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特利耶与娜莎的发条

拉特利耶与娜莎的发条

第四章 能倾诉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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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亭中一片狼藉,乌云的势头也逐渐靠向潘诺一边,由西向东的锋面,由水雾和冷风形成的锯齿状,预示着即将没入的大雨。

远方的惊雷更是以声浪和闪电宣告它暂时在此行驶的统治权,流动的烟状空气刮得附近嗖嗖响。

娜莎摇摇头,一把将拉特利耶扶起,拍打他身上的泥污和杂草后,刚想去拿凳子,却被套牢,一双擀面杖般的幼手缠绕在扶手边。

“他太讨厌了,毛手毛脚的。”

在经历不好被时间剥去容颜德·潘诺-拉兰诺斯女伯爵之后,拉特利耶眼前伸出右手的少女,在经过质地交锋后,他没法相信,颤抖着说:“活的?”

“当然是活的!粗鲁的家伙,先生啊,你要是将手深入裙内,我可就不打算只是怀揣着恐惧的心随便蹬你两脚。”人偶跑去娜莎的裙角边,靠后看着被摔得稀里糊涂,还在犹豫的拉特利耶,他搀扶在玻璃亭的一边。

娜莎垂吊着双臂,看着他,自己也过意不去,略惶恐地说:“这下完了,我希望你不会因为这个”

他沉默许久,望着乌云边缝依旧想着要窜入庄园的阳光,如今也被抹去。他紧握拳头,拇指的关节边敲打额头,又看着那边的玻璃亭,发现女仆们早已离去。

“你们这地方会不会闹鬼啊?”拉特利耶又怒又惧地说。

“不会的,她只是个例啦。”娜莎摇头,思索一会又澄清:“不对不对,我怎么说呢,她绝对不是鬼,而且幽灵一般都会在晚上出没。只是,你相信那种神秘学书籍的解释吗?”

“我不得不相信,小姐。”他轻揉背部的淤伤处,又搬起凳子坐下,盯着这个人偶。“如果不是幽灵,那么能是什么解释?”

“我一开始也不相信,总之说来话长,以我的学识,简单来说,幽灵反而是死去之人,在执念和一些巫术的帮助下,能够暂时让天界和地狱都找不到他们的存在。而这个”

娜莎感受到左脚裸处的拉扯之后,就把话让紫衣少女说完:“我是依赖主上大人和大小姐存活的。讨厌鬼,没有教养的人,我不太想指望你明白,她们能对我多观望一些,我的存在就越强。不管怎么样,我绝对不是幽灵,也很抱歉把你蹭到了。”

她将手放在胸间,稍微提高自己的语调:“我,拉兰诺斯小姐之女——考奈薇特·安娜·德·潘诺-拉兰诺斯。”

“你们怎么自我介绍都摆一套演讲式的?还有,小姐你这叫蹭吗?不妨使多点力气,我的肋骨指不定被踩碎在你优雅地后旋踢呢。”他站直了,又靠近考奈薇特,蹲坐在前说:“但导致你受惊吓的确有我的责任,我为此感到十分抱歉。

“考奈薇特小姐长得十分精致,想必并非外人所做,好极了。这样,令尊的母亲的确心灵手巧。”

“嘴还不算太笨嘛,那个,作为大小姐,我也是有责任的。”娜莎双手戳摸自己的食指尖,目光闪躲。“我曾经因为抱不起她就把她摔着了,就是刚才那种抱法,这导致她现在都还很害怕,反应一激动就会乱踢挣扎。”

随着一声闷雷,无数根透色的针状水珠钻入草地,深入接近半弗尺内的软泥,扎在他们的脸庞和头发,身子也不放过,娜莎赶忙把玻璃亭的门关好,这样雨线就只会在玻璃前啪啦作响。

紫衣人偶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安坐在旁,正好隔拉特利耶一个桌子位置。她说:“嗯,下雨最好的一点,就是能静下心来读书。”

娜莎正坐在她身旁,看着雨水发愁,又问:“拉特利耶,你还觉得这些玩意虚无缥缈吗?”

“如果真是觉得假,那我刚才不是白摔一跤,我现在胸口都还有点疼。”他扶着腰,找了张白漆藤织椅子坐下,视线落在这个刚才还在用蛮力猛踢自己腰腹的少女,在安静的时候却能令人着迷,蓬松却又堆叠四五层花边的肩饰,薰衣草捣鼓成汁液却又被牛奶稀释浸染在花蕾上。

这让人遐想在一片紫色康乃馨园之中,寻找到一个正在荡着秋千的金发女孩,她非常沉浸在无人打扰的氛围,旁边堆满一群书籍,在不远处还有一处小房子,所有的装饰和涂漆,全都是未被印刷的纸色,也不见发黄发霉。

“那么先生,既然我的身份你也知道了,你一定有想要知晓的东西吧。”那女孩说,她从秋千上一跃而过,站到那位绅士的面前,手里还捏着便签纸。

双方只动唇而不言声,拉特利耶看不懂,逐渐在白雾中迷失,原来的紫色康乃馨花园,满地的书籍和纸色房子都不见了。

直到又有一双轻盈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耳边传来细语,柔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代替了虚无的雾气。“拉特利耶,发生什么事了?”

他先是愣住,当自己意识到自己走神,而小姐又近在咫尺,他从桌上弹起来,逃避幻象的松鼠踩到刺猬便是这种反应,又说:“很抱歉我失礼了,可我并不是说你很吓人,而是突如其来的变故,怎么说呢?就像你不知道你突然被石头绊一跤,还没摔倒,能试图重新站起来。”

“你可真风趣,我知道你被眼前的她迷住。考奈薇特在某种意义上是我的姐姐,当我能从床上爬起来,就拜托她在桌上拿纸笔给我草绘礼服。”

娜莎骄傲地描绘她的设想:“说实话我并不是很喜欢裙撑,我的母亲也是和我一样的看法,所以一般来说我们的着装都不像那些贵妇名媛要将花盆或者点心挂在头上,也不讲求将裙子摆的很开,紫色——像是紫罗兰、薰衣草、风铃花这一种配色是最适合她的。

“衬裙边有上下两层褶皱,最上一层是仿照康乃馨的花型堆砌出来,下一层只是单纯的扣紧,平平无奇,整体上这套裙内白外紫,腰腹的蝴蝶结有两层,康乃馨的花型在胸间也有一朵,大致上就是这样。”

拉特利耶啧啧称奇,不禁大拍手掌说:“没想到小姐的脑仁含这么多思泉,以这副身形看还真是别有洞天,能在纸上绘出无限的可能嘞。”

“这还用你说,笨仆人。”大小姐的脸庞已经近在咫尺。查茹兰特看到她的时候,不自觉地往后退,他感到心在催促,让他瘫软的不自在。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想不明白,却也只能抛之脑后。

“那个对不起,大小姐,我失态了。”

如果再靠近,脸就要被他们自己煮熟了。倒是这宅子里的临时主人,她觉得有些窘态,连忙挺身,摇头抛话:“你知道就好。”

“如果没有妹妹的设计,我现在估计还只是穿着长袍,一开始我能够感知环境的时候,并不像现在看着那么雍贵。”考奈薇特望向拉特利耶,展露出令人暖心的微笑,但这只是持续了一瞥。

她又将手上的书翻开下一页,摊到他们面前。“既然你是客人,娜莎的心里又很期待你的到来,那么你有问题需要问吗?”

“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摊开两只手撑在桌面上,看考奈薇特手持黑色皮革涂漆装订的书籍,突然记起昨天霍松先生借予他的书,拉特利耶萌生一意问:“你知道有一本书叫《我,路易,她,伊莎贝拉》?”

“你改主意的速度还挺快啊。这本书我有点印象,不过它貌似不是很好得到,因为这毕竟是一本王室传记,除了少量抄写本,它的原本被放在王室语言委员会大楼的外厅,你应该没去过。嗯,要是这么说的话,即便是手抄本却又价格不菲,那么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她将自己的书摊在桌面,并推到拉特利耶的面前,这一本虽然不是霍松先生所借的书,却在装订风格上极其相似,也是采用洛慕式字体,硬块的棱角尖式字幕,用金漆刻印,可竖框装饰却又是银色,左下角还写有明显的ra。

拉特利耶说:“从老师那里借到的。而且书面的装订和字体和这本书差不多。”

“这些手抄书系列是王室手抄员若勒·让·德·巴蒂斯比安所做,可以说值不少钱,大概每本不低于一百弗兰郎,注意,这只是这些系列的某本书的最低价格。如果你说的属实,我觉得你的老师心也挺大,居然舍得把这种贵重物品借给你。”

考奈薇特用手指扫过纸上的每句话,上面的文字也是珀里尼士语,在当今的弗兰格亚,珀里尼士语作为宗教祭祀和学术研讨记录的语言,以及少数政府公布文稿以外,作为古洛森珀戈帝国的语言已经基本在民间绝迹。

洛森珀戈帝国的多神教,能罕有被人整理而重新记录在册,千百年来,由于祈圣教的垄断地位以及战火动荡,多神教被称为异教,受到教士和学者的蔑视和讨伐,如今这种无谓的纷争早就抛之脑后。

书页上没一个字母刻有偏见和傲慢,只是对于远古石碑和神话的重现,在那些被雨水冲刷已经长满裂痕和青苔、杂草的神殿遗迹,能够在这些字句中露见端倪。

考奈薇特默念:“工匠之神阿餮匹斯和春之女神霍米拉迪雅,祂们彼此相爱,在充满花草树木和藤蔓的玫瑰园中,躲避来自祂们父母的压力,阿饕匹斯心灵手巧,且心地善良,见到人们因为野兽抵抗不支而死,就传授给人们以树木为原料,制造工具的能力,让人们能够对抗周边的威胁。

“霍米拉迪雅则告诫人们要善待生灵,不要因为满足私欲将生灵一扫而空,每年的春天,祂都会挥袖让万物唤醒激荡,为夏日的到来准备丰盛的肥力。祂们的告诫和教导流传了数百年,直到他们逐渐沉睡,人们开始在满足自己的生存,免于饥饿和攻击后,以私欲制造更多的工具,残害周边的动植物,甚至互相征伐。”

她的话语此时更像是在进行祷告仪式,又或者祭司的箴言,与骤雨拍打玻璃的声响节奏恰好吻合,达成一致自认的默契。

“那么我还想问……”

拉特利耶刚想说,就被考奈薇特的嘘声打断。“你可真沉不住气,好歹让我把故事先讲完嘛。”

“阿餮匹斯和霍米拉迪雅有一个女儿叫宛菈狄罗,是代表生灵的神,也继承来自父母的能力,祂化身为人,游历整片大陆,在期间祂找到所赐予四个心灵手巧且乐善好施的好工匠创造‘活机器’的能力,从此就回归到藤蔓园去守卫沉睡的父母。”讲到这里,考奈薇特就停下来,手指也移离书页。

“我感到莫名其妙,这里面有什么寓意吗?”拉特利耶翻弄这本书,只敢轻捻页数,生怕把书给撕裂。

考奈薇特将书收回来,合上本,恰好外面的雨势也减弱了,她说:“宛菈狄罗的愿望,其实就在你面前,在你面前看到的我,是奇迹。”

少年憋了一股火闷,无处施展,戏谑着回应:“对,没肉的能对我胸口施展连环踢,那的确挺奇迹的。”

“你住口。”考奈薇特直接急眼,差点将书举到头顶砸过去,她的妹妹连忙用手拦住。

“你们两个红罐子可消停一会吧。不知道以为你们吃火药上瘾。”娜莎往眼皮位置摸了一把汗,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来请客还是来赶客。

她又打哈欠,用手遮住自己的困意,她眼皮稍微抬不上,郁闷着说:“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我答,你那本书,是我国先王路易,又被称为‘琉璃王’,他和王后在liii168年考察的人文记录。”

拉特利耶说:“我其实很想借一本《皇帝亚历山大回忆录》,可老师认为我语言水平不足,转手借给我这一本。”

娜莎早料到拉特利耶的水平,作为贵族,她所经历的教育绝不只是限于识字,应该说贵族的教育使得他们尚算能在一群布衣中鹤立鸡群。

她自己对这感到困惑,又靠近他说:“我觉得你的老师算中肯,这本书我读着费劲,真不知道皇帝陛下是怎么想的,他将战争当成自己的作秀,不仅引用长难句和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隐喻,还将它夸张化。

“不过论战争,我不太喜欢这种见血的场面,先王路易未必比他厉害,可却也有不乏皇帝般的勇气。哎,总之我认为战争不怎么能讨我欢心就是了。”

考奈薇特将手搀扶在脸下,头轻微地左侧,带着酥软的语气说:“妹妹在这一点上和我达成共识,刀兵相见可不是好兆头。”她们相视而笑,又提高声线:“勇士的热血与我们无关,在广袤无垠的平原开展茶话会才是我们的主题。”

人偶站在椅子上,双手抵住桌面,向前看着两位。“娜莎最赞了,除了茶话会我们经常躲在书房里看书,我们被母上大人揪出来的时候,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你猜我们怎么着?”

“睡着了?”他的脑海里立马涌现出这个念头。

“没错,可她把书的一角塞到自己嘴里,还念叨到:好吃。”人偶并没有在意眼前的景象正在发生变化,兴许是因为说话的氛围太过沉浸,融入到昔日的事物之中。

轻盈不透声的足尖置于另一双巧足下不到十六弗捺[1],柔意十足的嫩手搭在紫色花圃上,鞋跟能在素白的长卵石中找到能搭上的位置。

这一刻,考奈薇特终于意识到话语像回旋镖投出去又打回自己的痛感。

“哦豁,考奈薇特你居然把我糗事给捅出来,本小姐就不得不说你,因为睡在外面被乌鸦啄,结果半天不肯从房檐烟囱里下来。”

娜莎抓住考奈薇特的手,暗力揉捏,她暗笑着说:“啧啧啧,这可是在王政六百九十年的夏天,当时我还觉得你会不会给野猫叼走。”

“嗯?!”考奈薇特这下更耐不住,因为娜莎也发出同样的回应,能够感受到一丝动摇从内到外地显露。

娜莎继续说:“吓唬你是一件令我愉快的事情哦。你六神无主的样子,蜷缩的兔子在猫头鹰的啄击下变得唯唯诺诺,这就是你现在的反应。”

考奈薇特试图故作镇静,大声说话:“哎,真拿你没办法,我只能设法忘记这件事,免得以后我又脱口而出,到时候让你在外面可羞死你。”

“这才是好姐姐嘛,我转头就抹掉上烟囱……不对,没有这一回事。”

他嘀咕着:“什么嘛,你们的姐妹情真不堪一击。”

失言的效果马上让她们勾住拉特利耶的话茬,异口同声地质疑他:“嗯?!”海蓝和浅紫色的两对双眸同时勾到捂嘴的少年身上,他脸红耳涨,发出类似于下水道奔腾在污泥的沼气声。

(笑麻了属于是。)

“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拉特利耶大拍手掌,他激动着说:“你们可真放的开,按道理,你们应该矜持而含蓄,你却不甘愿要做花骨朵,和那些带刺的玫瑰不一样。”

“我说明一下,本小姐不稀罕带刺的。”雷声在他们的讨论中隐匿,乌云随着越发活跃的声喉而被稀释,阳光在一撮灰色丛山脚下钻过,娜莎指向天,高呼一声:“雏菊不以玫瑰往日能语,它们甘愿刺痛周围的事物,来塑造自己的孤雅,雏菊偏不,它倒是要越过黑暗从光里寻找让人心里舒畅,它就是要绽放的稍微放肆一会。先生啊!你要知道,我很少能像峡谷外样见阳光,你是我在无数日昼中看到的又一缕,它难能可贵。”

阳光照到拉特利耶的脸上,他脱下帽子又站起来,用帽尖撩拨头发,打开玻璃门,娜莎以为她要走了,脸露难色,刚想伸出手去。他深呼一口气,又放低声线说:“你是我结识过,第一次让我觉得焕然一新的朋友,许久的地窖忽然涌入新鲜的空气,里面可全是佳酿。但还不够,考奈薇特是第二阵风,将尘灰都卷出来,可别提有多舒畅了。”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娜莎背靠拉特利耶,右手握着藤椅。“你……觉得我刚才是不是太疯?平日如果还是在床上,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

“没有哦,在路上来的时候,我以为大小姐不算好说话的人。对,你的确有用坐牢来威胁我,我的心里也很忐忑,有抱怨,我曾经有想过不去,想不通父亲说的收获到底是什么。今天看起来收获颇丰,也不必再烦恼和忧虑。”拉特利耶指向花圃墙边的一侧,背靠亭柱看向她们。“还有,我可不急着走,你还得带我去逛几圈。”

一撮耀眼的翠色沿着远方一路袭来,在灰罩被抹去之后,不显眼的骨朵和更多的玫瑰,不只是樱桃色和苹果红,镶入这股浪潮之中。

他们将身心都投入到这片花海之中,直到夜狩时分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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