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华山夫妇刚躺在病床上,燕门关过来了。
她一进门,就一连串的心疼声:“我说开慢些,开慢些,你们偏不听………。”
她走到冯华山床前,弯腰驼背地问,“孩子,把哪里伤了?”
“妈,我没事。”
“没事就好。”老人一边在床沿坐下,一边自言自语抱怨:
“我一直在想,你都这个年纪的人了,还整个小伙子的车飙,呼呼地来,呼呼地去,快是快的呢,骇死个人哟。你又不缺钱,又没人找你开会,你跑那么快干啥子?应该让那些年轻人往前冲嘛,你们发财之后,应该退居三线。坐你的车,我都反应不过来。”
“妈,不是车的问题。”
“还犟嘴?”老人看着冯华山说,“我说的就是你的问题。”
冯华山笑笑说,“妈,你好些不?”
“我好不好又那个样?要你们好我才能好。”
“妈………。”
“你一个大男人咋还哭起来了?”老婆子拿袖子给冯华山抹眼泪,“好好的就莫哭。这次出院之后,你把那车给我卖啰,不卖送人也可以,不想你再开那玩意儿,太快,不安全。”
“听妈的。”
“这还差不多!你躺着,我看看她。”
老婆子转身看着燕门玉,见燕门玉瞪着眼看着她,心里就不喜了,于是沉默了一会儿,说,“走的时候我就说开慢些,你开那么快干啥子?”
说着就弯腰来摸燕门玉的身体,“要紧不?”
“妈,你不先看我也就罢了,你还责备我,我可是你亲闺女。”
“我知道你是我亲闺女。要不是我亲闺女我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妈,”燕门玉哭丧着脸说,“你今儿怎么啦?”
“我还能怎么?心痛呗!”
“妈妈--。”燕门玉伸出手拉住母亲的手,她想起车子掉进河里,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叫了几声妈妈,就逢凶化吉了。
此刻,她才觉得妈妈好伟大,像菩萨一样,随时随地都在保护自己,因而眼眶里泌满感激的泪水。
老婆子挨着她轻轻坐在旁边,抚摸着她的头,“把那里磕着没有?”
燕门玉摇摇头。
“开到定门桥下面河里去了?”
“嗯。”
“开那么快干啥子?”
燕门玉回忆说,“我也没开多快啊!”
“每次都说没开多快,你说哪一次不是把车子开飞起来的?要不是你有钱,那本本上的分就不够扣。你要是有个那块,叫我这个做娘亲的哪块活?”
“妈,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哪样的?”
“我们从医院出去之后---。”
“先别给我说这些,”老婆子打断燕门玉的话说,“这次从医院出去之后,你把那车给我换了,换个小功率的,开得慢点的车。一来反应得过来,安全不是?二来节省环保,再就是不吵得慌。你们那车,一脚油门下去,轰轰地响,嗖地就窜出去了,像发射火箭一样,吓我好几回-----。”
“妈,真不是车的问题!”
“那真就是人有问题啰?”燕门关看着燕门玉问,“是吗?”
“也不是。”
“马路修窄了?还是修弯了?没有按照你们的标准修平坦?”
“妈,你说的都不是。”
“那是啥子?难道遇到……,”老婆子回头看着冯华山问,“你们遇到什么了?”
“遇见玉耳了。”
老婆子一听这话,像受到惊吓一样,忽地站起身来,“碰见玉耳了?”
“妈,”燕门玉拉住她的手,说,“你坐下来,听我慢慢给你说好吗?”
老婆子不想跟燕门玉坐在一起,尤其听说玉耳,又想知道,这才极不情愿地坐在燕门玉身边,看着问,“你说呀?”
“今天,我们出了两次车祸----。”
“出了两次车祸?”老婆子看着冯华山问,“到底怎么回事?”
“妈,”冯华山说,“她说的是真的。我们今天出了两次车祸---。”
“总得为啥子啰?”
“第一次是玉耳跟我们坐在一起---。”
“她明明躺在一九五八号山庄动都不能动,还能跟你们在一起?”
“她好了,”燕门玉说,“还有男朋友呢。”
“放你爹的屁。”
燕门关把燕门玉臭轰一顿。
“妈,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冯华山说,“玉耳真的坐在我们车上。”
“她坐你们的车去干啥子?”
冯华山看了看燕门玉,燕门玉意会,然后接过去说道:“玉耳带我们去男朋友家见家长,说是商议结婚的事。”
“胡说。”老婆子说着站起来,在两张病床道上转了一圈,叹口气,挨着冯华山坐下来:“要真有这一天该多好啊。”
说完,眼眶里泌满泪水,顺着两颊往下流:“我是看不到这一天了。”
冯华山和燕门玉眼里也流出了泪水。
“那玉耳呢?”
“出车祸后,我们才发现她和男朋友不见了。”
“车门撞开,飞出去了?”
“他们没有抛出车外。”
“那去哪里了?”
“我们的车悬挂在半山腰,人没有受伤,回到局里,做完记录,我们就出来,刚到门口,玉耳和她男朋友就站在那里等我们呢。”
“华山,你说的不是梦吧?”
“妈,”冯华山说,“要是梦的话,我们也该醒了啊。”
“那第二次车祸呢?”
“第二次车祸,”燕门玉说,“我们----。”
“不要你说,”老婆子打断燕门玉的话,对冯华山说,“还是你说,她经常出去演戏,说话不靠谱。”
“妈---。”燕门玉尖叫起来。
老婆子瞟了燕门玉一眼,说,“叫你爹都不好使。”
“我们从警局出来,玉耳就牵着她男朋友走过来。我问她:你们不是坐在我车上的吗?她说她们提前下车了!我又问: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警局的?她说得到警局的通知,听说我们出车祸了。”
“后来呢?”
“后来让我们开她的法拉利回家。”
“那她们怎么回家去的?”
“她男朋友有一辆四轮马车。”
“马车?”
“那辆马车非常豪华,非常气派,跑起来跟飞一样,腾云驾雾----。”
“不好,太快了,跑得越快,离我们就越远。”
“妈,你不要听他的。我看那就是一辆破马车,没什么了不起。”燕门玉抱怨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开那样的玩意儿------。”
“你知道个啥?”老婆子看着燕门玉制止道:“华山说她好就好,说她漂亮就漂亮,物以稀为贵嘛。”
“妈,”冯华山竖起拇指,“还是你老人家有眼光。”
“切!”燕门玉摆起一副不稀罕的面孔说,“看把你们嘚瑟的---。”
“华山,你们的车没有问题吧?”
“都好好的。”
“那是怎么开到河里去了?”
“说来也奇怪,”冯华山回忆说,“我们掉进河里,就在绝望无助的时候,玉耳和她的男朋友又来了。”
“是他们把你们从河里捞起来的?对了,你说她那个男朋友到底长什么样子?”
“长得老帅了,”燕门玉接过来说,“白白净净的。”
“我没有记不住他的脸,”冯华山说。
“哦,还有这回事?”老婆子回头看着燕门玉问:“你不是说他长得很帅吗?给我说说他那张脸长什么模样?”
燕门玉沉积在回忆之中,怎么也想不起那张脸,于是摇摇头说,“奇了怪,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脸呢?”
“怎么…?”老婆子一下子坐下来:“你们都想不起他的脸?到底是没看他的脸呢,还是想不起?”
冯华山和燕门玉相视一眼,然后低头沉思了好久好久。他们是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无数遍,骨架子确实很周正,确实很有范儿,打心底喜欢他。
可就是没有看到他那张脸,燕门玉说:
“我没有看到过他那张脸。”
“华山你呢?”
“我也没看到过。”
老婆子目光呆滞,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年我常梦见你爹,梦见跟他一起出门,一起回家,就是看不见他那张死人脸---。”
“妈,”燕门玉伸手搡了一下母亲说,“你没事吧?”
“我能有啥子事?”
“你常梦见爸爸,就是看不见他的脸?”
“我怎么看得见他的死脸呢?”
冯华山一听这话,坐起来:“妈,你是说活人在梦里看不见死人的脸?”
“有这么个说法。”
“这么说来,玉耳的男朋友是个死鬼?”
燕门关一听,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摸出电话拨通,只听嘟嘟地响,却没有人接听,燕门玉就问:
“妈,你给谁打电话?”
“还有谁!”
燕门玉知道母亲在跟墨掉打电话,她就吼起来,“你不要打给他了。”
“怎么啦?”
“他一直跟玉耳在一起。”
“你说墨掉一直跟玉耳在一起?”
“我们不提他,是怕你生气。”
“华山,你给我说说是那么回事?”
“是这样的,”冯华山说,“第一次出车祸,墨掉就跑在我们车子前面,我就去追他。”
“他就在前面跑,怎么也追不上。我就停下车,想跟他谈谈,问他为啥子跑在我车前面!”
“玉耳和她男朋友就是在这个时候下的车。可是墨掉不跟我谈,我就开足马力追,追着追着,就一头撞在护栏上。等我们反应过来,车子就挂在悬崖上。”
“墨掉把你们诱栽了?”
“可是,还是他把我们救上来的。”
“噢,怎么说?”
“我们坐在车里不敢动,生怕摔下万丈深渊!可是我们想活命,就必须自救。”
“于是回头看时,却发现墨掉把住车尾,累得满身大汗。在他的帮助下,我们移到后座,才得救。”
“看见救你们的墨掉的脸了吗?”
“看见了,确实是他。”
“哦,”燕门关说,“你们看见在车子前面那个墨掉的脸了吗?”
冯华山和燕门玉又陷入无限的回忆之中,可怎么也想不起那张脸,燕门玉说:
“我们只是想着是墨掉,却没有看见他的脸。”
冯华山接着说,“妈,你的意思是说:害我们是一个墨掉,救我们的是另一个墨掉?”
“应该说一个是死人,一个是活人,”老婆子说,“那个男人会不会是玉耳的男朋友?”
“妈,玉耳是我们亲生的,她只有处处为我们着想,还不至于合起外人害我们吧?”
“墨掉是你从马路上捡回来的,不是你们亲生的,他就会害人?”
“我们确实看见是他。”
“你们信不过他的人品?”
“不是不信,实在让人觉得太奇怪了。害我们的是他,救我们的还是他,他是不是……?”
燕门关接过来问道,“是不是在想你们兜里几个钱?”
“妈,不瞒你说,我是这么想的。”
“华山,”老婆子看着他问,“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冯华山看了一眼燕门玉说,“我们沉入河底,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玉耳和她的男友也来了!”
“他们是来迎接你们回家的?”
“可是那个墨掉,一脚将他们踹翻,不要他们给我们开门,也不要我们下车。”
“妈,在这之前,我们看见墨掉像一个火球,从天而降!”
“然后呢?”
“他跟在我们车子后面,由于有第一次教训,我们不想跟他纠缠,只想甩开他!”
“可是我们越是跑得快,他就越追得紧,穷追不舍。”
“后来呢?”
“后来车子一颠,我们就飞下大桥,钻进水里-----。”
“那你们看清是墨掉的脸在追你们吗?”
“脸倒没看到,可样子就是他。”
“那你们是怎么浮出水面的?”
“墨掉把玉耳和她的男朋友踹开,然后钻在车子下面,往上一顶,宛如发射火箭一样,哗啦一声,冒出水面几百米高,又轻飘飘落在桥面上,整个过程,跟做噩梦一样。”
“这回看清墨掉的脸了?”
“看清了。”
“是他吗?”
“是他。”
“我做了一辈子梦,梦见过无数人和事,就没梦见过死人的脸。”
“妈,”冯华山说,“你是说救我们的是真墨掉,害我们是另有其人?”
老婆子看了一眼燕门玉和冯华山说,“你们经历的,都说不清楚,我怎么好下这个结论呢?”
“但是有一点我敢肯定,在梦里,活人是看不见死人的脸的。如果活人真的看见死人的脸,那他的阳气就已经耗尽,离人世就不远了。”
“妈,玉耳可是我们亲生的。”
“你念那么多书,亏你还是个演员歌手,你咋这么愚蠢呢?张口闭口亲生的,亲生的就不害人了?亲生的就一定孝顺你?”
“我看那捡回来的,从孤儿院抱回来的,往往还比亲生还亲,比亲生的还孝顺。玉耳是你们亲生的不假,她那男朋友是你们亲生的吗?”
“墨掉这小伙子,我给他十块钱,花掉九块九,剩一分钱他也要找给我!就说上次我拿给他三千块给玉耳买吃的,谁知物料大涨价,钱不够,他就自己垫钱,回来也不跟我要,人家是那种计较的小男人吗?”
“妈,”燕门玉说,“他万一是做给你看的呢?”
“取得我的信任?放长线钓大鱼?”
“我说的万一。”
“万万不可能。”
“妈,你不是常说人心隔肚皮---。”
“有些人是要防着,但墨掉这小伙子不会。”
“妈,你说他会不会喜欢玉耳?”冯华山小心翼翼地说。
“哎哟约我的姑爷,你也不想一想,看一看,哪一个男孩子会喜欢如今的玉耳?”
“虽说那墨掉长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一看是个阴阳人,条件是差了一点,但是人家身心健康,能说会跑,自己能照顾自己,心肠还善良,怎么就看上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玉耳?”
“他是不是在赌玉耳会好?”
老婆子一下子站起来,“你们都放弃她了,墨掉为何把她当宝?”
“妈,就墨掉那个样子还能找到婆娘?玉耳是不成人样,是站不起来了,可是在他的眼里,我们有这么大的家产,玉耳万一奇迹般地好了,他不会捡个大便宜?”
老婆子听到这话,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没想到自己居然养了这么一个女儿。原以为她捡回墨掉懂得了人性的善良,没想到她捡回墨掉只为撂肩子,于是转身就走。
“妈,”冯华山赶紧叫住说:“墨掉这孩子是不错,可是玉耳也给我们反映,他趁你我不在家的时候,就摸到玉耳房间里----。”
“华山,你也糊涂了?”
“妈,我没有糊涂。我们真的看见玉耳跟从前一样漂亮了,她没有病………。”
“你们要是想玉耳了,就回去看看她吧。”
“妈,我们是要去看她。可是她那个男朋友在路上把我们拦下来,非要叫我们去他家,说他父亲要见我们……。”
“那我问你们,她男朋友叫个啥?”
“这个,这个,”燕门玉和冯华山“这个”半天,也没有说出玉耳男朋友的名字。
“那他是光脸呢还是麻脸?”
燕门玉和冯华山也回答不上来。
“你们当爹娘的,女儿有男朋友叫个啥,长什么样子,家住哪里,家里有啥子人,你们都不晓得,就要跟去见家长,商量结婚的事,你们是不是在梦中?”
“倒是说他爹是个军人,还是个大官,家里还有哥嫂----。”
“就记住这些了?他爹叫个啥?他哥嫂叫个啥?住在哪里?问清楚了没有?”
“他不是正带我们去嘛,所以就没有问。”
“那你们怎么知道他爹是军人,还是个大家伙呢?”
“他自己说的。”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老婆子拿极为鄙视的眼神看着他们说,“还不是他了解你们是势利眼。人不重要,家庭情况倒是蛮上心的。”
说完,老婆子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问道,“这些事,那墨掉知道不?”
燕门玉和冯华山不知道老婆子的意思,只摇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