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长的岛国战记

织田信长的岛国战记

第48话︱“猴子”藤吉郎的晋升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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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由秋末向初冬转换,清洲城这天的清晨下了一场细雪,气温已是格外清冷。

信长推开寝殿拉门,光是踏入走廊的瞬间便觉得寒气袭人。

第一个映入他眼帘的并非飘飘洒洒的雪末,反倒是守在庭院的藤吉郎那副灿烂笑容。

“主公,早啊!”

和其它被信长霸气不羁的作派而震慑的家臣不同,藤吉郎每当看到信长总会显得格外愉快。

这个早上亦是如此。

他开朗地向信长鞠躬行礼后,便殷勤地在专门放置草鞋的编织垫子处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将草鞋摆正并挪到信长双脚的前方。

这个动作虽然平淡无奇,信长却能从中体会到藤吉郎在细节方面那巨细无遗的用心。

“早啊,猴子。”信长依旧使用着他对藤吉郎的昵称,“你每次见到我都这么开心,好像一点也不怕我啊。”

“怕您?”藤吉郎讶然,张大的嘴巴半晌都没能合起来,“我为什么要怕您?”

他又给了信长一个阳光般的灿烂笑容,再用既敬重又亲切的态度和语气说了下去:

“没遇到主公之前,我猴子只不过是城下町的一个路边摊商贩罢了,是您给了我奉公的机会。”

“每天都能在这座府邸里见到主公,尤其是您不忙的时候,我还能像现在这样陪您说说话。”

“这是多么愉快的事!其它人求都求不来这种机会,我为什么还得要怕您不可?”

明明知道这是奉承话,信长却不得不在心底承认自己确实听得舒服。

在尊卑有序、等级分明的战国时代,即使是自幼陪伴信长一同成长的恒兴、丹羽和利家,在他面前也莫不是清一色的谨慎恭敬。

但藤吉郎则不同。

他和信长交流时的表情和眼神,并不仅止于对主君的高高敬仰,更多时候还掺杂了一些仿佛对待兄长般的随性及亲切。

这给信长带来很大的新鲜感。

“你还是一样这么喜欢贫嘴。”信长取笑道。

他的语气里既带了些无奈,又隐隐蕴含着一种在其它家臣面前罕见的纵容。

他将脚探入草鞋,脚心刚与稻草编织的鞋身相触,一股意想不到的温热便立时传递了过来。

信长微微吃了一惊。

他原先还微凉的脚心,才刚踩在草鞋上就被暖到了,然而他却下意识地立马把脚缩了回去。

“猴子!”信长怒喝道,“这鞋子怎么是热的?你该不会一直拿屁股坐在我的草鞋上吧?”

这是信长第一次对藤吉郎动怒。

和平素对藤吉郎展露的包容和鼓励不同,此时怒视着对方的他,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如同巨龙嘶吼般的气势更朝着对方排山倒海而来。

“小人岂敢!”藤吉郎没有丝毫犹豫,即刻“扑通”一声在信长面前双膝着地跪倒。

跪下来后,他先是给信长重重磕了个头,哪怕额头碰到地面发出响亮的声音,亦毫不在乎。

先以周全礼数向信长表明自己绝无僭越之心,藤吉郎才惶恐地抬起头,目光闪烁地看向信长。

“主公,我猴子在此对天发誓:纵然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绝对不会做出这等不忠不义之事!”

“……”藤吉郎反应快速的一系列表态操作,着实让信长看得既讶然又有些不忍。

尤其他还使用了“不忠不义”这种分量很重的措辞。

就连向来霸气的信长,也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嘀咕道:“这倒也还没严重到这种程度。”

但看着对方急到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证明自己的模样,信长那被封存已久的俏皮天性,却在这一刻被逗得短暂地苏醒了过来。

“你刚刚说如果用屁股坐了这双草鞋,便算不忠不义,这是何解?”他故意横眉冷问。

“这可不是一般的草鞋!”藤吉郎动情地朗声道,“它是担负着主公出行感受的一双草鞋!”

“鞋子牢不牢固?有没有发生损坏、或需不需要修补?都是关系到主公出行体验的大事!”

“若大姆指和二指夹着的‘前坪’,在主公行走间发生断裂,便将有损您的英武形象。”

“这么重要的草鞋,乃每位鞋子保管职都必须慎重相待的宝物,猴子我怎么敢用自己这卑微的屁股坐上去呢?”

“只要一想到它是能让主公走得安全、踏实的宝物,我猴子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妥善保管好的!”

信长不过问了短短一句,藤吉郎却声情并茂地从御用草鞋的意义一路讲到自己的职业态度。

他在人际相处领域发挥的感染力,还有得天独厚的语言魅力,登时就让信长火气消了一半。

“如果不是用屁股坐的,那这草鞋怎么会这样暖和?”信长眉眼显然温和了不少,但仍迷惑不解地追问道。

“其实,这是小人……”藤吉郎在数度欲言又止之后,有些难为情地拿起草鞋。

他单手剥开衣服,露出精壮的胸膛,当着信长的面小心翼翼将草鞋的正面放到胸膛上,然后再穿好衣服,用双手轻轻地抱胸而坐。

“?!”信长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微妙心情。

他从藤吉郎的动作里,看到对方愿为一件再普通琐碎不过的工作,制订出严谨工序与步骤的职人之心。

这种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里,蕴含着对主君信长的敬爱与崇尚之心。

——藤吉郎的这番心意,就这样大胆且直白地传递给了信长。

而接收到这番心意的信长,则是深深地被感动了。

“猴子。”

“是。”

“这双草鞋……你在怀里捂了多久?”

“其实也没多久。”灵敏地察觉到信长的表情变化,藤吉郎也随之轻松了不少。

“主公最近都在晨间七时起床,猴子我平时也没什么别的事情要忙,就在六时到了府邸。”

“来到府邸后要先把草鞋里里外外、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两遍,确定没有暇疵和纰漏后,就可以把草鞋放到怀里捂热了。”

“今天我是第一次这么做,约莫捂了半个时辰吧……”

如此繁杂的琐事,藤吉郎却以一种充满自信和骄傲的口吻讲述着。

他那神采飞气扬的眉眼,犹如在和信长分享着刚在战场上立下的功绩般,深深地触动了信长。

“你真的很用心做事。”信长在不知不觉间,语调与表情都一并变得温和了起来,“这样用心做事的人,是需要得到奖励的。”

“猴子,从今日起你就是府里的杂务主管了,可要带着手下把杂务给管好啊!”

“杂务主管吗?多谢主公恩赐!我一定会把握这难得的机会,不辜负您的提拔!”

藤吉郎用非常兴奋的声音回应,但他的神色却明显不如声音表现得那么欢欣雀跃。

这异样的差别,当然逃不过信长敏锐的眼睛。

“怎么了?你看上去好像并不是那么开心啊。”

“啊?没有呀,猴子真的很高兴!”

“别撒谎了!真高兴还是假开心,这些事情我多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主公……”

“你要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别这么扭扭捏捏的,我最讨厌的就是不干脆的人!”

藤吉郎尝试用欢笑掩饰内心真实感受的意图,仍旧没能瞒过信长,一下子就被无情拆穿了。

是如实说出自己的所图所欲,还是继续强力封禁内心的灼热愿望,先接受成为内务主管的晋升,再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慢实现自己的梦想?

——此刻藤吉郎陷入极其矛盾的心理挣扎。

但他深知当下的回应将关系到至关重要的未来发展!

虽然信长并没再催促他的回答,不过精通人情世故的藤吉郎,自当明白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的道理。

他深深地吸了口长气,索性豁出去地撕开所有伪装和掩饰,冒险向信长袒露了心扉。

“主公,虽然晋升为内务主管是件很荣幸的事,可我确实一点也没为此觉得开心!”

“先父曾是老主公的步兵,所谓子承父志,猴子也曾说过,梦想有一天能为主公您而战!”

“这样的心情,从入府开始一直都未曾有丝毫改变!”

“猴子不想只当个商贩、不愿意只做个杂务主管,更希望成为一名为主公而战的武士!”

听着藤吉郎由于激动而颤颤巍巍的呐喊,信长完全没有觉得自己受到冒犯。

相反,他为能近距离地碰触到藤吉郎的真心和欲望而感到高兴。

对方那鲜活贲射的欲望,正在信长的心扉周围盘绕并呼啸着。

而他恰恰喜欢这种年轻、鲜活、野心勃勃又力争上游的欲望。

“若说我猴子还有什么奢求,那就是想成为一名步兵!长枪也好、打刀也罢,我想拿着武器为您在战场上奋勇杀敌!”

“这样的念头实在太强烈了,时刻折腾着我,我实在受不了!今天才斗胆在主公面前放肆。”

“请您,务必让我成为一名步兵吧!若能实现这份心愿,猴子我便别无他求了。”

将心一横、喊出自己的愿望后,藤吉郎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似的,浑身软绵绵地耷拉了下去。

底气全无的他,不再敢迎向信长视线,转而怯生生地跪伏在土地上摆出一副请罪的姿态。

“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名步兵吗?”

能得到信长的和声询问,完全出乎藤吉郎意料。

他震惊地抬起头的那一刻,刚巧撞上信长意兴盎然的一脸坏笑,藤吉郎蓦地就红了眼眶。

“是!小人志不在杂务,只想成为一名步兵为主公而战……”

“好了、好了,漂亮的场面话就到此为止吧。”信长摆手打断道,“猴子,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织田军里的步兵了。”

“真的?”藤吉郎眼里发出了光,转瞬又被激发了能量,活力十足地张嘴笑了起来,“谢谢主公!感谢主公成全!”

他边狂喜地笑着,边不断向信长磕头致谢,磕的每个头都又重又响,前额很快就红肿了起来。

“好了,猴子。已经可以了!”

信长也不明白,向来霸气不羁的自己为什么会为此有些心疼。

然而陷入狂喜状态的藤吉郎,怀着满腔的感激之情又无从言表,仍然一遍又一遍地磕着头。

“够了!”信长严厉斥责了一声。

他按捺不住地穿上草鞋,冲下廊道跑到藤吉郎身边,一把将准备继续磕头的对方给扯了起来。

“看你,额头都磕肿了!不是告诉你已经可以了么?”

“我知道,我也听到了。可是心这里……”

藤吉郎笑嘻嘻地按了按自己的胸膛。

“可是心这里实在太高兴、也实在太激动了,不这么做就无法表示我对主公的感激啊!”

虽然受到训斥,可藤吉郎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会被训斥,是因为受到了信长的关心。

而信长也发觉到:藤吉郎不但懂得自己一番良苦用心,更从不吝啬表露内心的真实感受。

这种慧黠老到又保有童真的矛盾特质,让信长觉得很是特别,不禁对他又多了几分亲近感。

“既然这样,那就在步兵这个职位上好好努力,至少做到步兵队的队长给我看看吧!”

“是!主公的叮嘱,我猴子铭记于心!今后还请您拭目以待!”

一边是跪在地上嬉皮笑脸的藤吉郎,另一边是俯下身子半是恼火、半是会心地望向他的信长。

彼此的人生,随着信长作出将藤吉郎转职的决定后,再度深刻地相互缠绕在一起。

从平民百姓到鞋子管理职,再从鞋子管理职到织田军步兵,藤吉郎只用了短短时间,便打破了战国时代难以逾越的身份及等级束缚。

但这却只是他波澜壮阔的人生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起步而已。

宏治1年·1555年·美浓国·稻叶山城·黑书院

黑书院曾是道三与家老崛田道空商谈政事的首选之地,随着道三隐居至鹫山城,现已成为新领主义龙与重臣密谈的场所。

身为庶长子的义龙,与浓姬并非一母所生,他的生母深芳野曾是美浓守护土歧赖艺的侧室。

道三在将原先的主君土歧赖艺放逐以后,遂将深芳野纳为自己的侧室,义龙便是在这般复杂的形势下出生。

虽对深芳野宠爱不已,但从政事及身份考量,道三最后还是选择了出身美浓名门的明智家小姐星香,作为自己续娶的正室。

星香以正室身份入主稻叶山城后宫,又陆续与道三生下长女浓姬、二子龙重及三子龙定。

身为侧室之子的义龙,在这个和美的小家庭面前,时常感到自己就是个被排除在外的庶子。

母亲深芳野病逝后,义龙的孤独感就更是强烈。

这个时候,恰逢尾张国的平手政秀作出以死力谏主君信长的壮举。

政秀剖腹自尽不久,他的家臣岩村田势就带着一众精锐逃出尾张,投奔了美浓国的道三。

当时极力主张收留岩村田势一众的,就是力图培植并建立起自己势力的义龙。

在义龙的真切恳求及大力劝说下,道三同意将岩村田势一众拔给义龙,作为他旗下的家臣团。

毕竟是政秀一手提拔并调教出的家臣,岩村很快便以出众的才智与谋略获得义龙的器重与信任,如今已成为他麾下的重臣。

此刻与岩村在黑书院里独处浅酌,义龙脸上满是落寞,眼里尽是忧心与不安。

作为美浓一代美人深芳野的唯一骨肉,义龙多少也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基因,不过他并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美男子。

他嘴巴未免太大了些,眼睛未免也太过吊三角了一点,表情也总是显得过于阴郁。

但这些样样单拎出来都不算特别出众的五官,融汇在他那张轮廓立体的脸上,却焕发出了一种危险的疯批帅哥魅力。

身高六尺五寸(约米)的他,在这个时代俨然巨人一般,无论出现在哪种场合都倍受瞩目,可现在却笼罩在惶恐当中无法摆脱。

“主公还是担心老主公会褫夺您的位置么?”岩村虽是和声劝慰,神情却不比义龙轻松。

“他实在太宠爱我那两个弟弟了。我时常觉得在他眼里,只有龙重和龙定才是他的儿子。”

“主公何出此言?”岩村拎起酒瓶,往义龙酒盏里添上新的清酒,“无论老主公再怎样偏心,您始终是他的长子,何况您现在还是美浓名正言顺的新领主。”

“哈哈哈,那我也得是他的亲生儿子才行。”义龙惨笑道,“岩村,我和你说过的,我怀疑被驱逐的土歧赖艺才是我的生父。”

“嘘!”岩村神色一凛,立刻竖起右手食指并放在唇边,紧张地示意义龙及时噤声,“主公,在下提醒您多少次了?这种事情可随便谈论不得!”

“那老家伙实在太宠爱龙重了。”义龙愤然将酒一饮而尽,又泄愤般将酒盏砸碎在地,“迟早有一天,我这领主之位会被龙重夺走!”

“主公……”

“岩村,你还记得吗?老家伙和他那好女婿信长在正德寺会面后,对猪子兵介说的那句话?”

“嗯。据说老主公当时对猪子大人感慨——‘我那几个儿子们今后恐怕要在女婿面前牵马效劳,成为受他驱使的家臣了’。”

“这不太扯了吗?”义龙不满地一拳捶向榻榻米地板,“敢情在老家伙眼里,不只龙重和龙定,就连织田信长也比我义龙要优秀!”

“岩村,我不能再这样坐视下去,否则终有一天我会失去现在拥有的这一切!”

“是,在下明白。”

岩村眼里掠过痛楚之色,极为感同身受地注视着义龙,同时也承担着对方的痛苦与不安。

“倘若主公真的担心有朝一日会被废位,在下有一未雨绸缪之计,大可了却您的心头烦忧。”

“呃,岩村你有何妙计,快说来听听!”义龙顿时抖擞起了精神,期待地望向岩村。

“是……”

岩村左右巡视了一番,确定没有异样后,再跪移到义龙身边,附到他耳畔私语着。

“这样!原来是这样!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义龙表情不断发生变化,最后竟笑了起来。

该年十月十三日,义龙在稻叶山城卧病不起,重臣岩村田势请来多名东海道名医均束手无策。

这个消息也传到了道三耳里,派出家老崛田代表自己前往稻叶山城探望。

崛田在回到鹫山城后,向道三确定了义龙垂危的事实。

“主公脸色蜡黄、身形清瘦。我探视时,更是连一小碗清粥都难以下咽,怕是时日无多了。”

“怎么会这样?”道三在讶然的同时,心里不由得一阵绞痛,“义龙他没别的长处,优点就只剩高大健康这一项了,而今怎么连身体也……”

“主公气若浮丝地对我说,他甚是想念老主公您。”崛田垂首道,“希望能在稻叶山城与您见上一面。”

“知道了。”道三叹了口气,“毕竟父子一场,我也总该要去见他最后一面的。”

这只靠着算计与陷害好几位主君才终于成为美浓一国之主的蝮蛇,此时心里只涌动着淡淡的惆怅与忧伤,却完全没料到自己正落入长子布下的陷井。

十一月二十二日,道三前往稻叶山城探病,先入住自己在山下的私宅,准备随时入城料理义龙的后事。

道三抵达山下私宅的当晚,奉了急令的岩村便紧急登门造访,代义龙转述了他的迫切心愿:

“主公病况越发严重,嘴里直念叨着想见弟弟们最后一面,向他们交待一下遗言。还请老主公尽快安排两位公子随我一同返回城中。”

“义龙这么想念两个弟弟吗?”

道三还是稍微犹豫了一下。

在他的印象里,义龙和两个弟弟并没有亲密到会强烈想念对方的程度。

但思索一番后,他并不认为长子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编出这种很快就会被拆穿的谎言。

道三认为义龙的举动,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反应,竟答应了义龙的请求。

他完全没察觉:由岩村进言、被义龙采纳后展开的这张阴谋大网,正紧锣密鼓地悄然展开。

以狡滑著称的道三,最终作出先让龙重兄弟随岩村上山探视义龙、他则明天一早入城的决定。

而斋藤家族的悲剧便由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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