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夜，不停歇。
在深秋的夜晚，冰冷的雨洗刷着整个朱雀大街的街道。这霖霖的雨，淅淅沥沥，让每一个许昌城里的人心情都不由自主地憋闷着。大街上的泥水时不时地被来往的马车溅起，泼洒在路边的石阶上，又被凌厉的雨水冲刷下来。仿佛整个城的肮脏总是清洗不净。
庄如雪坐在怡翠栏二楼的窗口，面向着整个朱雀大街，雨水敲打着栏杆上的，迸溅出的小雨滴时不时地飞散到庄如雪动人的脸庞上。
庄如雪微微皱了皱眉，不知是用手中的绸帕才是滴的是眉角的雨滴，还是眼角的又一滴清泪。
她的身后站着的是一位佝偻老者，那老者缓缓地将自己头上的黑纱斗笠取下，又挺直了身子。那古怪的怡翠栏老板的斗笠下，露出的正是吕承峻峭的脸庞。
吕承默默地站着，也不说话。
庄如雪在地窖里听到了宋亮和吕承的整个对话。此时的心如同被一万把刀子戳得千疮百孔。她胸口压抑，甚至感觉到难以呼吸。
人生中最后的亲人却如此轻易地将自己出卖。这样巨大的打击她一时还难以接受。纵然她现在已经是身经百战的暗桩“水瓶”，纵然她已经成为阅尽世间浮华的怡翠栏头牌。她依然无法冷静地面对自己心中仅存的柔软仍然被命运如此冷酷地嘲弄。
她站在窗前听着风的呼吸，自己却几乎难以呼吸，全身发抖。
前几日在怡翠栏内庭刚刚见到宋亮的时候，庄如雪曾经天真地以为眼前的那个男人依然是多年前视自己如亲生妹子的邻家哥哥。
这些年的遭遇，让她的童年里已经填满了杀戮和悲伤。而宋亮作为她童年人生中仅剩的那一抹明亮的痕迹，在她心中是无比宝贵和被珍视的。可是刚刚地窖里宋亮的一席话将她冻得瑟瑟发抖。她没曾想到她本以为回忆里仅剩的那一朵鲜花，却是最伤人的一株毒草。
她生命中最后的一个亲人也死去了，死在了她刚刚的记忆里。
吕承轻轻地将斗笠放在了桌上。幽幽地说道：“宋亮此人，我与高叔已经接触了多日。此人心机阴沉，做事阴狠歹毒，野心勃勃。恐怕并不是可以轻易付出真心之人。
我只是略一试探，想让你知道……他的本心。”
庄如雪轻声打断了吕承，幽幽地说道：“长痛不如短痛！本就是烂疮，早点剜除了也好。我知道吕承哥哥的心思，你也是为我考虑，你且放心，我并不介意。”
“只是……”庄如雪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只是那宋亮是我在庄家村最后的亲人，我实在想不到少时淳厚老实的邻家哥哥，竟会变得如此不堪。”
吕承回答道：“大花，不，我想我此时更应该叫你‘水瓶’。你才是这两年来真正的许昌城暗探头领，在你眼中应该已经看不过不少人在生死间的丑态。背叛与欺骗不正是时时刻刻伴随在你我身边的么？”
庄如雪冷眉一挑，正色说道：“吕承哥哥你说得不错。可能是大花要求的太多了。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与此人再无瓜葛，我不会再因自己的情感而受到迷惑了。”
吕承接着说道：“我知你是重情之人，幼年的遭遇更让你珍视亲情。不过你我本就是行走在悬崖上的人。一不小心便会堕入万丈深渊。
大花！你要明白你很重要。一步行差踏错，就会辜负那些甘心为你牺牲的人。要知道，就在你我在此踌躇不定的时候，上一个以“水瓶”之名示人的前辈还下落不明呢？
你我的任务……！”
吕承的话像一根刺刺入了庄如雪的心里。悲伤在这个绝世美人脸上显露了出来。
“有些事早晚都要面对，即使它是如此的残酷，让人无法接受。对吧？”吕承眯了眯眼睛，对着庄如雪说道。
……
见庄如雪久久沉默不语，吕承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那个宋亮，绝对不会是看起来如此简单！还是让我把这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吧。”
庄如雪柳眉一挑，望着吕承露出惊异的神色。
“那应该是七年前，就在你们庄家村出事之前。邱先生传信与我，说那个曾经背叛我父亲的杀父仇人宋宪又一次出现在西凉一个叫做庄家村的地方。就是为了这个宋宪，我和义父决定去往西凉探究一番。
可惜那个时候我们晚到了一步，等到我们找到庄家村的时候，村子已经被马贼所屠。村中的村民几无生还。我们首先想到的最大可能是，宋宪和他的独子已经被马贼所杀。
但四下寻找，却始终却没能找到宋宪父子的尸身。于是，我们便怀疑宋宪父子可能已经逃出了庄家村。
线索本来在这里就断了。但是我们意外地知道了，当年袭击庄家村的马贼头领里有一个叫做李大目的人。
而这个李大目，便是我们寻找仇人的唯一希望。在邱先生和组织里弟兄的努力下，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知道了马贼李大目正栖身在去往西域楼兰的商队中。于是，我和义父便乔装成护卫，混进了李大目的商队，想要从李大目那里探听宋宪父子的下落。
而正是在那时，我和义父与你相识在西域大漠，才有了七年前所发生的种种。后来，正是从你口中我们证实了宋宪和他的独子宋亮确实曾经生活在庄家村。再加上你所述当日马贼入村的情景，我们又开始怀疑宋家父子早已经死在当日马贼手中。
不过，当日我们与李大目一战，虽然胜了，但是李大目本人却在突然降临的沙暴中消失了，从此生死未卜。
到这个时候，我们的线索随着李大目的消失又一次断了。
直到半年前我来到许昌之后，义父在赌坊里意外探听到许昌城里竟然有自称名叫宋亮的西凉人。而这个人无论从年龄还是特征都与你当日所述的宋亮别无二致。所以高叔和我二人便擅自计划，我以曹达的身份接近宋亮，一来想确认下他到底是否是恶贼宋宪之子，还有他那恶贯满盈的父亲是否还在世，到底躲到了哪里。二来也想探听下其他隐姓埋名的仇人身处何地。
我故意与那宋亮结识，也有过几次接触。从我对此人的观察来看，此人绝非什么良善之辈，心怀叵测，且忘恩负义。而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心里似乎还藏着什么巨大的隐秘。为了探明真相，我不得不兵行险招，故意设局让他与你相认，想看下他的反应。
只是当日在怡翠栏之时，我便发觉你似乎还依然难忘当年的患难之谊。我素知你的重情重义的为人。更是怕你因亲情而被人蒙骗，受到伤害。
故行此下策，既试探下他对你的心思，也让你彻底了解他真正的品性。只是想让你细心提防，不要着了他的道。
此法虽然有些残忍，但是却是最有效的。希望大花你不要怪我。”
吕承看了一眼庄如雪落寞的神情，继续说道：“宋亮此人寡廉鲜耻，谎话连篇。其所言多不足为信，你以后需得多多提防。”
庄如雪苦笑说道：“吕承哥哥，你且放心。大花知道孰轻孰重，也知道哥哥是为我好。”
吕承见庄如雪面容稍霁，心里也略有安慰，接着说道：“昨日宋亮所言，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我百思也不得其解，不知是否与他心中的隐秘有关。”
庄如雪转头说道：“吕承哥哥是否指的是宋亮所述与我有仇怨之事。在庄家村年少之时，我与宋亮一直感情很好，平素里从来没有什么仇怨，相处得也是亲密无间。他为何会有这样的说辞，当时我也是倍感诧异。”
“这件事应该不像我们想得那么简单了。如果再联系起之前邱先生发送给我的那个情报，就更加让人觉得奇怪了。”
庄如雪诧异道：“今日之前，我只知道与宋亮小时一起长大，只觉得他憨厚怯懦，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哥哥。不曾想他竟然是包藏祸心的毒蛇。”
吕承道：“事情绝非这么简单。我想我们可能需要出次远门，去见一个人了。”
…………
允吾县城，此地处凉州西部，是座不起眼的小县城。此处终日黄沙漫漫，但却是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汉人、鲜卑人、乌桓人所组成的各色商队在此地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马家坡的驿站就在允吾县城的城门口。离驿站不到一里有一间破草庐，草庐里住着一个大胡子。
这个大胡子是附近有名的屠户。一柄剔骨刀出神入化，一身的解牛本事神乎其技。可是这个年月，牛是稀缺的再不能稀缺的劳力。谁舍得给你杀了吃肉，不过大胡子也不含糊。不能解牛了，就解猪解羊解鸡。反正他剔骨的牲畜。骨肉分离，没有一丝牵连。烤出的炙肉更是加入了西域独特的酱料，味道非比寻常。南来的北往的客商都好他这一口。
他一生无妻无子。一个人白天屠禽宰兽，晚上喝酒吃肉，倒头就睡，倒也活得快活。对于大胡子来说，也许某一天自己醉死在这肉铺子里，便是这一辈子的最好的结局。
戌时已过，天已经基本上黑了，大胡子溜达在回家的路上。他脸色涨红，微醺，这种若即若离的醉意让他感觉
非常好。
西北的风沙着实还是有些凶猛，吹在大胡子沧桑，粗糙的脸上有些生疼。大胡子把包头再次裹得紧实了一些，只留下那一双有些醉酒迷离的小眼睛。
而如果风沙是一把剃刀，为我们剃掉他那一脸蓬乱的胡须，我们马上便会认出来，这张脸的主人便是七年前消失在沙海之中的李大目。
李大目自从当日胸口中了高顺的铁拳，被震碎了所有的经脉，从此便失去了所有功夫和内力。如今的他，是再也干不了打家劫舍的勾当了。
但这位当年也算是名震山东的黄巾贼黑山军的头领，一身的刀法招式还算娴熟，如今被用来杀猪宰羊倒也是绰绰有余，可以说是物尽其用了。
李大目是‘允吾’小县城里的唯一屠户。中原纷争的战火在这几年并没有波及此处，所以李大目在这里过得也算是平静滋润。
现如今，饱经世间风霜的李大目无欲无求，只想平平淡淡、老老实实在此地度过自己的残生。
他心知自己这一生造孽不少，业障罄竹难书，若是娶妻生子，难免报应在后代身上。所以就下了决心，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直到生命的终结。从因果报应来看，若是真能如他所愿，便是这老天爷给他最大的福报了。
但是他年纪越来越大，就越来越害怕。他这种人注定会不得好死的，也许会暴尸街头，也许会暴尸荒野，更可能会死无全尸。这一切在他的梦里已经出现了无数次了。
越是恐慌，便越是恋恋不舍。李大目对生命有了更深的渴望。他想要活下去，盼望着自己会不会侥幸逃脱轮回的惩罚，安稳地离开这个世界。
“老爷子，赏口吃食吧。”一个十来岁的小乞丐破衣烂衫地跟在他后面，期期艾艾地求着。在这个战乱的时代，这种景象实在是太常见了。
李大目盯着这个小乞丐，目光却不见了以前做山贼马匪时的狠厉。他叹了口气，从后背的包囊里掏了又掏，过了半天，才拿出来一个被油纸整整齐齐包裹着的半个猪心。甩了过去。
猪心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被小乞丐一把接住，闻了闻便知道是好东西，他急忙往怀里一揣，高声喊道：“多谢，屠夫老爷，多谢屠夫老爷……。”
李大目会心一笑，转过头来。
忽然，从天而降的一支镔铁短棍直接横在了李大目的眼前。
小乞丐吓得直接把猪心掉在地上，抬眼看去，一名身材壮硕魁梧强壮的老者正站在李大目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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