。
祸从口出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还是说，你已经忘了，我在这里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留下过什么，带走过什么？
跟我动手，你还不配。吕三爷不是在挑衅对方，而是在陈述事实。
是啊，我欠你一条命，确实不该与你动手……幸好我还有嘴巴，一张骂人骂不停，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嘴巴。
李魔头歪过半截身子，将两沓钞票塞到了屁股底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实在坐不惯又窄又硬、又矮又挫的破板凳。
吕三爷放下茶杯，低头「打量」起眼前的棋局。
就算前呼后拥，钟鸣鼎食，狗仍是改不了吃屎的。
想不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李魔头哈哈大笑，举袖揩拭唇角酒渍，都说马不知脸长，牛不知角弯……同样身为畜生的你，绝对算得上是稀缺品种。
彼此彼此。
有吃的没？有酒无肉，不如喂狗！我得弄点荤腥儿，祭一祭我的五脏庙。
白菜豆腐管够。
趁早省省吧！吃素再多，也抵消不了你的一身杀孽。
求人不如求己。李魔头从怀里取出一只烧鸡、两个猪蹄、几块烧羊肉，一口酒一口肉，面目狰狞地啃了起来。不过他的吃相着实令人不敢恭维，粗暴、蛮横，狼餐虎噬，囫囵吞食，活脱脱一个饿死鬼投胎。
人活一世，不是活给别人看的。
见过张先生了？吕三爷从袖中捻起一枚棋子，随意丢到了棋盘上。
那个很会装模作样的臭小鬼？
不觉得他很有趣么？
挺能闹腾，就是性格太臭屁，太喜欢惹麻烦。李魔头咽下一口苦酒，看着左手边的那把藤椅，目光灼灼，迸射出一束澎湃炽烈，却又无比深刻的缅怀之色。
跟年轻时的那家伙很像。吕三爷的声音也发生了变化。
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嘿，那个可恶的混蛋！
有他在，我们总能喝个痛快！
废话，酒钱都是我付的，你们只负责喝酒吃肉，能不痛快吗！李魔头直勾勾地瞧着棋盘，嘶哑的喉咙忽然有些发紧，不知为何，竟再也喝不下去了。
他的喉咙为什么是哑的，他身上的酒气又从何而来？
他们的眼眶为什么都红了？
活着，是世界对生命的诅咒。吕三爷的脸上现出不可名状的悲伤。
那我得好好感谢这份诅咒，若是没有它，我便不能喝到最烈的酒，骑到最烈的马，泡到最美的妞，交到最好的朋友！
李魔头嘿嘿一笑，将怀中的酒坛摔个粉碎，对准星月无光的苍天，竖起一根异常笔直的中指。
他刚认识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姑娘。
这是又准备吃屎了。吕三爷一脸鄙夷的摇摇头。
你懂个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追求美是每个人的天性，也是权利，更何况还能公私两济，跟她做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做生意哪有稳赚不赔的？
我什么时候做过赔本生意？纵横商场数十载，李魔头可谓战绩彪炳，无往不利，是无可争议的常胜将军。
看来，你对那位小姑娘很有信心。
因为她对自己够狠，够毒，够无情……就像她的母亲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