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梦里不知身是客

1. 春雨暗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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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荷最近痴迷上了汉服,绮罗衫裳,丹缃碧赭,各式各样的古装让她挑花了眼。一套这样的样式出现在屏幕上,深深吸引了她的目光。

上衣是白素色短襦,双肩绣着大朵盛开的雪映桃花,被翠绿的叶子衬着格外娇艳;下裳是靛青渐变成淡粉的齐胸长衫裙,胸前是靛青料子绣着草木纹;系着小耳结的靛青绸带下垂至裙摆,裙摆底下一圈儿轮番印着枝杈开着绯红渐白的牡丹。

她平日爱研究汉服的样式和习俗,对传统也有了解,很喜欢读些诗词。接触这些,总让她觉得有些东西,它会不受时空的限制,几千年前和现今或许都是相通的。

她看得沉醉,随着脚步习惯性走上电梯,头也不抬地摁了九层的号码键。

这也太好看了,要不然就买这套,放假穿去逛园林,她欣然想着。

突然“咔嚓——”一声,电梯发出巨响,停住不动了。

她惊得怔住了,眼睛勾直看着紧封的铁门。

什么情况啊,电梯坏了?

一旁九号的按键灯,苍白色的灯光有节奏地闪烁着,似要替代时钟的指针。

她回过神,赶紧先摁下每层的按键。

电梯仍没有反应,那九层号码的灯光毫不理会依旧闪着。

她双脚支撑在角落里,一只手扶着内壁,用另一只手去拨打急救电话。

可这时,电梯倏然断了线般急速下坠。

她彻底慌了,窒息感霎时将她笼罩。

她感到跟着下坠的身躯,心脏狂跳带动着身体里的每一根动脉,咚咚咚的血液激流声使她脑袋眩晕,逐渐地她觉得腿脚发软,自己像一滩正融化的冰水。

电话接通后那头传来女声:

“喂,您好,这里是电梯维修,喂?您好?听得到吗?您现在在几号电梯呢?喂……”

说话人的声音杂着血流声还能较模糊地听到,她张嘴想求救,可根本没有发出声的气力,眼前倒计时般的九号键灯光也逐渐昏暗,她瘫坐在电梯的角落里,眼皮愈加沉重,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许久,世界忽地静谧了,是一种陌生的感觉。

苏荷正躺在一张床上,好好的盖着被褥,空气里弥漫着说不上来的清香,闻着倒让人心安。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景象。

石绿色的纱织帷幔围绕在她的四周,帷幔上绣着星星点点的合欢红繁花。

透过纱帐她看到影影绰绰的微弱烛火在的烛台上跳跃,栗色的桌椅整齐的摆放,桌子上还有一套古朴的竹绿的杯具。

房间最那头隐约还有一套更矮一点的桌椅,被两侧屏风挡住些许,屏风下底是镂空,中间有实心花纹相接,上半画着一株正盛放的春兰。

“这是哪儿啊,我怎么……”她不知已昏睡了多久,只是大致看了这屋里的陈设,心思更加凌乱了。

屋外传来人讨论着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声都算不上高,叠在一起却吵闹起来。

她撑着胳膊,想缓慢坐起身来,可一使力气,就感到一阵阵的疼痛,来自脑袋,胳膊,腰腿,脚踝……

不仅如此,她还发现身上穿着的,有些眼熟,却根本不是自己的衣服,而是一层层的素纱,罗缎,丝锦…这是,汉服?!

我去,这什么跟什么啊?我记得,我是想买汉服来着,然后我坐电梯……对啊!不是电梯坏了,然后我被困在电梯里嘛。

“这到底什么情况啊!”她不禁喊出了声。

门外那些人们不知是谁,先听见了她的喊音,推开了门,一众人瞬间全都跟着涌入屋里。

苏荷瞪大双眼——带头的是个穿着华丽的妇人,后面跟着一左一右,两个提着箱子的老头儿,随后的有位挺拔的少年,后头紧跟着几个姑娘,还有若干娘子孩子……

妇人赶忙坐到榻前拉住她的手,满眼的焦急:“荷儿,你感觉如何,身上还疼不疼,哪里不得劲你与阿娘说。”

……阿娘?她皱着眉毛歪着头不解地看她。

妇人见她没有反应,随即起身退了几步,招手示意一个老头儿来仔细瞧瞧。

没等她反应,郎中麻利地放下箱子,从里面拿出个小包,找着各样的工具,对着她一阵摆弄。

她若有所思,先以不变应万变。

没过一会儿,郎中转身对那慈善的妇人说:“夫人不必太过担心,小娘子已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皮肉擦伤,加之精神还未养足……”

那妇人还不放心,一个劲儿的将各处都问了问。

待郎中悉心一一回了话,才缓缓吐出口气儿来,脸上的表情也和缓些。

众人们见此情况,彼此又寒暄了一番。随后就跟着离开了,只留下几个姑娘站在门边。

苏荷此刻就像那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这里到底是哪?这群人是干什么的?我为什么受了这么多处伤?还有刚刚那个青年男子是谁?为什么长得挺帅还那么关心我?

……

这大概是个梦吧。

她只琢磨出这个,还是赶紧再睡一觉,然后从这个梦中醒来吧,毕竟她应该被困在电梯里还昏了过去。

她觉得浑身疲惫,很快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到她再次醒来,天色似乎已暗了许多。

可,石绿色的纱织帷幔,烛台上明亮了许多的烛火,栗色的桌椅,两侧的屏风,门旁站着的姑娘……

“什么啊!”她顾不得一身的疼痛,一骨碌翻坐起来,“哇,真的无语啊无语,我掉循环里啦?老天你还真是够眷顾我哈!”

站在门旁的姑娘目光也被她的喊声吸引。

望着她们思索了片刻,她随即招手示意姑娘过来。

她眯着惺忪的双眼询问她们道:“我现在脑子有些混乱,我是怎么成这样的啊?”

姑娘躬身和善地回答她:“娘子,前日踏春时,你从山坡上摔下来,当真不记得了?还是那郑参军……”

“OK OK 下一个问题。你们怎么知道我叫苏荷?”她已经耗尽了耐心再听姑娘慢慢说完。

“这……”两个姑娘顿时面面相觑,“是将军与大娘子,给娘子你取的名字啊”她们对她的提问感到莫名其妙。

“嗯……好吧。最后一个问题,这是在哪儿?”她眼瞳都张大了些,期待着姑娘回复。

“奴婢打小儿就在府中,这,这当然是在府上啦。”

苏府里?

听了这些回答,她泄了气,驼着脊背无精打采地瘫坐在榻上,思索了好一会儿,其实脑子早已是苍白一片,只是不知所措地发着愣。

半晌,她才回过神。见姑娘还等着她吩咐,便挥挥手让她们离开了。

姑娘们没也再说什么,唤着另一个姑娘一起,从屋内走到门外,关上了门,恢复了原先的姿态守着。

苏荷微皱着眉头,心里才终于开始忐忑不安。

原本以为就是晕过去做的梦,没想到这一切开始真实起来……

她起了身穿上鞋履,在这陌生的屋里踱步,环顾扫视着四壁。

坐下板凳又站起身,茶壶端起又放下,纱帘散开又扎上,摩挲着屏风的木雕花纹,走向梳妆台一样的摆设。

她搂起衣裙端坐下来,看着昏黄的铜镜里的自己,不,镜里的确切来说并不是她,而是人人唤作“苏荷”的小姐。

她定睛看着铜镜里的人儿,先是惊讶地眼睛都不敢眨,赶紧抬手捂住嘴,防止不忍叫出声来,可不知怎的,一时却有泪水憋在眼里打转。

镜里的人,梳着高髻,戴着罗兰紫的蝴蝶发簪,天水碧的一对散花,圆润的脸上,画了一对弯弯的却月眉,水灵的杏眼,圆钝微翘的鼻子,淡粉色发白的嘴唇,脸色有些苍白,穿着白素色短襦双肩绣着两朵淡粉的牡丹,被翠绿的叶子衬着格外娇艳……

这不是,我上电梯时候看的手机里的那套汉服吗?

苏荷甩甩头,她逐渐感觉不出究竟哪里才是梦境。

难道自己本是这个叫苏荷的小姐,从小生活在长安苏家,前几日踏春爬山时失足跌落短暂失了魂,什么要买汉服的苏荷,电梯故障失重晕倒才是做的梦呢?

她死死盯着这面铜镜,只见镜里的画面忽然像平静的水面被人投了石子一般,抖动了一下,旋即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画面里一个女人伏在地上悲痛大哭。

苏荷眉头紧锁,那是她妈妈?!

她的心头涌上一阵窒息的疼痛。

一群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和消防员正在从电梯里抬出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的是……

是苏荷!是她自己,这一切都不是梦。

可是,担架上的人盖着白布单,妈妈看着她被抬出来,突然哭地更加撕心裂肺……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却觉得悲伤溢出了这面昏黄的镜子。

她心里焦急,嘴里不停地呢喃着:“我要回去,我不要在这。”

慌张地双唇颤抖:“我要回去,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她抓起铜镜,不停的摇晃拍打:“让我回去吧!我不想在这里当什么小姐,求求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啊——”苏荷嘶喊起来,眼泪一颗一颗地掉落。

可铜镜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只是播放着另一个世界的画面……

最后,终于连那些画面也骤然消散不见,仿佛方才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生。

而在此后,当苏荷再千万次紧盯这面铜镜时,再也没有出现过当晚的那一幕,这昏黄的镜面,也像荡起涟漪的湖,终归于平静。

过了良久。她逐渐镇静下来。

她将铜镜放回原处,瘫坐在矮凳上,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一切,荒唐又真实的一切,呵地笑出声来。

眼泪从她眼里慢慢溢出,划过脸庞滴落在淡粉的裙襦上,自己竟然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在了自己面前,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笑的呢?

……不过好在,她妈妈应该会得到一笔赔偿金,数额,或许是她自己怎样努力也挣不到的呢。

这样也好。

她就这般在窗前的矮凳上坐了一整夜。

月光透过纸糊的窗子洒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上,微风也阵阵抚过,偶尔还能听到院子里有小虫在啾啾地鸣,她眼神呆滞,时而还会叹出一口长气,然后止不住困意就这样睡着……

“娘子,娘子,快醒醒,可不能在这里睡啊,会着凉的,你还在病着呢!”她迷迷糊糊地被人扶到榻上。

正要接着躺下呢,大娘子从外头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她甩甩手让姑娘出去,轻唤着:“荷儿,荷儿,先别睡了,外头严公子来了,探望你伤好些了没,你得要去迎,昂,醒醒……”

苏荷心里凭空冒起一股怒火,她翻了个身,将自己捂得更严些,嘴里含糊着:“什么严公子这么没眼力见儿,我身上疼着呢,起都起不来怎么还去见他?不见不见!”

看着她这般,大娘子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法子。

她转身对着门口吩咐了几句,又扯着爽朗地笑脸迎出去。

又过了不知几时,苏荷睡足起来了。伸伸懒腰踢踢腿,身上的伤痛也几乎没了感觉,只脚踝还在酸着。

她叉着腰,踉跄地再次徘徊观察着屋里的陈设。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估计是老天自个儿也觉得对不起我,才让我来到这里再活一遭。

女主命啊女主命……

苏荷小姐啊,从此以后,我可得保护好我这小命儿。

不过,这家人是干啥的啊,怎么生个女儿跟我叫一样的名儿呢,这就是缘分?想到这她不禁苦笑出声来。

这时门外有人敲着门,轻声唤着:“小荷儿,你醒了吗?”

听这声音……是昨日的帅气小哥!

她一下子精神饱满:“啊醒了醒了,你进来吧。”

苏焕缓缓推开门,看到苏荷比昨天精气神好了许多,他脸上也露出笑容,心里轻快多了。

他穿着荼白的交领深衣和素色襕袍,素纱镶着风帆黄边,襕袍下摆也用风帆色简单绣着一处风景,云天碧水,弯弯小河,金色鬃毛的马儿停留在河边海棠树下静静渴饮,不远处矗立歇脚的小亭,一座木栏拱桥,桥边海棠也随风纷飞。一边的袖子也映衬着着相似的风景,腰间束着深蓝灰的横襕,多余的从一边留下两束流苏,长发由冠钗半束起来。

“方才在做些什么,我听着笑得欢呢!”苏焕一边走进屋子,含着笑问她到。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随机想了糊弄说:“我睡了一觉,感觉身上的伤好的多了。”

他跟着满意地笑了:“那便好,那便好。你可有什么想要的,阿兄去给你买来!”

她心里直乐,还真直男式哄法,是个老实的帅哥,啊等等——阿兄?她心里咯噔一下,瞬时凝固了笑脸。

她将宽肥的袖口理顺好,倒了盏茶递到他手边:“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可是,自从醒来以后,我好像已经记不得之前的事儿了,你能给我讲讲吗?”她实是不甘再被蒙在鼓里。

苏焕原以为茶是倒给她自己喝的,看到她往这边递,赶忙接过来。

他笑着的眉眼慢慢耷拉下来:“之前郎中说过伤到了头骨,没曾想竟如此严重。不过,小荷儿你莫要担心,好好服药,我再去问郎中……”

“我没事儿的,只是记不太清楚了,你大致跟我说说,我就知晓了。”此刻的她完全在陪笑脸,心里已经开始准备滴血了。

没给自己倒一盏茶水,也是恐待会儿不小心吓得喷出来……

“嗯,你有什么记不清的,只管问我,不用顾忌。”他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亦是如此□□。

其实他心里已放心,因看她行事说话与常无异,只是说忘了前事,比他们预想的结果,已是上佳。

“你是我的,阿……兄?”她脸都皱成一团,别扭着问到,尽管极不情愿,她也清楚真相只是早迟的事。

“嗯,我名苏焕,是你阿兄。”不过如此彻底……倒是意料之外。

“我说你醒来这两日怎总是盯着我看,原是不记得阿兄了,看来日后还得再盯你紧些,好让你记我再清楚些。”说罢他伸出手揉揉她的头。

苏荷先是被这个巨大的噩耗打击,随后脸唰的一下红到耳后——我就是看他生的好看多看了几眼,这么明显嘛?

唉……世上最远的距离是,我看上了你,你竟然是我哥?要是此刻他没坐在这儿,我已经捶胸顿足大喊造孽啊造孽……

随后,他耐心地解答了她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原来,这里是长安城,苏将军府中。

府上有一个大娘子,两个小娘。苏荷是府上的嫡女,苏焕是嫡长子,她还有一个阿姊苏知韵,是白二娘的女儿,阿郎苏凌霄,是花三娘的儿。

她跌下山那日,是京城里一年一度踏青的日子。

是那个郑参军邀苏荷一同前往的。

登山的时候,她不知是踩到的什么崴了脚摔下山去,郑参军想要伸手去拉她,没成想两人一齐摔了下去,还好摔下去时有他垫着,所以才没什么大碍。

后来也是郑参军将她送回到府里。

“原来如此……”苏荷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还是隐隐作痛,“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为何,我叫苏荷?”

他似乎没听懂她的意思,她拿起纸笔,故意写下歪七八扭的“苏河”两字。

他才恍然大悟,被逗得笑个不停,然后无奈的摇摇头,接起笔浩然地写着。

苏焕生的就是个文弱书生模样,淡淡的不偏不倚的眉毛,认真得眼都不眨一下,阳光映着灰棕的瞳仁清澈的像一条小溪,窗上竹条的光影打在高挺的鼻梁上,嘴角微微上扬,手指骨节分明比笔杆也粗不了多少,却遒劲有力地一笔一画写着……

他写完捻起纸,她才回过神来。

只见得宣纸上浩荡地写着:“ 苏荷 ”两个正楷大字。

“哦~原来是这两个字啊,哈哈我就说,怎么可能嘛~”她们的名字与长相,当真一模一样。苏荷心里思索着,一面仰慕着阿兄字写得真好。

于是……她就跟着练了一下午的毛笔字。

他还好奇,原来人失忆的如此彻底,连写字也会不记得章法……

他将家里人包括她素未谋面的郑屹的名字,全部教给了她去写,苏荷虽然未见过这个郑参军,不过既然他与苏府来往如此密切,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字全部写罢已有申时了,日光渐渐褪去,余晕的金黄笼罩着整座院子。

两个姑娘进门来喊了兄妹去前厅。

苏焕招呼苏荷一同前去,她当然求之不得,凭她自己,估计一时半刻也摸不到前厅的门。

走出屋子又是另一番景色:

石子铺在路两旁,夕阳照着颗颗反出金光,上头种着细嫩的绿叶衬着淡蕊香红的碧桃,枝桠随意伸着却又十分称意;

底下迎春灿黄一片连着一片;杏花粉里透白几朵凑成一簇,一簇一簇绽放着,还被夕阳镶上了金边儿;

榆叶梅还大多是半绽着,顶上也盛开了几朵,细碎的小粉瓣一圈圈围着粉柱的黄蕊,枝条摇曳舒展开来;

海棠一朵儿不落的打着骨朵,粉嫩的像穿裙撑的姑娘,饱饱的点缀弯曲有致的枝头……

接着石路的,是一条由粗柱撑起的木板路,顶上的木檐延伸了一路,遮得住雨点掩不住斜阳,金灿的夕阳丝丝散落在他们脚下。

他引着路,她便在后头紧跟着,生怕看着路两旁缤纷的花儿,滞了后。

木板路行到一处忽的没了,随着是一道两臂宽的圆拱门,拱门上镶着块刻“栀园”二字的灰石,穿过拱门,是座更阔绰的院子。

显然这座院子更磅礴些,大院里有个池塘,池边的几棵垂柳刚发嫩芽,垂着的柳条随微风轻摆,塘里水清,池底是用鹅卵石铺出来的,还有些荇藻绿油油蓬蓬的飘摆,几只鲤鱼胖乎乎的游来嬉去。

一座拱桥连着塘,过了拱桥就到了前厅,厅门上有梨花木的牌匾写着“凝辉堂”的金色字样。

苏荷远远的就瞧见姑娘们进进出出,各个端着精致的菜肴点心,她虽看不清菜式,却已闻着了各色各样的香味儿,馋的眼都看得勾直,只能偷摸咽下了口水。

行至厅门前,她不经心地往屋里望了一眼。

屋里站着坐着的拢共几十号人,大都是娘子姑娘,各个穿戴的锦绣璎珞,正等着什么似的。

没经过这种场面,她一下子杵住了,紧跟着苏焕也没注意脚下,踩住了裙角又被门槛绊住,踉跄几步,连忙抓起他的衣袖,挺直了腰杆站正,险些大摔一跤。

阿兄也被她惊了一下,回头往后去看她……她只好尴尬一笑,听见屋里也有人小声笑着的,有人咳嗽两声,笑便停住了。

屋里坐在正位的,正是昨日穿着华丽的夫人,许是大娘子,左右各坐着两个年轻娘子,估摸着就是两位小娘了。

左边的稍年轻些,打扮的俊俏,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也净是鲜艳的颜色;右侧年长一些,样貌也并不输,不过不太会打扮的模样,穿着朴素,头上也只钗着一两支梳篦。

底下站着一众人。

苏焕行礼,她照着他也行礼,结果到她行完礼,众人便哄笑起来。

底下姑娘们掩着面笑,男童也跟着嘻嘻哈哈,坐着的像是憋着没憋住的模样,抿着嘴笑。

她知道自己定是出了错,才闹了笑话,一时手足无措,只可劲儿低着头,把涨红的脸尽量埋到别人都看不清,心里直想转身跑掉。

苏焕见状轻叹一声,站出来缓缓说:“小荷儿摔了头骨,以前许多事记不清了。这才刚好些,莫要再笑了,规矩记不得再教就是了。”

说罢,这一众才渐地熄了声,堂里便又静下来。

她不敢再开口,只躲在他身后,静静观察着这些人,自己在心里悄然搭建起金字塔。

左侧坐着的白二娘打量着她,端起桌上的茶杯,小抿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不耐烦地将茶盏扔到身旁的姑娘手里。

姑娘赶紧双手呈上去接,茶水洒在她手上,将她还惊了一下,只是她不敢怠慢,依旧稳当地接了过来。

白二娘并未察觉到这些,因为她头也未扭,只是稍歪了些对姑娘唤道:“采儿,茶凉了,换一壶来。”

叫采儿的姑娘将茶壶跟一个小盏拾进一个托盘里,行了礼,转身从侧边出去了。

这女的莫不是宠妾,好大的架势啊,怎么茶凉了不能喝?这就嫌我来的晚了?

亏得是由苏焕带着,这要是我自己来,那不得把我生吞……她心里正悻悻地想着,左侧果不其然先开了口。

“荷儿伤好得怎样了?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白二娘气虽傲,长得倒美艳动人。

脸型圆润又有棱角,蛾眉弯弯典雅却不失活泼,柳叶眼微微向上扬起,温柔带些英气,粉嫩的嘴巴嘴角也微上扬,尖下巴衬得整张脸小巧又精致,笑起来更好看些,声音也软绵绵的。

“二娘挂心了,荷儿已然无碍了,只是腿脚还不太好使,以前的事儿也忘了些。”她嘴上客套的回她的话,心里已经举起二维码了,嘿嘿嘿,美女姐姐加个好友吧,你这么漂亮,说什么都对~

“那也就稍稍放心些了,明日我让采儿,将我房里前段日子刚收的些滋补的药材给荷儿送去。这摔伤可不是小事儿,可别落下什么病根,姑娘家的,这仪态……可是大事儿!”白二娘看着她,眉眼弯似月。

她刚想接上几句客套,大娘子面无表情先发了话。

“不必费事儿了,我屋里原也是有,昨日里又向郎中讨了几副,外头差人来看的,送的已是吃不完。你房里姑娘多,有余的给下头姑娘也分点儿,不够从府里再扣。”

苏荷刚进门绊了一跤她就料到,白二娘到时定要拿这事明里暗里数落她。

白二娘巧通韵律,古琴弹得沁人心脾,让人闻之心旷神怡,及笄之年就身姿卓越,心灵手巧。也是那一年她入了苏府,第二年,就生下一女,名知韵,夫人将军宅心仁厚,许女儿在她身下养育。

府上因只她一人得女,遂众人登苏府也常看望,上下待知韵极是宠爱,但她自己对女儿却是严苛,三五岁就教她读诗书,通礼仪,弹古琴……

姑娘们常听得小知韵因学做不好被骂得哇哇哭喊,夫人也曾劝说过她,可白二娘说自己心性如此,故只想着女儿能向好别无他法,长此以往,夫人也就不再白劝了。

后来大娘子生下苏荷,这姑娘却是个鬼灵精的,生的乖巧,却整日蹦跳耍戏,不过众人倒喜逗她,夫人和将军看着她就得乐呵,普通孩子的把戏根本哄不住她,但要是将她哄住了,她定要滚到地上闹一闹的。

所以白二娘很是看不惯她,不只一次她说过,这若是她教的女儿,准要炼得闹也只不过哼哼两声,不过碍于她是嫡女,她也只能暗戳戳说两句玩笑话。

“是,我这记性怎么也像坏了似的,想也是,还得是占了大娘子的便宜。”二娘笑盈盈地回着话。

这时候采儿已将另一壶茶捧在了桌上,她接过来喝了一盏,这一茬儿就算掀过去了。

说话的功夫苏焕将她拉到底下站着去了。

她对着阿兄站在一个姑娘身边,又感觉一股火药味儿从旁边散来。

大娘子刚吩咐坐下,身边苏知韵就噘着嘴嘟囔:“就因为你一个人连累我们站了这么久,脑子坏了就不得了哇!”

她气不打一出来,心里一万个火儿,想了想还是握着盏喝了口茶咽下去……

她抬头恰逢着阿兄,他正端起茶杯慢慢饮下去,袖口随着扬起的膊臂滑下手,根骨分明的手指捻着茶盏放回原处,随后坐正将袖口整齐,恢复原姿。

风度翩翩应该就是这样了吧,看着他,她心里的火刺啦就灭了。

这时苏知韵又掩着笑,翻着白眼小声讽道:“果然是坏了脑子,品茗都像个乡下粗野婆子……”

苏荷咬着牙攥着拳,到底你是个什么身份,怎么嘴碎的像个老太太?我真服了,看不惯我还盯着我一举一动,欠啊是不是!

不过,这也是心里头愤恨,嘴上她是一句也不说了,未可知再说错了话是个什么后果。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唠罢一会儿话,大娘子就吩咐坐了吃饭。

她口水都咽了几回,顾不得旁人细细地品着,只想吃什么就夹了吃。

众人刹时都停下来,她感到焦灼的目光,不得已也停下来。

这又怎的了,我已经尽量克制地够文雅了,骨头我都没有用手拿着啃,也没吧唧嘴啊?

这回花三娘先开了口,她笑着给搭了个阶:“荷儿怕是也饿坏了,自个儿家里,也没了那多讲究,尽情吃吧。”

一旁的苏知韵倒失了脸色:“姑娘家的,平时不注意些怎么好?这要是传了出去,被别人添油加醋地说一通,说苏家姑娘都如这般彪悍,那可怎么办!”说罢她放下碗筷,丧着一张脸,好似吃不下去了。

大娘子没多理会,夹着块红烧鲤鱼进碗里,淡然地宣告:“待会儿吃罢了,荷儿你留着。”

她应声答是,不停地挨了批,心里烦得很,什么美食佳肴,闻不着香味儿也吃不下什么了。

这才是短短的一个时辰。

吃罢了饭,众人接着都散去回到自己院儿里,来来往往的姑娘叮叮咣咣地收拾着满桌的残羹。

苏荷一个人站在凝辉堂里,做错了事又不知所错,低着头摆弄着下垂的绸带,不知道待会儿,又要作弄什么。

大娘子来到她面前,轻声话重:“我知道你受伤也是昨日刚好些,规矩忘了许多,但”

“母亲我知错了,你教给荷儿,荷儿再不会像今日这般无礼。”趁大娘子还未说完,她抓紧好声好气地认错,心想“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总没错处了吧。

大娘子看着她叹了叹气,扬高声音说:“过几日待到嬷嬷来了,你只管跟她好好学规矩,既然你也知道今日不成体面,念

你是伤还在身,便不再重罚,回去将《女儿经》抄了一遍交予我罢。”

骂也骂了,罚也罚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身要走,大娘子又喊住她。

“荷儿你先莫回去,跟我来。”

她心里瞬间又跟着提了起来,不得不又跟着大娘子去了鸾凤轩。

她虽还未走过这条路,却有熟悉的感觉,果然身体的潜意识强大啊。

大娘子跟她是一个院子,不过离得并不近,中间还隔着一个栀园,大娘子把她领进屋里,吩咐个妇人将门关紧。

苏荷心里也跟着一紧,这这这,干嘛啊,关门打狗?她不自觉攥紧了拳头,警惕地看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不过一会儿,见那妇人一样样儿,从篮子里拾出小菜点心。

“这是……”

她正饿着呢,心里愁着待会回去了吃点什么垫肚子,没想到大娘子方才训着她,这会儿又如此细心。

大娘子收回在堂上的严肃模样,望着她看,眼里净是心疼和爱怜:“折腾的肯定没吃饱,我给你留了些饭菜,你快吃些,本来还在伤着,可再别饿了。”

她饿得顾不得许多,抛下疑虑跟警惕,只嗷呜地埋头吃起来。

大娘子身边的妇人没掖着一点不满,一边将她身上的物件顺着取下,一边撇着嘴搭话:“那两位也真是母慈子孝,明知道小娘子正伤着呢,还折腾来折腾去,怎么不能积点德!”

这妇人说话甚是有趣,大娘子被逗乐了,她也忍不住捂着鼓囊的嘴笑。

大娘子逗趣地轻拍了一下她的胳膊,宽慰道:“守菊,怎么这般年纪了还和孩子似的较真儿,不过是苏郎不在家,逗趣儿的把戏,净跟她们一般见识,那还不忙得跟个小鸡儿蹬似的?”

是没想到,大娘子说话比起守菊还损些,她一下没忍住,扑哧笑出声,差点把饭都喷出来,然后反应过来又坏了规矩,赶紧憋住笑低下头。

大娘子倒觉得孩子这样才可爱些,便缓声对她说:“荷儿,你莫要拘谨,在自个儿这不用作弄什么规矩,规矩是给人看的。就是明日学会了规矩,也不用时刻装着,多累!”

守菊也应衬到“小娘子莫要太实心眼儿,我打小儿跟着你阿娘,她也是不爱守着死规矩,为这也是没少挨批评,大人也常说她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好,没想到,遇着苏将军偏是稀得这款儿呢,哈哈哈哈……”

守菊的腔调实在有趣,苏荷笑得饭都吃不动了,大娘子斜眼瞥着她,也没忍住不笑。

这时的大娘子,才和昨日里的一个样儿,这样乐呵的氛围也是她没想到的,她心里明白这其中的原由。

不过总算是好好吃一顿饱饭了,今日这最后的热闹,也让她暂时忘记不停受的闷气。

吃罢了饭,大娘子担心她回去路上再摔了跤,吩咐姑娘陪着离开,苏荷没好意思拒绝,暗自发誓一天之内,一定要记住这些横竖的路都怎么走通。

出了大娘子的屋子,刚往栀园处拐呢,就听到墙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苏荷定住脚,把那姑娘也拉住,隐约听到有人在小声嘀咕。

其中一人愤愤不平:“找人来教她规矩算是处罚的轻了,不过也够她几日受的了”

另外一人先是冷哼一声,然后压声说到“上次让她摔得那么狠,她都安然无恙,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了,下次可没那么好运气。”

那人先是哄笑着,又接到“看她那样儿,脑子摔坏了,什么也记不得了,像个傻子似的,够解气的。”

什么?!

让我摔?

难道山上摔那跤不是意外,是有人早已计划好的?

苏荷表示不理解但大受震撼,其中一人说话的语调,简直和苏知韵一模一样。

当下,她拉着那姑娘紧着脚步轻声离开了,临到屋里还吩咐姑娘谁也不准说出去,方才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回到屋里,她转身把门关上,还没缓过神来,一回头,看见屋里好端端站了个人。

“我#!”

她吓了一跳,没忍住惊叹,又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赶紧捂住嘴,转了眼睛四处看了看,稍缓片刻质问那人:“你,谁啊?这是我屋里!”

那姑娘一下拥上来,含着泪眼委屈道:“娘子,你今日为何走了没带着木木。”

这姑娘穿的和别的僮仆们有些不同,又不像是主子的形态。

她疑惑着,姑娘又接着倾诉:“未时看你跟着苏阿兄说着话呢,我就去大娘子那拿了几副补药给你煎着。回来见你们都不见了,小义说你们都去凝辉堂了我才知道!听得沁雅阁那两位又为难你了,我急得不行,娘子你怎么样,罚着哪儿了?”

叫木木的姑娘满眼焦急,皱着眉头,说了这一大通,让她一时不知所措。

木木曾是闯江湖的女侠,不过闯了未到一个年月便失了心性,只因四处未有人肯收女徒,后来偶然遇到苏将军,将军教她些基本功,便将她放在鸾凤轩养着,作苏荷的贴身僮仆。

看她不像坏人,她姑且先信着了。

“啊,木木?我摔伤了脑袋,什么也记不得啦,昨日没见你,你去哪儿了?”她走到桌旁坐下,盘问着木木。

“娘子不记得了?”木木先是惊讶,眼睛瞪大了一圈,眉头比方才还要皱,低下头自责道:“都怪我没看着娘子,要是我拦着些,就不会摔着了……”

“没关系,不打紧,说不定明日又都想起来了呢,你先告诉我,昨日……”她看着姑娘这般模样,定不是故意装出的,不禁心疼起来。

木木欲言又止,嘴张了又张,然后吞吞吐吐着说:“昨日木木被喊去打扫凝辉堂,大娘子说,一直打扫到……到娘子你伤好了。”

说罢她小心翼翼去看她的脸色,原以为娘子要像以往一样摔下门就去抱不平,说完看到她并无异举,反而心里安稳了。娘子现在的状况,可不再容得闹了。

她双手抱起在胸前,心里琢磨片刻,撇着嘴问:“这主意合着也是白二娘出的呗?”

心里还留了一句,哦到底是她们娘俩高兴啦?摔得是我,罚的也是我,她俩倒是横竖都咧着嘴笑呗。

哼……苏荷小姐啊,这日子糟践成这样儿,把我请来是当救兵啦!

木木没有抬头,估计跟着一天也累了,苏荷也被沁雅阁的两位折腾的身心俱疲。一主一仆谁也不语,只静静呆着。

木木心里止不住的心疼内疚,还在想那日要是拦住娘子就不会……

苏荷心里可愁着呢。

本以为罚就罚吧,抄点东西学个规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没想到,摔下山竟也是有人提前设好的,细想想真令人脊背发凉。

或许是自己太较真儿了,以往看那些悬疑情节,警察就是通过人说话的字眼儿来判断说话人的心境。

摔下山的事若是跟那人无关,她们又怎会有那般对话。

对啊,一定和她们有关系,这件事儿得好好盘一盘,听说要不是有个郑屹垫着她就更完了,怎么说也是托了福,起码得对得起苏荷小姐吧。

可要查清楚这件事,并未有如此容易。

明日她既要受罚,还要学规矩,不知又有谁来使绊子,这偌大的苏府暂且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

现今既不能让人知道这毫无证据的真相,以为是她在发疯,也不能让人知道她已经知晓了真相,防止有人狗急跳墙。

这府里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那个郑屹对苏荷如此的好,他是什么人,远在千里之外的苏将军,又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苏荷后悔昨日没再多睡会儿,这会子越想她越头疼,如今她是独木难支,这样的局面在眼前,她哪里还睡得着,索性披了件外衫悄悄推门到院里。

入了夜,人就少走动了。

院儿里淡淡的浸透着花香,朦朦胧的月光轻轻地飘落下来,星星点点的缀着,带花儿的树,在夜里也分不清了,高高低低的倒影在碎石路上,枝头莎莎地跟着风一同摇晃,哄得虫儿也慢慢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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