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无汲

上官无汲

第八章 枫叶丹(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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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念,有时候就像是一团迷雾,一层枷锁。你望眼欲穿,反而永远望不穿;竭力挣脱,却永远也挣不脱。直到有一天,当你不再执着于看穿,当你不再努力去挣脱,反而烟消云散,枷开锁落。

“你曾经说过,你所有的武功都是从我这学来的。你每日偷偷地看我练功,再以两倍、三倍、甚至十倍的精力去练习,所以你才如此了解我的武功,如此了解我的一切,甚至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自己。”上官无汲轻轻地说着,“可我的喜好呢?你又是如何知道我的喜好?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高兴时心里在想什么,愤怒时又有什么表现,这些总不是偷偷看我练功就能看出来的吧?还有,你是如何知道我最爱吃的是菜肉包子?”

寒枫没有回答。

上官无汲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既然你一直都默默在我们身边,那你想必也知道,老哥他从来没有问过我喜欢吃什么,或者说,他根本不关注这些生活小事。他唯一会花时间去关注的,就是我的武功。在这十年里,只有一回,他问我想要吃什么。”

她径自说着,目光沉静而温柔,仿佛在回忆着那段简单而美好的岁月,“那是一个夏日,我已经开始正式地练剑了。我记得其中有一招剑法,我已经练了很多天,可就是一直都练不好。虽然老哥什么都没有说,但我能感觉到他是失望的。所以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尽快地练成。我白天练,晚上练,连饭都顾不上吃,连觉都顾不上睡。那一天,天还没亮,我就跑到了往常练功的小树林里,开始专心地练剑。我忘了时间,忘了吃饭,一直从凌晨练到了傍晚。午后,下起了暴雨,我就在暴雨中继续练着。雨水灌进了我的眼睛,堵住了我的口鼻,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今天我一定要把这一招练成。终于,雨停了,天也黑了,我的剑招也练成了。我兴奋地往回跑去,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哥,却因为体力不支,在半路上就晕倒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身上发着高烧,意识昏昏沉沉,就连眼睛都没有力气睁开。但我能感觉到,老哥他就陪在我身边。他给我擦汗,给我倒水,还喂我喝药。我哭着说我不要喝药,我肚子好饿,我想吃东西。他温柔地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我要吃包子,我最喜欢的菜肉馅的香喷喷的大包子。老哥说,好,只要你乖乖地把药喝了,我就给你买菜肉包子吃,买五个。我这才喝了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的枕头旁边真的放了五个雪白的大包子,我太高兴了。我飞快地坐起来,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四个包子,等我吃到第五个的时候,老哥突然从外面进来了。他说,既然生病了就该喝点清粥,不该吃油腻的包子,说着他就从我手中拿走了最后一个包子,看也不看地扔到了地上。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给我准备过包子,也没有问过我想吃什么。只有这么一次,唯一的一次。所以……”

她看着寒枫,“你不可能知道我爱吃什么。除非那个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哄我喝药,温柔地问我想吃什么,为我买来五个包子的人并不是老哥,而是你。”

寒枫还是没有说话。

“你还记得那个平安符绣袋吗?那是我从记事起,就一直戴在身上的东西,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不知道它上面的绣样是出自谁之手。我只知道,它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我曾想把它送给老哥,可老哥说他不需要,直到我即将前往大漠的那一晚。”

“我记得,那一年我十四岁。老哥说,你的武艺学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该独自修行了。他让我选一个地方,其实我哪里都不想去,我想一直就留在他身边。可我不敢说,我怕他会觉得我软弱,我怕他会对我感到失望。于是,我说我要去关外,去大漠,去这天下最艰苦、最荒凉的地方。老哥同意了。在即将启程的那一晚,我怎么都睡不着,我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我接下来会遇到什么人,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我不敢承认,其实我很害怕。我摘下了胸前的平安福绣袋,在灯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突然,窗外映出了一个人影,我飞快地奔到了窗前,推开了窗户,可这个人影却很快躲到了阴影里。但我却很肯定,这个人就是老哥,他一定也很担心我,但他不能说,他甚至都不能出现在我面前,因为他知道他的担心会影响我的决心,阻碍我前进的脚步……”

“所以,我没有开口叫他。我只是把我手伸出了窗外,手心上放着我的平安福绣袋。我说,我要走了,请你收下它吧,让它陪着你,就像我还一直在你身边。起初,老哥并没有接,但也没有离开,我能感觉得到,他就站在窗户的后面,站在冰凉的黑夜中静静地陪着我。他无声的陪伴给了我勇气,我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我说我害怕,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还怕三年之后你就会忘了我。所以,请你收下它,戴着它,当你看到它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我说完这些话之后,老哥就缓缓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臂很有力,手心也很温暖。虽然他还是没有露面,也没有说话,但我已经不害怕了。他就这么紧紧地握着,很久,很久,才松开手,也带走了我手中的平安福绣袋。第二天一早,我没有向他辞行,便起身去了大漠。因为我知道,离别只能带来痛苦,只有重聚才是快乐的。”

“这一去便是三年,直到后来我跟你去了杭州,在聚福客栈里,老哥的信使将这个平安福绣袋再一次交给我,让我去保护元泽林。当时我也有过疑惑,为何老哥要拿它当作信物,又为何要在这个时候交给我。明明当然你也在杭州,有什么话直接让你转述就可以了,又何必要通过信使来传达呢?直到现在,我才彻底明白了。这个平安福绣袋并不是老哥还给我的,而是你。那一晚在窗外握着我的手,从我手中接过了平安福绣袋,给了我勇气和温暖的人,也不是老哥,而是你。你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将它归还,是因为你知道我接下来会面临怎样的危险,你希望它是我的护身符,可以保佑我度过难关。可即便如此,你还是不放心,你一直偷偷地跟着我和冷焱,直到我在曹征面前心魔失控,即将彻底入魔,你才不得不现身阻止我,还因此被我打伤。我想,这应该不是老哥的指令吧?当时的他,应该是不愿让此事与白雪城扯上关系,至少不能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落到朱载圳的手里。而你,却违背了他的意思。”

她一边回忆,一边说着,直到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之后,才终于抬头看着寒枫,静静地凝视着他乌黑柔和的眼眸。

“告诉我,除了这两件事以外,还有多少是我从不知道,而你也从未提起的真相?”

“这算不得真相,”寒枫终于开口,声音保持着一贯的温和和平静,“这最多只能算是误会。”

“那我们之间还有别的误会吗?”她紧接着问。

“没有了。”

“是吗?”她有点不相信,“你在离开杭州之前收到了一封信,这是怎么回事?是谁给你的回信?信上又说了什么?”

寒枫永远平静温和的脸上终于多出了一些惊讶。

“你没想到我会发现?”上官无汲显然很满意他的反应,不由地露出了笑容,“我的确没有这么细心,这都是闻聚福帮我暗中留意的。但我知道,在元泽林事件结束之后,你一直忧心忡忡。你担心我心魔深种,随时可能失控,所以你不肯听老哥的命令,带我去京城见瞿家的人。你偷偷写了一封信给某个人,然后焦急地等待着对方的回信。直到你等到了这封信,你这才放下心来,带着我一路北上,来到了苏州。我猜,给你回信的是金钱先生吧?否则你不会特地在苏州停留,而金钱先生和老爷子也不会那么巧合地出现在我面前。你一定是向金钱先生透露了我糟糕的状况,而金钱先生又告诉了老爷子,于是老爷子才亲临苏州,到裕王的府邸当了一个小小的管家,阴差阳错地成为了我的老师。而在背后促成这一切的就是你,我猜的可对吗?”

“差不多,”寒枫终于不再否认,“我是写信给金钱先生,但给我回信的却是瞿老爷子。”

“原来是老爷子呀!难怪你一收到信,就彻底放下了心,也不再像个唠叨的老妈子一般处处管着我了,因为你知道,很快就会有个真正厉害的老头子接手你的工作了。”

这句话说完,她笑了,寒枫也笑了。

这一笑,多少的真相与误会也都变得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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