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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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等待

等待?

蓦然升起的认知在元妤仪心中渐渐成形, 她不动声色地攥紧指尖,率先一步迈下?脚下?的象牙石阶,朝着青年走过去。

夫妻二人分明有着世上最亲近的关系, 如今却平添几分?古怪的疏离。

走到?他身边,元妤仪才?看清他的神情,以往看上去清冷宛如谪仙的人物,此时的脸色却称不上好。

谢洵在外人面前一向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心绪, 尤其是在皇城内,更像是戴了一副贴合的假面, 现在这张假面却以极快的速度皲裂。

他眼中?的郁色彷佛揉碎的一汪夜幕, 辽远不见底,一张唇抿得极紧, 整张脸早已失去血色, 愈发苍白孱弱。

“殿下?。”谢洵唤了一声, 眼睛始终凝在她身上。

“驸马也是来劝本宫收回先前在章和殿中?夸下?的大话吗?”元妤仪没有看他, 只是自顾自说着。

谢洵答得笃定,毫不犹疑, “是。”

少女纤长?的眼睫垂下?, 只能听到?她略带疲惫的声音, “可本宫心意已决。”

长?久的寂静中?, 只有两人刻意压低的声音。

他们?都明白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天高皇帝远,兖州背后?藏着的是无穷无尽的危险,无人能确保靖阳公主能毫发无伤地回到?上京。

良久, 谢洵低声道:“好。”

说罢, 他径直向前走去,官袍的袖角却被人拽住。

谢洵一只脚已踏上石阶, 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顿在原地,只是眸色沉沉地望着身后?的少女。

元妤仪的视线落在他墨绿色的衣袍上,又看见他腰间束着的玄色腰封,不知为何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只原本要送给他的香囊。

“等等,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青年未答。

元妤仪终于抬起头,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看见其中?清晰地倒映出来自己的身影,唇角渐渐弯起来,她自顾自回答。

“你要去找陛下?,让陛下?收回成命,最好将我禁于公主府,是不是?”

谢洵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他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勉力维持着声音中?的镇定。

“殿下?根本不知道兖州是什么?情况,所有未知的背后?都会?有危险,臣不能看着殿下?拿自己的命去赌。”

元妤仪凝视着他,丝毫不退让,追问道:“那你又知道兖州是什么?情况吗?为何你能去,却不让我去?”

“臣不怕死!”

谢洵的眼眶微红,几缕鲜红的血丝爬上眼眶,他轻声道:“臣的命贱,死了更好,免得谢家妄图以臣作?筏子,何况也没人希望臣活着,就算拿命搏一次,又有何妨?”

元妤仪一怔,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失态的谢洵,她的心头漫上一股浓烈的苦涩,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钉在原地,喘不过气。

谢洵也从几乎崩裂的情绪中?迅速调整过来,他伸手试图去拂开少女紧攥着的指尖,一面动作?一面解释着。

“殿下?,相信臣,兖州灾情,臣一定会?处理好,殿下?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待在上京,若是乏了,就邀季姑娘来府上,若是担心,殿下?来瑶华宫住着也好。”

元妤仪的手依旧攥着他的袖角,谢洵无奈,使了几分?力,她的指尖终于有往下?松的趋势。

青年的声音依旧清冽悦耳,他对靖阳公主一向耐心,如今说起这些琐碎的话,让元妤仪格外怔愣,彷佛她前些日子说过的那些话,他从未记在心里。

“只要别去兖州,殿下?怎么?都好”

谢洵的话音一顿,后?知后?觉出自己今日的话分?外多,他垂下?眼,最后?一用力撬开她的中?指指尖。

似乎终于摆脱最后?一丝牵挂,谢洵整个人一松,苍白干裂的唇角微翘。

其实还是关心她的吧。

谢二公子在情爱一事?上是张不折不扣的白纸,可这并不代表着他在经历了多番心绪动荡后?,还看不清这其中?的怪异之处。

兖州距上京千里之遥,兖州节度使又和江丞相藕断丝连,这一淌浑水,分?明掺着无数漩涡荆棘,她前些年过的那般艰难不易,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平稳的生活,怎能再踏入其中??

无论前方是什么?豺狼虎豹,有他一人去闯便足够了。

若兖州一行?,他侥幸活下?来,自然是一桩好事?,回京亦可为她在乎的一切略尽绵薄之力;

若他在权力倾轧之下?,死在群狼遍布的兖州,也不坏,左右也算为她除掉一个心头大患。

谢洵不后?悔,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自她开口的第一刻起,自他在这高大漫长?的石阶上等待的那一刻起,他心中?也早有定论。

他可以死,却不能接受元妤仪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谢洵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卫疏口中?所谓的“情”,但现在也不是向元妤仪剖白心意的时候,打消她去兖州的执念才?是首要。

他不再看面前的少女,平复心中?翻涌着的浓烈情绪,另一只脚正要踏上石阶时,却被人使劲往后?一拉,等反应过来,怀中?已然缩了个娇小的身躯。

“谢洵,别去。”

她的头埋在他的衣襟处,半张柔美的脸颊贴着他的心口,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模糊。

元妤仪也不知为何,事?情最后?会?演变成这样的情景。

看见谢洵真的想求景和帝收回成命时,她的脑海中?骤然变得一片空白,只余下?一个不成形却坚定的想法,拦住他。

夫妻,当生死与共。

但她并未将浮在心头的话尽数说出,只瓮声瓮气地对他道:“谢衡璋,我知你素来深谋远虑,这是生死大事?,你看的清。”

元妤仪知道,自己的驸马耳聪目明,心有九窍,是走一步算百步的人,他比谁都清楚,靖阳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

谢洵知道,可他仍不愿接受。

缩在他怀中?的身躯散着一股熟悉的幽香,她柔顺乌黑的发丝贴在他的下?巴上,谢洵甚至能感知到?环住他腰身的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殿下?”

谢洵说了半截的话被少女打断。

元妤仪不肯抬头看他,却执拗地抱紧了他,她知道倘若驸马蓄意甩开她,那她也毫无还手之力,可他只是最初晃了晃身子,最终也没有动自己。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也是元妤仪心底对他仍抱有的笃信。

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元妤仪缓缓松开抱着他的手,纤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定定地望着他。

“谢衡璋,我不怕。”

“人间炼狱又如何?早在三年前,皇权更迭之时,我早已见识过这世间人情冷暖,血洗宫城比如今的灾情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我一个人照样挺过来了,不是吗?”

谢洵一怔,眼底升起一丝不忍,这是尊贵高傲的靖阳公主第一次在他面前,将这些旧日的伤口撕开给他看。

他虽习惯木讷却巧言善辩,唯有此刻,万般话语尽数堵在喉口。

元妤仪半抬着下?巴,将这些痛苦轻描淡写?地揭过,面上的表情称得上轻松。

“所以谢衡璋,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谢洵只是沉默着承受着她的目光。

他想说,这无关怕不怕,更无关人情冷暖、权势利益,他只是担心她,兖州真正的消息送不出来,便无异于一座孤城。

于外,他们?没有本地人引路;于内,他们?得不到?真实的反馈。

这样举步维艰、如履薄冰的境况,谢洵自诩无情无义,却头一次生了私心。

“谢洵,谢洵……”元妤仪眉尖微蹙,一双清澈的眼中?是挥之不去的疲色。

其实她心中?还藏着许多许多劝说的话,可是临了却又消失殆尽,似乎只要唤一声他的名字,他就能理解她的想法,站在她这边。

她唤出口的两个字砸在谢洵的心口上,也彻底扯断了他脑海中?一直紧绷着的弦。

谢洵明白,她的决心无可动摇。

日头渐渐倾斜稀薄,变得不再那么?刺眼,宫廷里的侍卫站的很远,训练有素,不会?往这边多看两眼,光滑的象牙石阶折射出细碎的光线。

良久,青年身上终于久违地回温,感受到?些许和煦的热度,他收回已踏上石阶的左脚,端端正正地站在元妤仪面前。

颀长?挺拔的身影背着光,在少女身前笼下?一层严实的影,似乎这样就能将她整个人圈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

“殿下?,我们?回家吧。”

元妤仪一愣,下?意识问道:“你”

谢洵轻嗯一声,唇角溢出一抹苦笑,转瞬即逝,似乎只是元妤仪的错觉。

他道:“殿下?心性果决,绝非旁人三言两语可以动摇,多说无益,不过白费口舌,臣此行?,会?护佑殿下?周全。”

元妤仪有她的想法,有她的决心,哪怕是夫妻,他也应尊重她,不能这样独断地替她做决定。

更何况,两人还算不得真正的夫妻,反倒是以君臣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合适些。

元妤仪听懂了他的意思,从方才?的愕然中?回神,跟着他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下?走。

时隔多日,两人这般一争论,前不久心中?的芥蒂反而?鬼使神差地冲淡了许多,二人的距离反倒更近了些。

……

琼正门停着公主府的翠盖马车。

一旁站着位身形高大,剑眉星目的年轻郎君,身披一袭铮亮的甲胄,利剑收在腰间鞘中?,束起的马尾上绑了根赭色发带。

祁庭自收到?兖州来的邸报便一直守在琼正门,方才?更收到?季浓遣人传来的消息,知晓了元妤仪入宫的前后?事?宜,一颗心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如今见人出来,他也不耽搁,立即上前拦下?,脸上带着明晃晃的担忧,丝毫不顾及站在少女身边的谢洵。

“阿妤,你怎么?样?江相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一连几问,祁世子很是关切。

元妤仪面露无奈,诚实地摇了摇头,安抚道:“我没事?,你莫听阿浓吓唬人。”

闻言,祁庭的眉头却越拧越紧,又道:“阿妤,你当真要去兖州?”

少女不动声色地看了早已站到?马车旁的青年一眼,点头道:“去。”

“那我陪你去。”祁庭下?意识开口,又补充道:“安国公府有一支秘密训练的暗卫,以一当十,忠心无二,我带他们?与你同去。”

元妤仪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凝重,“祁三,你初回京,正是被人挑错的时候,北疆战局刚稳,你怎能随我奔波?更何况,上京城始终要留人守着的。”

倘若此时京城生变,就算他们?在兖州打个回马枪往回赶,也来不及,须得做好万全准备才?行?。

祁庭并不接受她的提议,回头望了一眼站在马车边的人,玉面郎君一身绿袍,虽身姿颀长?清俊,却总让人觉得他病体?孱弱,弱不禁风。

“兖州情况不明,我不放心你跟着他。”

这些年,元妤仪也不是不明白祁庭对自己的心意,可喜欢这件事?本就毫无道理可言,人与人之间更不存在完全的对等,她无法接受、也无法回应祁庭的爱。

少女的眼宛如一汪清潭,荡漾着几分?复杂的情绪,意味深长?地说。

“驸马并非囚于笼中?的雉鸡,而?是翱翔九天的苍鹰,祁三,你莫要小瞧他。”

“可是”祁世子知道谢洵的能力远比展现出来的更出众,但他做不到?如此心无芥蒂地将元妤仪交托给另一个男人。

元妤仪上前一步,拍了拍祁庭那身闪着银光的甲胄,“在他身边,我很安心。”

是怎样的信任,才?会?有安心的感觉?祁庭只知道,这是流着皇族血脉的靖阳公主对一个人最高、最好的评价。

话已至此,不必多言,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挚友,祁庭自然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沉默着让路。

元妤仪毫不留恋地上了马车,谢洵跟在她身后?,福至心灵,朝着站在不远处的祁庭微一颔首。

谢洵掀开车帘时,元妤仪已然靠着车厢壁闭眼假寐,他坐在另一侧,早已擅长?沉默,并不唤她,只是平静地守在少女身边,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世间万事?,瞬息万变,生死无常,能享受当下?,已是最好。

年轻的郎君垂下?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搭在坚硬的双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膝骨。

……

马车一路平稳地行?驶着,刚拐过青邬街巷口时却突然急停了下?来。

驾车的马夫连忙勒住马缰,整个车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震,厉声斥道:“此乃靖阳公主车驾,何人竟敢当街拦车?!”

马夫的声音传到?车厢内,原本假寐的少女缓缓睁开双眼,下?意识看向端坐在一侧的青年。

谢洵身子前倾,右手牢牢地护住她的小臂,方才?马车停的急,他担心她磕着,此刻手还没来得及收回。

顺着元妤仪的目光,谢洵旋即意识到?不妥之处,方才?二人触碰到?的位置也烫的惊人。

他立时松开右手,眸中?染上一丝局促,匆忙起身道:“殿下?别担心,臣去看看。”

第32章 责怪

马车外跪着的少年衣着单薄, 几缕碎发黏在额上,露出额角一道疤痕。

谢洵没料到拦车的竟会是吴佑承。

少年一张唇咬的极紧,抬头看向马车上的人, 浑身战栗,“谢大人,草民斗胆一问,兖州闹灾一事可是真的?”

谢洵忽而想到他?是兖州人, 心念一转点头道:“春闱放榜在即,旱灾一事自有朝廷出力, 吴贡生不必担忧。”

吴佑承垂首, 面色却愈来愈白,只喃喃道:“不是的大人, 天灾人祸若是发生在兖州, 哪怕朝廷派遣精锐, 也不会轻易解决的”

谢洵走下马车, 只能看见少年不住摇头,眸中尽是惊疑之色, 此处虽无人, 但吴佑承这样跪在这里难保不会引来闲言碎语, 便准备上前将?人扶起。

赶在他?动作之前, 马车却晃了晃。

元妤仪掀开帘子, 自然也看见了这幅场景,并未躲闪,而是走至谢洵身侧。

地上跪着的瘦削少年后知后觉地听见动静, 抬眸看见不远处的年轻女郎气度雍容华贵, 忙行礼道:“草民吴佑承,拜见公主殿下。”

元妤仪只听过他?的名?字, 还?未见过人,如今倒算巧合,看着和元澄年纪相仿的少年,她的语调不自觉放轻缓了些,“免礼。”

少年额上冷汗涔涔,却并未起身,只是嘴唇嗫嚅,身形微颤。

元妤仪有些不解,但对眼前的少年却狠不下心?,神情亲切道:“吴贡生似乎有事要同?本宫说,不妨来公主府?”

少年怔愣道:“公主,草民,草民”

他?今日?冒死?阻拦公主车驾,为的就是迅速将?心?中所求敲定,这些日?子他?同?许多其他?的考生住在国子监,也听闻了许多本朝事宜。

景和帝是少年君主,众望所归;可?是少帝胞姐靖阳公主却有牝鸡司晨之心?,就连他?当初一心?信赖的谢大人实?则也是公主的裙下臣。

可?是事已至此,吴佑承无路可?走,卫老尚书既给他?指了这条路,他?自当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问一问。

蓦然,少年眼前出现一片墨绿袍角。

站在他?面前的是自己曾经无比信任,也是卫老尚书让他?求的那个人。

谢大人面似谪仙,哪怕这段时日?曾听了那样多诋毁他?的话,吴佑承仍执拗地抱有怀疑的态度,何况这样的人看上去实?在不像能沾染上世?俗情爱的人。

谢洵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淡声道:“你平白无故跪于此处,若是被有心?人编排,可?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又会将?殿下置于何地?”

吴佑承纷乱如一团乱麻的思绪骤然被理?清,匆忙起身道:“是学生考虑不周。”

可?是面前人的目光已经从他?身上移开,转而入神地看着回?府的少女。

良久,谢洵迈步跟上,嘴角流露一分浅淡的自嘲,声音几乎听不清。

“她不会怪你。”

谢大人的身姿明明是那样挺拔,那样赏心?悦目,可?不知为何,吴佑承却只在他?的背影中看到了化不开的落寞

元妤仪坐在正厅的圈椅中,看着站在屋中的少年,也没有言语打探的意图,开门见山道:“你冒着死?罪来公主府,是想说什么?”

少年似乎下定决心?般朝元妤仪一躬身,沉声道:“草民想同?您和谢大人同?去兖州。”

空气倏尔静止。

元妤仪也没想到他?竟是为此而来,只是岔开话题道:“你苦读多年,跋涉月余赴京赶考,如今放榜在即,亦有殿试未过,可?知你这一走要担负些什么?”

吴佑承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谢洵,又转向坐在主位的少女,嗓音微涩。

“留在上京安心?备考,等待吏部授官,自此飞黄腾达;若选择此时离开,自有其余考生参与擢选,一切化为泡影。”

元妤仪看向他?的目光更加不解,却并未在少年的眼神中看到愤懑不甘,她轻声道:“你可?要想好,如今离你这些年为之努力的只差最后一步。”

谢洵给她的名?册很详细,元妤仪知道面前的少年是兖州人,而兖州突发旱灾,民不聊生的消息只怕也瞒不住,游子远行,惦念家人也是情理?之中。

她只是有些惋惜。

吴佑承撩开简朴的衣袍,脊背笔直地跪了下来,垂眸道:“草民知晓要承担的后果,也知晓谢大人和殿下对我的栽培与照拂,如此大恩,结草衔环也难以还?清。”

在泥泞和旁人偏见中长大的人,总会不安,也会对周遭人的变化格外敏感,吴佑承能感觉到谢洵对他?那几分欣赏,但他?并不排斥,相反十分感激。

正如伯乐与千里马,若非家乡情况紧急,他?也绝不会选择半途而废,更何况,母亲还?在家等待着他?为父亲平冤的消息。

“我年轻,还?有无数个三?年可?以等待、可?以再考,彼时也绝不会让殿下失望;可?是天灾之下,家中母亲年迈,授业恩师身有残缺,唯有守着母亲与老师,臣心?方?安。”

元妤仪和谢洵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眸中意味不明的神色,以及显而易见的了然。

“好,本宫答应你。”

此行兖州,正愁没有本地人引领,得不到真实?的信息反馈,难免被蒙蔽,倘若吴佑承心?意已决,对朝廷而言,也是一大助力。

少年难掩喜色,他?独自一人从兖州来上京,一路风尘仆仆,若是返程能与朝廷官员同?行,自然是事半功倍,也能早日?回?家。

“草民叩谢殿下!”

坐在主位上的少女却轻轻将?手?中茶盏放下,站起身道:“方?才吴贡生有一点猜错了,真正要栽培你的不是谢大人,亦非本宫,而是当今陛下。”

“吴佑承,你能懂吗?”

少年一怔,良久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在这一刻与那些旁人杜撰的闲言碎语彻底泾渭分明,也终于明白了老师曾对他?教导的“朝堂之事朝夕变换,要学会用?眼睛去看。”

……

吴佑承离开后,已近午后酉时。

日?头暖和起来,风轻云淡,连天色也渐渐黑的晚了些,天边的暮云层层叠叠,渲染出一层淡淡的灰色。

元妤仪一步步朝廊下走去,仰首望着眼前的天与云,一言不发。

谢洵沉默地望着安静的少女,只觉得一股难忍的心?痛在四肢百骸缓缓蔓延,明明这些她可?以躲避,可?以不用?承受。

“殿下怕么?”他?站在她一步外,轻声问道。

元妤仪闻言缓缓转头,看到谢洵眸中一闪而过的关切,唇角绽开一抹笑,“人非圣贤,孰能无惧无怖?”

劝她的话就卡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谢洵长睫微垂,主动道:“吴佑承的事,殿下不必惋惜,待兖州事了,臣会上书请求陛下酌情增加殿试。”

元妤仪有些愕然,下意识道:“你……”

谢洵竟愿意冒着被诋毁的风险去举荐一个乡野贡生,况且此人已经明确了真正该效忠的主。

吴佑承已是一枚明棋。

但她及时止住,并未将?心?中的疑问全盘托出,谢洵多次向她许诺,哪怕她心?中再有防备,也不能屡屡反问。

须得尝试着重新去相信他?。

但朝夕相处许久,哪怕元妤仪只说了一个字,谢洵也明白她的未尽之意。

青年面色坦然平静,眉眼淡漠无甚波澜,只在少女面前染上一抹温色。

“敢于取舍,心?怀道义,此人是可?用?之才,历朝历代,对待真正的人才,便是破格一次又有何妨?更能彰显陛下胸怀。”

元妤仪定定地直视着他?,似乎要在他?眼底捕捉到那一丝隐晦的野心?,可?无论如何都看不见。

“驸马当真从未想过位极人臣吗?”

谢洵对上她打量的目光,感受着心?底的跳动,肯定道:“从前想过。”

他?回?答的毫不犹豫,似乎不管是什么问题,都会吐露真相,元妤仪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她向来不擅长怀疑别人,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又素来吃软不吃硬,从前看不透自己这个驸马便罢了,如今他?越来越坦诚,自己反而进退两难。

元妤仪听完呼吸有些乱,只是匆匆点了点头,抬步往前面的游廊走。

但谢洵看她走的匆忙,却以为她是听完自己的回?答后心?中有气,不由懊恼自己答的不假思索,忙追上去,脚步有些急促。

“刚成亲时,臣与殿下之间情谊浅薄,更被流言所累,确实?有过忤逆的想法,可?是殿下,臣从未想过要和旁人联手?做对殿下不利的事情。”

“那些想法,从前有过,但现在绝不曾有任何残余,日?后也绝不会有。”

一口气说了许多,谢洵方?才的从容已然不见分毫,现在的模样反倒更贴近寻常男子。

有情绪,有波动,像个活人。

元妤仪看着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庞染上一丝诡异的红和焦躁,心?中的不安与质疑更减淡一些,又想到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事,她也有些愧疚。

她与谢洵之间,其实?已经错过很多了。

而错过的那些想法也已然如鲠在喉,无论再怎么解释承诺,终究是虚的。

良久,少女垂下眸子,并不看面前的人,只淡淡道:“姻缘一事亦是我所决定,你当初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

元妤仪的话音微顿,绕开那道颀长身影,在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

“我存私心?推波助澜与你成婚,你冷漠不满拒以真心?相待,谢衡璋,我们扯平了。”

谢洵竭力维持冷静,脑海中的弦骤然绷紧,郑重道:“殿下还?在怨臣吗?”

他?的心?宛如被利刃一点点剖开,沿着经络血管寸寸挑断,分明不见血,却被割的锐痛。

元妤仪避开他?的眼神,却摇了摇头,“你既不欠我,我为何要怪你?”

这桩婚事本就是她强求来的,何来怨恨。

有所求才会有所怨,元妤仪不敢赌夫妻之间的猜忌,她想开了,与其与谢衡璋之间沦为怨偶,不如就此别过,保存几分体面。

谢洵眼底闪过一丝苦涩,低声笃定道:“臣以亡母起誓,此生……”

少女却强行按下他?的手?。

“谢衡璋,我这段日?子想了很多,于人而言,贪心?不足难免会生嗔怒,无论是君臣,还?是夫妻,皆是如此。”

“你对我防备时,我还?沉浸在嫁得如意郎君的喜悦中;我猜忌你时,你却不计前嫌为我奔波;桩桩件件看上去不过是先后误会罢了,可?实?际上却恍若横亘银河,只是其中煎熬唯有你我知晓。”

“这样下去,于彼此之间只是徒增折磨,唯有利益才最稳固,不是吗?”

“你我相识不过短短数月,我便向你索求可?以抛弃家族父母的信任与依附,确实?强人所难,幸好你并未计较这些。”元妤仪眉眼弯弯,唇角勾起。

谢洵凝视着她,并未打断她的话。

元妤仪又后退半步,脸上的神情轻松,只是眸光复杂,“谢衡璋,等从兖州回?来,我们便和离吧。”

第33章 厌弃

次日, 此行?去兖州的人马皆已整装待发,候在青邬巷口。

元妤仪身着一袭素白窄袖襦裙,头戴一顶帷帽, 遮住面容上了马车。

“驸马呢?”她摘下帷帽,问身?旁的绀云。

绀云摇头,“驸马昨夜离府后还没回来。”

绀云一面说,一面觑着公主的神色。

昨夜公主和驸马之间似乎闹了龃龉, 天色已晚,驸马却往府外走, 旁的侍从去拦, 却只看见驸马一张冷脸,只一眼再不敢上前, 眼睁睁看着从来?守礼从容的驸马纵马离开。

至于?公主这边, 也实在算不上轻松, 公主独自守在鎏华院, 枯坐半宿。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元妤仪揉了揉发麻的额角,轻声问。

“回公主, 辰时三刻。”

元妤仪阖上眼, 摆摆手道:“不必再等, 走罢。”

绀云看着少女略微肿胀的眼皮, 心中一涩, 也没有?再劝,掀帘守在了车辕处。

马车行?至城门,却停了下来?, 外面响起几个人的交谈声。

元妤仪依旧靠着车厢, 闭目养神,等车队再启程时却明显察觉到跟随的人马多了些。

她心中升起一丝自己也不知晓的复杂情绪。

良久, 少女还是悄悄掀开马车小窗上的布帘,目光凝滞在最前方随车的男子身?上。

穿着月白锦袍的青年肩宽背直,哪怕驱马前行?,也挡不住身?上的矜贵雅致,像一幅缓缓舒展的水墨画,谪仙人。

似乎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谢洵勒着马缰的手一顿。

元妤仪眉尖微蹙,迅速放下了帘子。

跟在谢洵身?边的男子见他心不在焉,揶揄道:“谢兄这一路上都不知道回了多少次头了,既然这样?舍不得殿下,又何苦委屈自己来?同我一路,真是一点都不考虑我这孤家?寡人的感?受啊。”

谢洵回过?头,再没有?看身?后人。

卫疏见状,心中的兴趣越燃越浓,又道:“谢兄,你昨夜到底跟我祖父说了什么?竟然真能劝动我家?老爷子,放在从前,祖父早就把我捆家?里锁着了。”

谢洵深夜造访,上门却只找卫老尚书要了一个人:卫疏。

卫疏也确实想要跟着去兖州,只是磨了自家?祖父一整日都不得其?法,心里的气早已泄了大半,没想到谢洵一来?,这件事竟就这样?轻松做到了。

只是卫老尚书说着放人,却还额外对卫疏提了个条件,“若是此行?去兖州,未来?一年内不得擅自取消与季家?大小姐的婚约。”

卫疏左思右想,不理解卫老尚书的意思,但与季浓的婚约本就定的轻松,推掉麻烦,留出一年时间运作也不失为一桩两全其?美之事,故而?他爽快应了下来?。

谢洵意味深长地看了身?旁兴高采烈的男子一眼,唇角微勾,神情却依旧平静,“过?两天你自然知晓。”

卫疏心里打了个寒颤,眉头紧皱,一双桃花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质疑,“谢兄,你莫不是背着我跟老爷子达成了什么交易?”

他的问题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复,谢洵驱马行?至最前方,同随行?的侍卫长道:“此行?大概多久?”

侍卫长抱拳行?礼,恭敬回答,“倘若快马加鞭,五日便可抵达兖州;倘若脚程慢些,十日可达。”

谢洵颔首,又问:“若按正常速度,明晚大约会在哪里歇脚?”

“青州宣城。”

“青州虽不甚富足,可宣城商贸繁华,盛产稻谷,易守难攻,又位处三州交界,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谢洵的眸光微微涣散。

侍卫长拱手应是,刚道一句,“驸马所言极是。”又听到男子一声轻笑。

“通知下去,明晚在宣城三十里外的陈家?村整顿歇息。”谢洵语调平静,亲口推翻前面的话。

侍卫长不解,疑惑道:“可是驸马,陈家?村只是一个小村落,粗茶淡饭,条件简陋,我们为何不多走一刻钟赶到宣城整顿呢?”

谢洵又恍若不经意地看了身?后的马车一眼,淡淡道:“你只管传令便好。”

天色渐晚,辽远天空中最后一片火烧云被卷过?来?的灰暗天色所吞噬,一轮弯月隐在云层之后,夜幕中只剩几颗琐碎的星子。

随行?的将士们席地而?坐,三五人一堆,围在一起吃着干粮。

卫疏还保留着几分公子哥儿?做派,哪怕在野外林中,也还是讲究地升起一团篝火,烤了两只野鸡,他一面翻着烤鸡,一面招呼站在一旁的谢洵。

谢洵食欲不振,昨夜又熬到半宿,此时正靠在树边假寐,原本不打算过?去,只是瞥到远处的马车,不知想到什么,还是起身?坐到了卫疏身?边。

火上烧着的烤鸡外皮爆开,流出点点油汁,饶是谢洵并?无口腹之欲,也不得不承认,卫疏在吃食上确实是个讲究人。

“你怎么只烤了两只?”谢洵眉头微皱,看了正在添柴的男子一眼。

卫疏的白眼几乎要翻上天,只专心拨弄着手中的木柴,“驸马爷,谢侍郎,我的身?手你又不是不清楚,能顺利抓到两只鸡,我已经叩谢八路神仙了行?吗!”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享受般的嗅了嗅烤鸡散发的浓烈香味,拿过?其?中一只吹了吹,还对出神的谢洵道:“谢兄愣着干嘛?快吃啊,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谢洵思忖一瞬,接过?那根插着烤鸡的木柴,站起身?。

“诶,谢兄你去哪?”卫疏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谢洵脚步一顿,脸上依旧淡漠,低声道:“奔波一日,殿下还没吃东西。”

卫疏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嘴里的鸡肉仿佛也霎时没了味道,讶然开口,“那你吃什么?”

“我不饿。”青年轻飘飘落下一句话,身?体已经诚实地向马车那边走过?去。

看着谢洵离去的背影,卫疏摇了摇头,精致的眉眼皱了皱,“啧啧,口是心非的男人啊……”

有?情饮水饱,看谢兄这情,只怕确实是饱了。

马车上早有?绀云提前准备好的吃食,几碟清淡小菜和糕饼,此去兖州为的是赈灾,元妤仪也没心思铺张浪费在衣食住行?上。

“殿下,”绀云走进马车,手上端着一盘烤鸡,放在少女面前的小几上,“这是驸马刚刚送来?的。”

元妤仪微怔,“他人呢?”

方才几个侍从在外面闲谈时提到了卫疏捉鸡时的窘态,她也听了一耳朵,自然清楚这只鸡应当是卫公子烤了和谢洵分的。

“驸马刚离开,应当没走多远。”绀云侧开身?子又退出去。

元妤仪下意识走出马车,果然看到不远处那道颀长的身?影,不知是不是在夜间的因故,总觉得他比昨日更清瘦了些。

“谢衡璋,你等等。”思绪未停,她嘴里的话已经先一步说了出来?。

被叫住的青年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良久,还是走了过?来?,站在元妤仪两步外。

元妤仪手心已然出了一层薄汗,刚才下意识叫住他,现在头脑却似一片空白,不知要说什么。

谢洵半边身?子落在漆黑的阴影里,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眼眸低垂。

鼻端后知后觉地嗅到马车内的肉香味,元妤仪瞬间回神,折返回车厢内拿了一个红漆食盒。

她提着食盒走到谢洵面前,却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语调便显得有?些疏离,“藕粉糖糕,便当作我给你的回礼。”

谢洵神色僵硬,半张脸罩在阴影下,面容仿佛被割裂,只是觉得格外冷。

他没有?接那份藕粉糖糕。

两人就这般对峙着,谁也没有?先一步说话,忽然林中刮过?一阵风,元妤仪衣裙单薄,肩膀不由得一颤。

谢洵眼中神情冷凝,终究败下阵来?,只问道:“殿下昨日说,从兖州回京便和离,是吗?”

元妤仪垂眸,“并?非夫妻才能长久。”

可我只想与你做夫妻。

谢洵望着少女,沉默地咽下这句话。

他们现在需要冷静,需要独处的时间,因情爱来?的太急太浓,便显得基础不牢,这一切宛如一场幻梦,自然经不起敲打。

既然元妤仪说等,那他就等。

无论多久,他都等得起。

谢洵想等她心软,等她动情,但在此之前,他需要重新确认并?提醒公主,他们之间的关系。

“那也得等此次赈灾结束,返京之后才能将和离书呈交礼部不是吗?”青年的嗓音分明还是那样?清冽悦耳,可元妤仪却鬼使神差地听到一种?笃定。

她点头答:“是。”

“那臣与殿下,现在便依旧是夫妻。”

谢洵突然向前走一步,模糊的面容在火光的映衬下变得清晰,瑞凤眼点漆如墨,高鼻薄唇,端的是一张如玉的俊秀面庞。

他微微敛睫,那颗痣便恰到好处的露了些媚意,摄人心魂。

元妤仪一怔,谢洵的话显然在她意料之外。

完全意外。

但又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见她神情似有?动容,谢洵心中松了口气,又道:“就算真的要和离,也是回京之后的事,可是殿下现在便急着与臣划清距离。”

说着,他的话音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苦涩,声音也低了些,“原来?殿下早已厌弃了臣吗?”

谢二公子自诩年少早慧,在豺狼虎穴里长大,除了洞察人心之外,还有?一点长处,即清楚地知晓自身?优势。

譬如那具皮囊,又譬如公主对他沉默内敛的固有?印象。

谢洵从前不屑用这些外在之物获取他人的怜悯与同情,现在则是例外。

青年面色苍白,淡漠清冷的眉眼间染上自卑与疲惫,高挺的鼻梁嵌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微微隆起一点不明显的驼峰,薄唇早已抿成了一条线。

眼下泪痣冲淡五官的隽秀,谢洵沉默地看向站在面前,呼吸可闻的少女。

元妤仪鼻尖仿佛被清冽熟悉的白檀香萦绕包裹,寸寸不得逃脱,偏偏双脚仿佛凝固,几乎要被吸进那双漆黑眼眸。

“不是,我没有?……”

谢洵的眼睫浓密纤长,宛如一把小扇,闻言心中一动,诱导似的引她回答,语调却还勉力维持镇静。

“殿下说没有?,没有?什么?”

元妤仪微仰起下巴,正撞上男子直白的目光和他微颤的眼睫,少女心神未定,一愣。

谢洵眼底郁色更深,流露出两分自嘲,“是臣太自负,如微臣这般的可怜虫,只是平白污了殿下的眼罢了。”

元妤仪的远山眉蹙起,下意识摇头,将那盒藕粉糖糕强硬地塞到他怀中。

“谢衡璋,我从来?都没有?厌恶你。”

第34章 心疼

不远处烛火爆开?, 炸出一小撮火星,少女清澈的目光却从未改变,神色郑重。

“我想和离, 只是因为你我之间情谊不深,从前或许有些微动心?,却也并非伉俪情深,如此拖延下去平添猜忌, 只是负累。”

元妤仪定定地望着面前人,重复一遍, “世间情爱最?是难测, 但我并未厌恶你。”

谢洵紧绷着的脊背微松,想要替她撩开被风吹乱的鬓发, 脑海中思?绪叫嚣, 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 他垂眸看向怀中的食盒。

“既未曾厌恶, 殿下日后便不要避臣如蛇蝎了,可以吗?”

安静片刻, 谢洵语调更轻, 又道:“起码这一路上, 还?是夫妻, 这也是臣唯一的请求。”

元妤仪微怔, 心?头竟鬼使神差地泛起莫名的苦涩,他的意图无非是好聚好散罢了,和她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那是自?然。”

谢洵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回?归原位, 心?底因她的回?答升起一丝诡异的期待与庆幸。

此去兖州朝夕相处, 他愿以命相守,元妤仪并非那等冷硬之?人, 她会看到他的诚意。

倘若不顺利,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留下她。

“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殿下早些休息。”谢洵面容沉静,朝她躬身还?礼。

元妤仪神思?微恍,想到什么?似的,随口问?道:“你今晚在……”

话至嘴边,她看到远处守着火堆的昳丽男子,又咽了下去,点点头道:“你也是。”

她原本想问?问?谢洵在何?处休息,但恍然想到同行人中还?有个卫公子,他们二人是至交好友,想来?会同将士们另扎营帐。

谢洵看着元妤仪折返回?马车休息才放心?,转身朝刚搭起的营帐走去。

眼见火堆的火焰快要熄灭,卫疏又添了把柴,饶是天气回?暖,夜宿山林也实在算不上什么?人生幸事,平日赏歌听曲的贵公子此刻打了个哈欠,生出一分淡淡的后悔。

巴巴地跟来?,真是受罪啊。

费心?费力打了两只山鸡,刚烤好就被谢兄拿走去给公主献殷勤,让他这个还?未成家的人看的都有两分眼热。

卫疏百无聊赖地扒拉着火堆,再抬眼时?去讨佳人欢心?的驸马爷已经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谢兄,这是何?物?难道是公主给我们的谢礼?”卫疏惊喜地说,越想越有道理,他对自?己的手?艺相当自?信,又道:“还?是公主善解人意。”

这一路风餐露宿,他就是个业余的添头儿,虽说风花雪月样样精通,可是提枪上阵并不沾边,现在可算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定位。

他卫择衍完全可以暂时?充当御厨啊。

如何?将简单平常的食材烹饪出更甚皇宫大内的滋味,听起来?就极富成就感。

也算没白跟来?一趟。

卫疏刚伸出手?准备拿食盒,却被谢洵轻巧避开?,苍白修长的手?指搭下,看似轻松随意,实则牢牢扣在他掌中。

谢洵道:“不是给我们,是我的。”

卫疏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不信邪地又去抢,不满道:“谢兄你现在怎么?这样小气?!”

谢洵起身避开?他的手?,后退半步,“其?余可以,这个不行。”

卫疏看他护食的姿态,恨不得抽出根柴火扔在这人身上,咬牙道:“也不知?谁曾经说对公主并无情谊,简直是无稽之?谈,胡说!”

谢洵思?忖片刻,竟附和了他的说法,嗓音清冷,“嗯,我从前确实有眼无珠,不识好歹。”

青年?宛如莹润珠玉,矜贵淡漠,哪怕亲口说着这些自?责的话,也并不落于下风,反添几分脆弱感。

卫疏千言万语堵在喉头,舌头仿佛打了结,也不再和他抢食盒,只是坐回?原地感慨道:“成亲半载,谢兄与从前判若两人。”

“哪里不同?”谢洵眸光微闪。

卫疏支着下巴思?索片刻,抚手?答道:“有人情味,也有生机,像个活人。”

说罢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荒诞不经,后知?后觉地找补,“我可没有责备你死板的意思?啊,只确实觉得从前你待人太淡,似乎没有人或事都引起一分动容。”

“但现在谢兄的情感不似从前内敛,连我这外?人都看出来?你对公主格外?关心?……”

恰在此时?火星子噼里啪啦爆开?,又灭了几根柴火,谢洵漆黑的眼眸中映出几道残存的火光。

他听完依旧垂着眸,唇角却不经意勾起,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极轻,“是啊,总有一日她也会看到的。”

卫疏没听清,问?道:“什么??”

谢洵未答,只是起身离开?,分明还?是同一张面孔,一模一样的淡薄五官,矜冷气度,却在此刻显露出几分轻松。

他抱着食盒,像守着平生的珍宝。

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投在地上,模模糊糊瞧不清楚,拂去往日的落寞颓废,谢衡璋正值大好年?华,别有风姿。

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她心?如石,他便做水,假以时?日总能?水滴石穿。

而那些好,她也能?看见的。

谢洵走出几步,又折返站在卫疏身后,嘴角噙着一抹极浅淡的笑,打开?食盒递给他两块藕粉糖糕。

“今夜多谢,此物权当谢礼。”

“我那是一整只鸡,你就给我两块糕?!”

谢洵未答,只是好整以暇地收回?食盒。

卫疏忙止住他的动作,接过那两块来?之?不易的糕点,无异于虎口夺食。

“谢兄,成亲究竟有什么?好?你与公主这才相识不过半载,和我可是十余载的交情。”年?轻郎君挑眉,就差把重色轻友四个大字顶在额头上了。

谢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笑,“既然那么?好奇,自?己成一次婚不就明白了么??”

卫疏闻言,脑海中立时?出现那道模糊的少女?背影,一身轻甲,腰悬长剑。

翻来?覆去,无论如何?想象,季浓总是和柔美的女?子不沾边。

他不喜欢,更无意招惹。

“不不不,谢兄,我就算孤家寡人一辈子,也不会同季大小姐成婚的,那样的母夜叉,娶进门来?也顶多是充当个辟邪作用。”

卫疏说的笃定,表情中却带着一丝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好奇。

谢洵将他的神色收至眼底,并未反驳。

他从前也这样斩钉截铁地认为自?己不会对元妤仪动情,更坚定地认为这桩姻缘只是一件相互利用的交易,可是现在却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衡璋恨不得能?将兖州之?行的时?间无限拉长,唯有如此,她才能?安安稳稳地待在他身边。

次日天光大亮,明日高悬,万里无云,正是个赶路的好天气。

将士们休整一晚,精力充沛,重新踏上行程。

天色渐渐沉下来?,果如侍卫长所推测的那样,按正常脚程,队伍正巧停在距宣城三十里外?的地方。

“驸马,这……这真的能?歇脚吗?不然还?是去宣城吧?咱们赶快些,总能?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赶到的。”

侍卫长驱马停至谢洵身侧,看着眼前的景象,实在提不起休息的劲头。

驸马光说停在陈家村,可没说青州宣城外?的陈家村早已破败不堪,无人居住,变成荒村了啊。

谢洵却仿佛意料之?中似的,对眼前的荒凉景象并不意外?,只点头道:“传令吧。”

侍卫长一张脸几乎皱起来?,心?头是拂之?不去的疑惑,似乎还?要再说什么?,抬头却对上驸马冷冰冰的视线。

他头皮一紧,连忙朝着后面随行的队伍道:“所有人,原地休整!”

说罢朝驸马一拱手?,正要退下时?,又被谢洵叫住,“转告将士,禁止卸甲,禁止离队。”

侍卫长百思?不得其?解,还?是点头应是。

谢洵又巡视一圈停顿的陈家村,此村落依山而建,密林茂盛,他们此刻停的地方正是村口,倒应了个词,“瓮中捉鳖。”

只是他们所有人对应的恰巧是那只“鳖”。

青年?的目光落在随行的唯一一辆马车上,招手?唤来?几个侍卫,同他们叮嘱几句。

说完心?中还?是放不下,终是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敲了敲车厢壁。

元妤仪掀帘,撞进一双宛如深潭的眼眸。

她左右望了一眼所处的位置,又看向站在马车外?的谢洵,眉眼微扬,压低声音道:“谢侍郎不该在礼部,合该调任兵部才是。”

谢洵并未应声,眼底掺着一闪而过的柔情,“臣调了几个身手?好的护卫在殿下身边,倘若情况有变,殿下自?保为先。”

元妤仪点头,“无事,我身边还?有沈清守着,尽可能?减少随行将士的伤亡也很重要。”

听到她说起身边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暗卫,谢洵唇角不自?觉抿直,他平等的不喜每一个可以留在她身边的男子。

包括祁庭,也包括沈清。

饶是心?中掀起波涛骇浪,谢洵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沉静自?若,似乎一切已在掌控之?中,轻嗯一声。

不知?为何?,元妤仪却在他这一声嗯中,感觉到一丝古怪的失落,实在奇怪。

她这边安全,不就是替他消除后顾之?忧吗?他应该轻松高兴才对。

元妤仪只觉得,谢洵现在变得好奇怪,他愈发让人看不懂了,却又跟刚成婚时?不同。

男人心?,海底针,原来?这话并非诳语。

“殿下躲开?!”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眼前银光一闪,元妤仪下意识闭眼。

“有刺客!准备作战!”熟悉的清冽嗓音响起,马车外?人马和兵器交杂的混合声响同时?滚在她耳边,元妤仪脑中思?绪僵硬一瞬。

透过飘起的一角布帘,她隐隐约约看到插在地上的半截羽箭,方才若不是谢洵替她挡掉那一箭,只怕这支冷箭已经贯穿她胸膛。

“沈清?”

回?应她的是一个蒙面贼人从马车上滚落的声音,沈清戴着半面木纹面具,手?持长刀,站在车辕上,应道:“属下在!”

元妤仪松了口气,搂紧身边的绀云,安抚性地拍了拍她颤抖的双肩,低声道:“别怕。”

“死活不论,一个人头百两黄金!加官晋爵,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重,元妤仪阖上双眸,努力去辨清贼人的方向,自?上而下,自?南而北。

她恍然反应过来?,怪不得谢洵要在村口开?阔处歇脚整顿,只怕这些贼人就藏在进村时?西南面的山坡后。

片刻后,场中只余厮杀声,西南面再听不见任何?躁动,应该是伏击的贼人尽数暴露。

元妤仪睁开?眼,凤眸冰凉,指尖覆着一层薄汗,唇角却勾起一抹了然的笑。

伏击,绞杀,死活不论……

只怕这群人到死都见不到那所谓的加官晋爵、百两黄金了。

厮杀声中蓦然响起一道掷地有力的女?子声音,“大胆贼人,竟敢袭击靖阳公主和朝廷命官,神武营听令,凡有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待在马车中的元妤仪听清外?面的声音后一愣,控制着动作幅度,悄悄掀开?车帘。

果然见到了那个身着浅金色轻甲,额覆麦粒抹额的姑娘。

季浓端坐马上,手?执一把长弓,将弦拉满如圆月,同时?射出三箭,还?在抵抗的几个贼人如软肉一般倒在地上。

卫疏原本躲在树后,想方设法躲避着这群突如其?来?的反贼,乍一听到女?子铿锵有力的清脆声音,鬼使神差地伸出半个脑袋望了一眼。

却见那骏马上的少女?重新拉弓,眯了眯眼,冲他厉声喝道:“闪开?!”

卫疏回?神,只觉得全身细胞都在燃烧,此刻被她一喝唤回?神思?,魂魄归体,往东边一侧身。

那支羽箭破空而来?,卫疏前一秒还?能?听到羽箭撕裂空气的风声,下一秒身后就响起另一个贼人倏然凝滞的喘息声。

他的祖父是朝中德高望重的礼部尚书,哪怕曾经被贬谪,可威望尚在;他的父母门当户对,一见钟情,是上京城惹人艳羡的佳侣。

卫疏这辈子好丝竹,喜江南软调小曲,闲时?琢磨吃食,便觉得这是最?好的人生。

可是此刻,他才觉得自?己像是重新活了一次,生死之?间,眼前看到的是鲜红的血,耳边响起的是无尽的厮杀声。

而远处的少女?,才是救下他的人。

卫疏看向她,恨不得立即躲在她身后,什么?享乐,什么?御厨,什么?丝竹美人,都统统不复存在。

四周情形复杂,稍有不慎便会挨上一刀,可是那个男子却好像傻了一般,愣愣地站在原地。

季浓眉头紧皱,又射杀一个站在卫疏身后不远处的反贼,站直身子借马背力道踢翻向这边靠近的两个贼人。

分明穿了一身华贵锦衣,身姿挺拔,那张脸长的也很不错,看着不像是糊涂人啊,怎么?那么?笨!

她一把拽住卫疏的胳膊,斥道:“你是傻子吗?!打不过还?不跑!”

说罢一面拉着狼狈的卫疏,一面迎击攻上来?的敌人,少女?高高束起的发辫擦着卫疏面颊扫过,只余清新的发香。

卫疏一开?始茫然地由她拽着,后面也能?辅助她偷袭一两个反贼,也算是经历过实战,而他看着身边少女?的目光也愈发清明。

“季浓?”他问?。

少女?手?上的长剑未停,又攻退两个贼人,这才得空回?答身后的卫疏,“你认识我?”

……

良久,陈家村村口这个暂时?的战场渐渐安静下来?,地上遍布着瘫倒的尸体和散乱的兵器,徒留一地狼籍。

谢洵并未暴露袖中藏着的双刀,月白衣袍上早已染上猩红血迹,“还?有活口吗?”

离他最?近的两个侍卫摇了摇头,方才这群反贼攻势迅猛,又占了贪心?和人多的优势是以他们这些随行的侍卫都是拼了命在打,哪里会想到特意留活口。

谢洵额角略胀,也没有责备。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马车却动了动,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驸马,此处有活口。”

车帘微动,走下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女?,她依旧穿着那身素色襦裙,只是没有戴帷帽,露出一张明艳从容的脸庞。

众人见她下车,皆恭敬行礼:“殿下。”

元妤仪摆手?,又朝身后唤道:“沈清,把人提上来?。”

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青年?提着两个贼人上前,仅剩的两个活口为防止服毒自?尽,已经被沈清提前卡住下巴脱了臼。

谢洵上前审视着他们的面孔,果然在他们的额角看到两道刺青。

“原来?是死囚。”年?轻的郎君面色冷凝,仿佛在打量两个毫无价值的牲畜,目光冰冷。

他随手?捻起地上尸体的蒙面黑纱,牢牢绑住这两人的眼,对身后的侍卫长说,“捆结实点。”

这边刚绑好,不远处又响起一阵略微杂乱的马蹄声,守在原地的侍卫们立即扣上腰间刀鞘,谢洵却抬手?道:“自?己人,不必慌张。”

为首的身着一袭绛红圆领官袍,方脸阔额,踉踉跄跄赶过来?,果断拜倒在元妤仪面前,“青州宣城太守朱禛,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

元妤仪打断道:“朱大人免礼。”

朱禛抬眼觑着她的神情,又看向站在少女?身后的年?轻郎君,一身白衣长身玉立,隐约猜到此人身份,正要解释。

谢洵将绕在手?上沾血的布纱一一解开?,凝视着他,轻声道:“信昨夜便送至大人手?上,援兵却拖至今夜戌时?,是何?因故?”

朱禛眸光闪烁,良久还?是坦白道:“驸马有所不知?,宣城这几年?虽富庶,可军备力量却不甚乐观,微臣,微臣也是担心?……”

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从前青州长史卫老尚书还?在位时?,青州虽处于贫苦之?地,却也蒸蒸日上。

可卫尚书回?京之?后,群龙无首,天高皇帝远,各城太守难免怠惰。

谢洵与元妤仪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了然,故而也没有再追究下去,元妤仪只示意身后的侍卫长拖着那两个逆贼上前。

“还?望朱大人能?好好审讯此人,将功补过。”

朱禛如释重负,拱手?道:“殿下放心?,臣必审出背后主使。”

朱禛示意身后随侍将那两人绑上马车,目光略过众人,正要离开?却看见站在人群边的男子。

一双含情脉脉桃花眼,锦衣华服上沾了灰尘,乌发用一条金色云纹发带绑起,下半张脸却很是熟悉。

那青年?却仿佛没察觉他的视线,只侧首望着身边的少女?。

朱禛惊喜上前,宛如见到了老朋友,“阁下可是疏公子?真是巧啊!还?未来?得及询问?恩师他身体是否康健啊,每日三餐食欲如何??!”

卫疏神思?回?笼,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挪开?目光点头,简略答道:“劳您挂念,祖父一切都好。”

朱禛已经问?完,瞥到那少女?疑惑的目光,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打断了他们的相处,强忍着笑告辞。

岂料他刚走,身后那对“佳侣”已然翻脸,准确来?说,翻脸的只有季浓一个。

季浓眉尖紧皱,“你是卫疏?”

卫疏听她问?起,罕见地有些紧张,点头承认,唤她:“是啊,我也是方才认出你的,季浓。”

“你我不熟,不必叫的这样亲昵。”季浓也没想到随手?救下的居然就是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心?中百感交集。

见她保持距离,卫疏眼里闪过一丝郁色,故意提醒她,“可我们定过亲啊。”

季浓愕然,笃定解释,“定亲而已,又不一定是夫妻,再说你不也早就想退婚吗?”

卫疏被她一噎,脸颊滚烫。

季浓看他呆呆愣愣,也没有再继续寒暄,嘟囔一句,“真是个傻子。”

说罢转身离去,清点人数。

卫疏不知?去哪,又见谢洵寸步不离跟在公主身边,只好厚着脸皮跟上自?己的未婚妻。

其?余的人也没有闲着,打完一仗才算尘埃落定,默契地收拾残局。

元妤仪站久了,眼前是重重叠叠的人影,斑驳血迹和四肢残骸堆在一起,她眼前仿佛出现逼宫叛乱那夜,长道上流淌不完的血。

身形微晃,身侧人牢牢扶住她,元妤仪涣散的意识逐渐清醒,清晰看见那双手?上突出的青筋和修长骨节。

“你怎么?了?”她听见他尾音有些颤。

元妤仪的鼻端沁着白檀香,有些安心?,她借力站直身子,竭力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压下那股翻涌上来?的噩梦过往。

“没事,别担心?。”元妤仪安抚性地笑笑。

谢洵看着她纤细的身影,一瞬间血色消失的唇瓣,再联想到她许久之?前随口提及的宫变,心?中电光火石般一转。

感性的动作远比理性的想法来?的更快。

那些理智的远离,那些克制的欲望,都被埋在骤然崩塌的山洪之?下。

谢洵只是有些心?疼她。

年?轻的郎君温柔而克制地揽住少女?不安的双肩,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元妤仪埋首,下意识去蹭他的肩,战栗的骨架仿佛有了可依靠的支撑,眼睫轻眨,心?底浮起一分淡淡的庆幸。

其?实有时?她也需要谢衡璋。

哪怕他只是一言不发站在她身边。

第35章 放纵

顶过这第一波刺杀, 后面的路程便显得格外顺利,兖州情况紧急,众人心照不宣地加急赶路。

那夜谢洵拜访卫老尚书, 其实?真正求的并非卫疏,而是一份给宣城太守朱禛的投名状。

朱禛不增兵,可以;毕竟会有旁人驰援,但谢洵要?确保的, 是宣城不会落井下石,不与?逆党联手, 火上浇油。

至于卫疏, 实?则是卫老尚书听了他的计划后,私心里也想让这个没经过大风大浪的孙子见见血, 更何况, 谢洵还提到了那季家的姑娘。

若见过面, 相处过, 卫疏这小子还是固守己见,不愿应这门亲事, 他做祖父的也不是老顽固, 自?然?得厚着?脸皮去退亲。

同时, 季浓也不能将神武营带出京, 诚如?元妤仪所说, 她一出京,首要?保护的便是皇宫里的景和?帝。

安国公府门庭衰败,世?子祁庭却是胜仗而归, 弱冠便被封为大将军, 风头无两,更对皇室忠心。

所以难保江丞相等?人不会挑他的错处, 亦或激他犯错,故祁庭需守在京城,神武营更不能动。

谢洵在醉迤巷约见了祁庭。

他知道祁世?子会来?。

元妤仪拒绝过的随侍暗卫,谢洵重新向?祁庭提了交易。

他需要?更多的侍卫确保元妤仪的安全?。

而此时,他竟只能寄希望于祁庭。

母亲吞金而亡,死在他怀中?时,谢洵发誓会报仇雪恨;此刻那种情绪越燃越旺,他竟有些无力,痛恨自?己的无能,觉得自?己太像个废物。

而与?之?矛盾的是,若他拼命往上爬,换来?的并非元妤仪的安稳,而是她质疑不安的目光。

进退两难。

祁庭听完他的请求,默然?不语。

良久,他道:“我会让阿浓带兵先行,倘若殿下此行有任何差错,谢洵,我保证让你谢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说罢他拂袖离去,包厢里只剩谢洵自?己。

窗外天色晦暗,只剩一片惨白月光和?浓墨般的乌云,压的谢洵喘不过气。

他眼眶酸涩,几乎要?将手中?的酒杯捏碎。

谢家?

父不慈母早逝,主?母嫡兄步步紧逼,就算被灭族,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世?上他在乎的人,只剩殿下一人。

祁庭警告他万劫不复,其实?哪里还用警告一遍呢?谢衡璋在今夜早已如?坠深渊。

他的妻子,他的殿下,对他疏离地道一句:“从兖州回京,我们便和?离吧。”

而他竟对此毫无办法。

甚至看见过她的痛苦,她的纠结,她的欣赏与?忌惮,她心如?刀绞,他又?何尝不是。

谢洵其实?极少饮酒,其一是此举伤身;其二是他从不喜欢借酒浇愁,那是弱者逃避的做法。

可他此刻竟鬼使?神差地一杯接一杯。

宿醉一夜。

似乎这样就能忘记元妤仪说过的话。

谢洵自?然?也不会把这些事全?部告诉元妤仪,只将他想要?将计就计的想法和?会有增兵一事转告给她。

元妤仪思忖片刻,自?然?同意。

从这局棋最后的结果看来?,逆党的每一步都在谢洵预料之?中?。

倘若这是最后的夫妻时光,元妤仪愿意再放纵一次,去活,去爱,珍之?重之?。

迈过心里的第一道坎,她和?谢洵的相处渐渐也松动些许,有了几分刚成婚时在公主?府时的影子。

而跟随的侍卫和?国公府暗卫见二人感情甚笃,驸马又?运筹帷幄,对他的态度也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恭敬。

第六日,一行人赶至兖州城。

同行的吴佑承因挂念寡母恩师,早在前一日便得了靖阳公主?的准许,提前纵马离去。

炙热的日光晃的人眼前发昏,可是看到眼前的景象,一行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元妤仪掀开车帘,凝视着?周围,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离兖州城越近,队伍的氛围便愈发沉重。

原本应当肥沃湿润的土地迸裂,爆出道道干枯的痕迹,河道同样干涸,寸草不生,沿路的树皮甚至被人扒下一层。

千里无禾,饿殍遍野。

邸报上所呈奏的内容,句句属实?。

元妤仪用手撑着?布帘,正撞上稀疏人群中?一个瘦弱脏乱的小女孩,她的脸颊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唯有漆黑眼珠仍在转动。

小女孩无力地躺在母亲怀中?,幼猫似的艰难喘气,而她同样瘦弱的母亲连眼泪都哭不出来?,最后竟生生咬破自?己的指尖给女儿喂血。

元妤仪眼眶微热,手指紧紧地扣住木框,忽然?眼前的景象被另一人挡住。

谢洵骑马挡住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她眼中?的悲悯,只是轻声道:“天灾无情,殿下保重身子。”

元妤仪直直地盯着?他,拿出马车匣子里的几个食盒,“我这儿还有剩下的吃食。”

她的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响起?一道微弱沙哑的哭声,方才喂血的母亲面色灰败,已然?昏过去,瘦弱的小女孩趴在女人的身上,无力地哭嚎着?。

元妤仪再也看不下去,弯腰走出马车,手上还提着?水囊。

谢洵明白她的坚定,对着?身后的侍卫们沉声道:“规整灾民,分发干粮。”

侍卫们早就看的不忍,如?今得了命令,立即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解下马上的米粮包袱。

季浓遥遥望见元妤仪下车的身影,又?瞥到谢洵眸中?的提醒,心中?了然?,微一颔首。

灾民们见这支队伍停下来?,还有解开的粮食,几乎一拥而上,争抢着?往前跑来?。

卫疏见状忙上前劝道:“诸位别急,人人都有!别急啊!”

然?而他的声音再大,也终究抵挡不过这群在死亡线上徘徊许久的灾民喧闹声。

眼见几个灾民要?将卫疏推搡摔倒。

“铮”的一声,季浓腰间长刀已经出鞘,眸光锐利,挑眉警示,“如?有作乱者,立斩!”

灾民们见这为首的女郎神色凝重不似作假,几个侍卫也都按上腰间的兵器,再不敢拥挤喧哗。

卫疏松了口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看着?季浓英气的侧脸,只觉得心跳不受控制。

这边解决,谢洵翻身下马,接过元妤仪手上的食盒,陪着?她走到那对母女身旁。

小女孩看陌生人靠近,喉咙里发出呵哧呵哧的声响,一双眼里毫无生机,只机械地重复着?,“阿娘,阿娘你醒醒……”

元妤仪解开水囊,湿润的清水立即涌出,地上昏厥的女人下意识舔舐着?清水。

跪在一边的女童看着?面前人的动作,反应过来?这群衣着?华丽的贵人是在救人,不像城中?的高官那样对他们动辄驱赶,嘤嘤低泣。

“谢谢姐姐!谢谢大哥哥!”

小姑娘一遍遍重复,一遍遍磕着?头,元妤仪瞥见她干裂苍白的嘴唇,将水囊递过去道:“你也喝点水吧。”

女童一个劲的摇头,目光黏在母亲身上,推辞道:“姐姐,我不渴,给我阿娘喝就行……”

她虽拒绝,看着?那水囊,舌尖却不自?觉地舔舔上唇,懂事的让人心疼。

谢洵见状上前,右手手指搭在女人脖颈动脉上,感知到跳动,对元妤仪点点头。

元妤仪了然?,摸了摸女童的发顶,温声道:“放心,你娘没事了,若是等?你娘醒了,见你病倒,她会更难过的。”

小女孩看了看自?己的娘亲,又?对上面前大姐姐温柔可亲的目光,这才下定决心似的接过水囊,贪婪地喝起?来?。

两人耐心地等?她喝完,又?给女童递了几块糕点,小女孩的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孺慕。

而原本失血晕倒的女人也缓缓醒转,见到守着?女童身边的两个人一惊,忙后挪两步。

小女孩忙抱住女人的胳膊,哑声道:“阿娘,是这个姐姐和?哥哥救了我们,姐姐还给我们水喝,他们是好人。”

女人后知后觉地抿到湿润的唇角,反应过来?,“多谢二位贵人相助。”说着?头便要?往地上磕。

“大嫂不必拘礼。”元妤仪将她扶起?。

谢洵看着?面容憔悴却恢复稍许血色的女人,半蹲在她们身边,仿佛随口询问。

“大嫂可是本地人吗,怎的落魄到如?此地步?”

女人闻言,眸中?流露几分悲怆,将女儿抱在怀中?,含泪点头。

“我们是兖州城郊的百姓,因逢旱灾,粮食颗粒无收,城中?米价堪比金银,我们实?在无法,这才出城寻活路……”

谢洵看着?她的目光更幽深,直觉这女子只说天灾,却未说起?那城中?的官吏。

果然?下一刻,缩在母亲怀中?的小女孩动了动身子,疑惑道:“阿娘,我们不是被人赶出来?的吗?”

女子闻言,连忙捂住小女孩的嘴,又?冲谢洵和?元妤仪歉疚道:“恩人勿怪,小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

元妤仪察觉出她的隐瞒,直视着?女子躲闪的目光,“大嫂,天灾之?下府衙未曾开仓放粮,却逼迫你们背井离乡,是官吏之?错,你不必害怕。”

谢洵颔首认同,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她们母女身旁,语调平静,“还望您能将城中?情况悉数告知。”

女人思忖片刻,瞥了一眼身后根本看不清楚的兖州城,又?揉了揉怀中?女儿乱糟糟的头发,终是下定决心般开口。

“实?不相瞒,我们这群人都是兖州城西的平民百姓,平日靠种地抑或办些小买卖谋生,可是今年的情况……”

女子满含悲戚地望着?眼前的一男一女,叹道:“逼我们去死的,除了天灾,更是人祸啊!”

女童抹去女子的泪水,小小的身影微颤,哑声道:“阿娘别哭……”

小女孩转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珠望着?元妤仪,声音中?还带着?后怕,“姐姐,我好饿,阿娘和?伯伯婶娘去讨饭,可是他们打阿娘。”

女人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元妤仪蹲下身子握住女子的手,恍然?发现她露出的胳臂上尽是被殴打出的淤青,骇人至极。

少女身形一僵,眼眶酸涩滚烫,良久,只低声承诺,“大嫂放心,我们正是此次负责赈灾的朝廷官员,定会为兖州百姓主?持公道。”

说罢留下水囊和?食盒,起?身离开时却几乎站不稳,谢洵扶住她小臂,不动声色地为她按了按手背合谷穴,缓解心神。

“按压合谷穴可抑头痛,缓解心神不宁之?症,臣举止唐突,殿下勿怪。”

元妤仪掀开眼帘,目光落在手背上的那两根修长手指,似是有些无奈,“你怎么什么都会?”

谢洵神色如?常答,“略通皮毛而已。”

在侯府无人为母亲延请郎中?治病,他只好整宿整宿地翻医术寻良方,可母亲的病是心病,又?岂是几副药可以治好的呢?

元妤仪见他眼睫低垂,便知道他恐怕是想起?了从前在侯府中?的那些事。

什么略通皮毛?其实?是久病成医吧。

两人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而那边的季浓卫疏等?人也安抚好了灾民,水和?食物悉数分发。

季浓将手中?的长剑收鞘,沉声唤道:“殿下。”一对远山眉略带愁容。

元妤仪知道她的想法。

任谁见到此番景象,心中?也不能保持镇静,更做不到完全?的视而不见。

在千里之?外的上京,那些朝臣只是看到了字面上的“千里无禾,饿殍遍野。”

可他们此刻就站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亲眼看见了百姓的凄苦与?悲伤,心中?的煎熬只会更甚。

元妤仪没说话,只是看向?站在季浓身侧的卫疏。

上京宛如?金银堆,诸多朝臣中?,能称上一句“文官清流”的只有卫陆两家。

卫疏又?是卫老尚书唯一的孙儿。

“卫公子,本宫可以派人送你回去。”元妤仪看着?身上锦袍已经破了几道口子,灰头土脸的卫疏,出声询问。

他此次随行本就在元妤仪意料之?外,如?今兖州情况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复杂,元妤仪不想让远在上京的卫老尚书担忧。

卫家公子是上京风流人物之?首,如?今风尘仆仆到了兖州,哪里还能看得出一点风流卫郎的模样?

季浓闻言也附和?道:“你文不成武不就,一直跟着?我们做什么?回去写了退婚书抓紧送去汝南吧,季家那群长辈可不好糊弄。”

卫疏眉头却越皱越紧,咬牙对元妤仪拱手推辞,“在下多谢公主?好意,只是祖父本意想让我随行锻炼,绝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说罢他不满地瞥了季浓一眼。

为什么她天天满脑子除了帮靖阳公主?,便是千方百计地与?他退婚。

谢洵将卫疏望着?季浓的眼神收入眼底,又?想到卫老尚书临走时的嘱托。

“若能心意相通,自?是两家幸事;若是冤家路窄,择衍执意退婚,也不算棒打鸳鸯。”

现在看来?,是郎有意而妾无情。

要?退婚的,分明是季姑娘。

卫疏不愿,元妤仪自?然?也不会强迫送他离开,只是这位卫公子的心思不加遮掩,目光落在季浓身上,带着?几分不满的怨怼。

卫疏本就生得桃花眼,饶是疏朗剑眉,也抵不住有些女相,对季浓的情绪愈发遮不住,人也显得格外委屈。

但他的在意对元妤仪来?说并非坏事。

反而是季浓对此毫无察觉。

元妤仪眉梢一挑,唇角久违地翘起?。

她双手自?然?而然?地垂在小腹前,再一抬眸正撞上人群中?谢洵望过来?的眼神。

同样是含笑的,轻松的,带着?些许温情。

自?离京的那一日起?,谢洵便像套上了一层枷锁,身形削瘦落寞,强撑着?精神打点这一路上的大小事宜。

而此刻那些令他倍感压力的过往如?云烟消散,露出原本清隽出尘的眉眼。

谢洵凝视着?元妤仪,不退不避。

克制的目光中?带着?温柔,眼底冷漠的冰块彻底融化?成一池春水,似乎要?将面前笑靥如?花的少女一寸寸刻进心底。

第36章 心安

元妤仪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仿佛立在风中被人轻轻撩起发丝。

谢洵眼中的笑意却愈发温柔。

她没有躲开他。

这段日子?,元妤仪也陷在歉疚的情绪中难以控制, 他怕自己的心意会带给她压力?,同样克制。

可?是方才见到她露出久违的笑颜,谢洵却鬼使神差地望向她,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

此刻他希望公主能?一直如此, 随心所欲,不受世间清规礼法拘束, 亦可?以一种蔑视的态度应对旁人质疑的目光。

脑海中闪过元妤仪看?向方?才那对母女的悲悯目光, 谢洵的心又不自觉沉了一分。

兖州灾情在贪官污吏的影响下,相较普通天灾更加严重, 长此以往, 必定引发暴动。

谢洵从前?并没有这样挂念百姓的想法, 对他来说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为?陆家翻案, 圆母亲临终前?的遗愿。

陈郡谢氏与他无关。

天下江山与他无关。

至于黎民百姓亦是如此。

可?是现在谢洵的想法却在逐渐转变,或许从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元妤仪时就发生了变化。

他本可?以游离于朝局之外, 保全自身, 却还是忍不住躬身入局, 以命相博, 甚至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同江相一党僵持。

对兖州的情况亦是如此。

天下每个角落, 每个城池里每天都会有死去的人,吊死者,自戕者, 吞毒者, 溺死者……

更有甚者连死因都不明,谢洵原本觉得无所谓。

生老病死, 各有归宿而已。

可?元妤仪在乎,她怜悯每一个受天灾人祸欺凌的百姓,哪怕她本是尊贵无双的公主,本可?以高高在上,不理会这世间一切。

可?是她同情,她难过。

而谢洵会因她的悲伤而心如刀绞,他会心痛元妤仪沉默的视线,所以他要想法设法去改变兖州百姓凄苦的现状。

只为?求她心安。

……

一行人的效率很?高,再加上方?才亲眼见到了沿路灾民的惨状,脑中都仿佛绷紧着一根弦。

申时一刻,众人已经抵达兖州城。

路上,曾有随行侍卫小声讨论,“怎么离兖州城越近,这里的灾民反而越少?看?着灾情不似方?才严重。”

谢洵和元妤仪未答,却都想起?了那女子?说的话,他们是被这城中的官吏乱棍赶出来的。

卫疏不摆贵公子?的谱,又好与人打交道,这一路走来,倒和同行的将士养出了浓厚情谊,熟稔许多?,闻言主动接话。

“很?简单,此次朝廷派遣官员来兖州,摆明了要使些雷霆手?段,他们自然害怕,要将受灾严重、存活艰难的百姓赶远一些。”

说到这儿,卫疏的话音一顿,看?向不远处同样听得认真的少女,似乎主动引她接话。

“至于为?什么害怕呢?”

他停顿片刻,却岔开话题问,“季姑娘觉得为?何?”

季浓疑惑转头,高挺的鼻梁投下一侧光影,修长眉梢一挑道:“自然是心里有鬼才怕。”

两人一唱一和,将其中局势剖开。

方?才还疑惑的侍卫们立即反应过来其中关窍,再看?向面前?一派祥和的兖州城时,心中也带了几分打量。

……

浩浩荡荡的队伍停在城门口?。

早有几个穿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众仆从,候在深褐色城门前?,见状立即上前?拜倒行礼。

元妤仪坐在马车中,面前?垂下一道半透明的帘子?,她盯着不远处模糊的几道人影。

“哪位是兖州节度使?”

为?首的中年男人宽脸窄眼,有些发福,脸上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上前?一步,拱手?道:“微臣江长丘,拜见殿下。”

马车内的少女看?着那个自觉站起?来的人,轻嗤一声,冷声道:“本宫让你?站起?来了吗?江节度使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江长丘身形一僵,没料到今日会被一介女流当众责骂,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便是正经的主子?,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然而他还是很?快回神,宽阔的脸颊上挤出一抹惭愧的笑,双膝一弯跪下。

“实?在是微臣糊涂,许久未见公主,心绪激动难平,这才乱了分寸。”

元妤仪闻言,脸上却不见半分笑意。

在兖州活了半辈子?,不见这江节度使为?当地百姓做些实?事?,反倒是自己活成?了个人精,不愧是江相的本家侄儿。

“原是如此,节度使之心真是感天动地。”元妤仪轻叹一声,似是反省,“待回京,本宫定要告知陛下,应允诸位节度使年底入京才好。”

“君臣一心,时时见面,说些各州风情与吏治事?宜,也不枉节度使今日这般委婉提醒本宫。”

元妤仪的食指轻点?着膝盖,刻意理解错江长丘方?才的话,声音轻松。

可?是这话落在在场众人的耳朵里,便像凭空压了座大山。

什么入京巩固君臣感情,都是瞎话,真实?目的不过是拿捏各州节度使,敲山震虎。

江长丘讪讪地笑着,却觉得嘴角越来越僵,“公主一腔为?国为?民之心,微臣钦佩。”

难怪叔父飞鸽传书让他早做打算,说此行官员皆不是省油的灯,靖阳公主果然不好糊弄。

只不过……

江长丘的视线恍若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人群,寻找着江丞相来信中单独提到的那个驸马兼新任礼部侍郎。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马车旁的人身上。

青年一袭月白素面直裰,腰间只系着一根玄色革带,并无华丽装饰,通身气度却矜贵不凡。

似乎有所察觉,那青年掀起?眼帘往他这边看?来,江长丘正对上他的眼,浑身打了个寒颤。

驸马生着一双瑞凤眼,眼下生一点?泪痣,本是极精致漂亮的模样,却因眼中冰冷的神情毫无暧昧之色,平白多?了几分凌厉和冷漠。

江长丘立即低头,不敢再看?。

叔父说此人智多?近妖,手?腕强硬,是个无情无义又不要命的疯子?,要多?加防范。

看?来此言非虚。

元妤仪无意守着城门与江长丘周旋,初步立威后随口?免了他的礼,这才进城。

因兖州诸位官员早收到了上京的消息,遂提前?为?此次随行的官员侍从们备下了城中一处院落,以表诚意态度。

众人歇脚修整的正是个三进三出的院落,安置好所有人的住处后尚有剩余,安排者显然在这院中花了心思,不奢华却格外雅致,在闹了旱灾的兖州竟也能?引来一道泉水。

元妤仪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并未出言揭穿讽刺,只是时不时扫一眼在前?面带路的江节度使。

江长丘能?明显察觉到落在背后的那道冷冽视线,身形僵硬但还是硬着头皮含笑引路。

正厅中悬挂一块匾,“海晏河清。”

元妤仪看?到却只想冷笑。

兖州官官相护,旱灾发生半月后,邸报才辗转送到上京,得知景和帝派人协理赈灾事?宜,又急忙驱赶城中百姓。

真是好一个“海晏河清。”

少女神态自若地坐在那把太师椅上,打量着屋里站着的几个人,端起?茶盏小酌一口?。

“江大人,说说吧,兖州城如今是何情况。”

江长丘见她无甚在意的模样,心头一松,正要回答时又听元妤仪道:“节度使可?以好好想想再答,本宫不急。”

江长丘一愣,半晌看?了一圈周围的人,才说:“殿下,这……”

元妤仪好整以暇地对上他躲闪的目光,对着站在最?后的季浓摆了摆手?,“江大人既不放心,本宫让他们退下就是。”

季浓不放心,正要拒绝,一旁的卫疏忙拉了她一把,退出正厅关上门,屋里只剩下元妤仪和谢洵。

江长丘抬眼瞥向始终沉默站在不远处的谢洵,见他神色并无波澜,这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院外却响起?一道利剑出鞘的清脆声音,门上投下季浓半张模糊的侧脸和高高束起?的发辫。

江长丘不解地看?向元妤仪。

少女却神色如常放下茶盏,含笑道:“她是安国公府上的人,有些功夫傍身,由她守着,江大人尽可?放心。”

话已至此,江长丘也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公主和驸马在来时可?是见到了……一些,沿路乞讨的百姓?”

他一边说一边抬眼觑着两人的神情。

元妤仪颔首,纤长浓密的眼睫宛如一排羽扇,遮住眸中流转的神情。

江长丘猜不中她都知道了些什么,是否知道了那些人背井离乡的真相,心里有些没底,只好斟酌着开口?。

“回公主,实?不相瞒,那些百姓都是下官派人赶出城的。”

“哦?”元妤仪不动声色地看?向谢洵,青年对她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

江长丘听她反问,随即跪倒在地,几乎声泪俱下,声音低沉。

“殿下,臣也是没办法啊,天灾无情,那些刁民不仅不理解官府难处,还聚众闹事?,妄图攻进府衙,这样的祸患如何能?留?”

元妤仪用杯盖拂去茶盏中的浮沫,看?着那圈圈涟漪,心中冷嗤,脸上却仍是从容。

“原来是这样啊。”

江长丘连连点?头。

“那城中剩余的没有闹事?的灾民,江大人都将他们安置在何处呢?”

江长丘闻言一愣,脑中思绪迅速运转,默了一瞬答道:“殿下放心,城西有一座荒废的城隍庙,臣特地派人修整一番,以安置灾民。”

“陛下记挂百姓,期望殷切,本宫既领命来此,便是为?了安定民心,所以明日还要辛苦江大人同去一趟了。”

元妤仪唇角弯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江长丘脊背上冷汗涔涔,勉强维持着镇定,盯着元妤仪的眼神带着敌意。

“臣不辛苦,殿下一路奔波,才应当早些休息,保重贵体。”

说罢他挺直发福的身子?,亦步亦趋往后退,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凭空击中膝盖,身子?一弯又“扑通”跪了下去。

元妤仪刚端起?那盏凉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一震,抬眼往门口?看?去,疑惑地问。

“江大人,你?这是?”

江长丘没回过神来,依旧是跪伏在地的姿势,揉了揉自己发麻的双腿,讪讪道:“年纪大了,身体也愈发不听使唤了,惊扰公主,还望殿下勿怪。”

元妤仪眉尖微蹙,总觉得透着丝古怪,但看?眼前?的老狐狸吃瘪,紧绷着的心弦也舒缓许多?,挥手?让他退下。

江长丘艰难地想要站起?身,膝盖骨头却像在乱石堆上滚了一遭,细细密密地痛。

忽然头上罩下一片阴影。

那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驸马主动上前?,伸手?去扶他,眼中却隐带居高临下的审视。

“江大人是朝中肱骨,走路要小心些。”

江长丘鲜少被人这样如看?一瘫烂肉似的盯着,浑身起?了一层薄汗,也不敢真让谢洵扶,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是,是,多?谢驸马挂怀。”

说罢他再不敢和身后的驸马搭话,仿佛谢洵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匆忙离开。

元妤仪看?着江长丘遮掩不住的恐惧,转眸看?向谢洵,却见对方?还是那样从容不迫的神态,心中更怪异。

她了解谢衡璋,他只是性情淡漠,话少一些,也不至于把兖州节度使吓成?这样吧。

谢洵对上少女不解的视线,借着往前?迈步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将袖中剩余的两块小石子?扔在角落里。

元妤仪先开口?道:“你?……”

“他是自己绊倒的。”谢洵先一步解释。

元妤仪看?着他的眼神却越来越疑惑,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当是方?才失足跪在地上,又给她磕了两个头的江长丘。

“我知道啊。”

少女点?头,认同他的说法。

方?才这屋里只有他们三人,她坐在这儿喝茶,驸马也站在原地没动,江长丘不是自己摔的,难道还能?是被人偷袭的不成??

何况就算偷袭,谁又能?有这样好的身手?,在三个大活人眼皮子?底下动手?。

这回换谢洵的眼里浮现一丝古怪的不解。

元妤仪道:“我只是想问,你?明日要去城西看?看?节度使口?中的城隍庙吗?江长丘说那里安置着没闹事?的灾民。”

听她说完,谢洵方?才蜷在袖中,捏石子?的手?指才终于舒展,淡然答道:“臣当然要跟殿下同去。”

第37章 心意

翌日天晴, 江长丘在院外等着。

细长眼下一圈青黑,一看便知这人昨夜没休息好?,元妤仪撩开半边帷帽, 噙着?一抹玩味的笑。

怎么可能休息好呢?

昨日只怕一整晚都在忙着去寻那些背井离乡的灾民吧,好?把这群人找回来安置在城西城隍庙,如此才算证实了他的说法?。

江长丘不放心?将此事?彻底交给手下的人,无奈只能自己去盯着?,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膝盖骨也难受的紧, 现在腰酸背疼, 恨不能倒头就睡。

“江大人怎的如此疲惫,昨晚没休息好?吗?”

江长丘强撑着?笑, 讪讪道是, 又怕被人看出不对劲, 躬身?请元妤仪上马车。

一身?素裙的少女却摇头, 指向侍卫牵来的一匹马,神?色如常道:“不必, 本宫骑马。”

她倒很好?奇, 一夜过去, 江节度使?究竟会怎样遮掩自己因贪欲犯下的罪行。

少女提蹬上马, 动作行云流水。

谢洵看着?元妤仪遮在帷帽下窈窕纤细的身?影, 鬼使?神?差地想起很久以前,她也是这般去见?得胜归朝的祁庭。

心?里?泛起一股淡淡的酸涩和嫉妒。

还好?祁庭没来,谢洵不自觉有些庆幸。

摒去那些琐碎的想法?, 谢洵翻身?上马, 扫了一眼走路踉踉跄跄,还要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踩住马蹬的江长丘。

兖州节度使?, 江家人。

真是久违啊。

谢洵眼前仿佛出现母亲吞金时的情景。

他亲眼看着?汩汩的鲜血从母亲喉咙里?涌出,他下意?识伸手去捂,却止不住,根本止不住。

耳边又响起母亲孱弱的声音,在那样寒冷孤寂的深夜,母亲曾守着?炭盆,给故去的陆家人烧纸。

“阿爹,兄长,姊姊……”

每一声都在索母亲残破的命。

一幕幕过往的场景逐次浮现,宛如噩梦重新在面前循环上演,三年来,谢洵从未有一日忘记过。

无妨,他握紧马鞍。

这笔账,他迟早会清算。

元妤仪原本先驱马走了几步,心?头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心?口一滞,转头果然看见?还停在原地的青年,神?情冷凝,浑身?绕着?层郁气。

“谢衡璋?”她轻轻唤了一声,“你脸色苍白,看起来不大好?。”

元妤仪眼中闪过自己也没察觉的关切。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一应事?宜又是谢洵亲自安排,劳心?费神?;

他身?子素来不好?,又有旧疾,能拖着?孱弱病体?撑到今天,已在元妤仪意?料之外。

谢洵右手重新勒住粗糙的缰绳,神?情怔松,看向停在身?边的少女,自然没忽略她眼中的关心?。

他笑得有些勉强,“臣没事?。”

嘴唇和脸颊皆是苍白,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但既然他不想说?,自然有他的考量,元妤仪只是点?点?头,并未再问。

一路上的店铺都闭门歇业,只有寥寥几家开着?的门的米粮店铺,大街上更是行人寥寥,甚至有几分战前孤城之态。

谢洵勒住马缰,刻意?落后几步,打断正在和季浓窃窃私语的卫疏,与他吩咐了几句。

卫疏先是不解,后又恍然大悟般,但又义正言辞地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谢洵见?状,低声唤道:“季姑娘。”

季浓勒马一顿,“驸马有事?吗?”

谢洵撇下卫疏道:“在下想请季姑娘帮个忙,也是查探这城中情况。”

季浓看了一眼满脸不乐意?的卫疏,慷慨应道:“没问题,你尽管说?。”

“劳烦季姑娘将城中所有米店盘查一遍,除了米价油价,还要问出附近水源所在处。”

季浓还以为是什么有损道义的事?情,卫疏这般推拒,听谢洵的话,不过是举手之劳嘛。

然而下一刻,谢洵又补充道:“此外,还希望季姑娘能去趟秦楼楚馆,问问老鸨和姑娘们近日的经营状况如何?。”

季浓听完一愣。

青楼……她还没去过啊。

看着?季浓脸上怔愣的神?情,谢洵避开卫疏仿佛要将他大卸八块的视线,低声提醒。

“季姑娘可?以与卫疏同去,他对此地颇有几分经验,最擅盘问套话,可?以襄助姑娘。”

卫疏再也忍不住,凑上来咬牙道:“季浓,你可?别听他乱说?,这厮看我一向不顺眼,挑拨我们未婚夫妻情谊,心?眼忒坏!”

季浓深吸一口气,勉强保持镇定,冷嗤道:“真想不到卫公子还是个享受风月的潇洒人物。”

说?罢她面色凝重地朝着?谢洵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驸马与殿下也小心?些。”

季浓说?完狠狠瞪了一眼身?后的卫疏,一扬马鞭径直离去。

颇有经验,狗东西。

“不就是没答应你吗,转头就把兄弟卖了,谢兄现在真是无耻第一人!”卫疏语速飞快说?完,拍了一下马屁股,追上季浓。

谢洵听到风中飘过来的几句碎语。

“季浓,你相信我,天地可?鉴,我卫疏是清白之身?,从未做出那等下流之事?……”

少女冷嘲道:“你怎样与我何?干?退婚!”

……

元妤仪看着?身?边去而复返的年轻郎君。

“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谢洵压低声音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托出,少女的眼睛闪着?一汪细碎波光。

“可?www.youxs.org?”

“昨日在城门处迎接时,你可?还记得江长丘身?后同样穿着?官袍的人?”

元妤仪不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有些印象。”

那两人一高一矮,身?形同样都有些发福,她倒是没看清楚脸。

“高个子面色发白,精神?萎靡,颈侧生虚汗;矮个子脚步虚浮,腰膝酸软,眼眶发青,正是纵欲过度的症状。”谢洵语调平静。

江丞相在朝为官,自然也会约束远在兖州的侄儿行为,何?况多年前又出了陆家被满门抄斩的那件事?,更要时时注意?,事?事?小心?。

因此兖州节度使?www.youxs.org,自然是要去秦楼楚馆寻欢作乐。

只是谢洵也没想到,这几人竟会如此无所忌惮,天灾无情,一州百姓流离失所,他们竟如此人面兽心?。

元妤仪也回过神?来,明白了他的目的。

她从没看错人。

谢衡璋绝非池中之物。

少女眼底带着?真切的欣赏,旋即轻笑出声,点?头表示赞同。

“季浓在军中待了几年,由她解决尾随的兖州侍卫最好?;卫公子八面玲珑,倒也是不二人选。”

她面色轻松,眉头忽的一皱,侧了侧身?子,凑在谢洵耳侧,防备似的问道:“卫疏真的喜欢去烟花之地寻乐子吗?”

谢洵思?忖片刻,眸中罕见?地浮起一分揶揄。

“择衍确实?喜爱听江南小曲,但卫祖翁对他要求严格,他亦是洁身?自好?之人。”

元妤仪心?中的顾虑消散,又听见?身?侧人清冽悦耳的嗓音。

“只是他似乎现在钟情的,另有旁者。”

谢洵温和的声音带着?氤氲的轻微热气,喷在少女脸颊,元妤仪一怔,抽不出思?维去深思?他的言外之意?,只觉得脸颊滚烫。

她忙挺直脊背,坐回马背上。

城西城隍庙,确如江长丘所言。

原本破败不堪的庙宇被人重新修整,甚至横梁和柱子都重新擦拭过,庙前空地上连干草都看不见?,寺庙大堂中随地铺了粗布褥子,供灾民休息,地上还有一些喝水的瓷碗。

“江大人费心?了。”元妤仪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笑意?始终不达眼底。

江长丘揣不透她的心?思?,只沉默着?点?头。

元妤仪从东而西,将在场的所有人收在眼底,在这些沉默惶恐的灾民中,她果然寻到几张熟面孔。

“为彰显殿下心?善,微臣昨夜特地派遣心?腹将那群百姓又寻了回来,毕竟是大晟子民,让他们感念圣上和公主的恩德也是好?事?。”

江长丘话里?带着?讨好?和息事?宁人的想法?。

元妤仪顺着?他的方向,抬脚往庙外走,斜了他一眼,随口说?。

“不敢当,千里?之外闹灾,朝廷却久久不曾襄助,导致今日局面,他们不怨恨本宫和陛下已是通情达理。”

“倒是江大人虽贵为一州节度使?,却不曾仗势凌人,反而对灾民始终以礼相待,还给他们特地寻了这样一个舒适洁净的荒庙,才是煞费苦心?。”

元妤仪脸上挂着?浅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江长丘被她拐着?弯讽刺,却又不敢出言反驳,一张老脸几乎挂不住。

就在二人要迈过门槛时,角落里?响起一道稚嫩熟悉的童声,“姐姐……”

小女孩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她的母亲一把搂到了怀中,歉疚地望着?不远处的元妤仪,看到江长丘时,眼中的神?情又换成了躲避的恐惧。

女人捂着?小女孩的脑袋,是保护的姿态。

江长丘狠狠剜了她们一眼,厉声斥道:“有眼无珠的刁民,这可?是公主殿下,岂是尔等小民能攀亲的?还不给殿下磕头认罪!等着?被诛九族吗?”

那女人似乎怕极了江长丘,被他呵斥的浑身?一抖,元妤仪又看见?了小姑娘那一双漆黑的眼珠。

她缓缓开口,却是冲着?江长丘,“都是我朝百姓,江大人身?为父母官,怎能如此苛责?”

元妤仪将帷帽垂下的素纱拂开,半蹲在那对母女身?边,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

“你刚才怎么突然叫住我呀?”

小女孩的目光却越过她,时不时瞥着?站在她身?后、凶神?恶煞的节度使?大人,没有说?话。

忽然那位赶他们出来,又让他们连夜赶回兖州的大人再也看不见?了,和大姐姐一块的哥哥挡住了他,眸光淡淡。

谢洵触到小女孩孺慕的视线,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道:“江大人双膝颤抖,想必是昨晚绊倒后还没来得及找大夫,碰巧在下略通岐黄之术,不如由我看看。”

江长丘虽说?手里?捏着?这些人的命脉,又以他们的祖坟威胁,但难保这群下贱的贫民不会说?漏嘴。

他脸上有些纠结,想在原地守着?。

面前的年轻驸马个子颇高,看着?清瘦,但往面前一站,才让人恍觉他的压迫感其实?很强。

冰冷的审视从头浇到底。

谢洵只淡声道:“江大人,请。”

江长丘叹了一声,拂袖迈过门槛,拱手无奈道:“既如此,便?有劳驸马了。”

见?到两人离开,母亲才缓缓放下搂着?女儿的手,跪地便?要磕头行礼,“妾身?拜见?公主。”

小女孩也学着?她母亲的模样便?要拜。

元妤仪连忙伸手将二人扶住,温声道:“大嫂不必如此客气,小姑娘,你刚才叫住我是有什么话想跟姐姐说?吗?”

小女孩嘴唇有些干裂,从母亲怀中挣出来,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眸望着?她。

“姐姐,这里?的大官们都怕你,你是不是很厉害?”

元妤仪失笑,轻嗯一声,“算厉害吧。”

小女孩思?忖一刻,将手指在浑身?上下最干净的袖口处擦了擦,才去勾少女的食指。

“姐姐,那你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有水喝吗?诺诺不想去挖野草啃树皮了,诺诺好?想回家……”

小女孩的目光炙热,仿佛在看传说?中的天神?。

而她的母亲听到一半,干涸的眼眶中涌出几滴泪珠砸在地上,极力压抑着?自己痛苦的哭腔。

元妤仪的心?头仿佛被根刺扎了一下,她嗓音微涩,反手勾住那根小小的手指。

“很快,很快,我们诺诺就能回家了。”

她离开时忍不住回望小姑娘一眼,郑重道:“等姐姐惩罚完坏人,就让诺诺和所有吃不上饭的伯伯婶娘都高高兴兴回家,好?不好??”

小女孩点?头,沙哑的童声里?带着?期待,“诺诺和阿娘,所有叔叔伯伯都等着?姐姐。”

元妤仪站起身?,悄悄拂去眼角垂落的泪珠,再没回头。

外面的江长丘也不轻松,龇牙咧嘴地低声呼痛,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那位谢驸马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最初医治时,他的膝盖确实?轻松许多,可?刚站起来走了几步,正要道谢,膝盖一痛,又跌在了地上。

城隍庙的地可?不比府上正厅的木板。

这里?都是坎坷不平,混着?乱石堆的脏土。

江长丘这一摔,是实?打实?钻心?的痛。

偏偏谢洵还恍然未觉,关心?地走上前来扶他,轻叹一声,似有埋怨。

“原本已经帮江大人正了骨,可?大人这一走动,又错了位,前功尽弃。”

江长丘痛的眼睛眯起,下意?识反驳道:“那驸马怎么不早说??”

若他提前提醒自己,哪里?会再跌倒?

谢洵神?色如常,“江大人治病心?切,在下不忍让大人失望。”

江长丘痛的几乎不想去揣摩他这番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又不能冲着?靖阳公主的夫君出气。

元妤仪走出大殿时,看到的就是江长丘正轻揉着?自己的膝盖,低声呼痛。

她有些疑惑,走上前站在谢洵身?边。

而真正造成这伤势,却始终不曾被怀疑的“始作俑者”却神?色从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眸中是化不开的温和。

谢洵没有可?以压低自己的声音,淡定地将方才的事?重新讲述一遍,末了还不忘夸赞。

“江大人也是希望能早日处理好?赈灾事?宜,真是拳拳爱国忠心?啊。”

元妤仪旋即反应过来前后因果。

谢洵说?话做事?素来直白简练,可?放在此刻便?有一种别样的喜感。

她脑海中仿佛已经出现了江长丘方才兴高采烈自己的腿伤恢复,下一刻却又绊倒在地的窘状,沉重的心?也仿佛照进一丝光亮,轻松些许。

似乎有人替她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江大人真是辛苦了,等本宫回京,必将节度使?大义凛然之举尽数告知?陛下,以示表彰。”

江长丘闻言来了精神?,踉踉跄跄站起来,需要扶着?身?旁小厮的胳膊才能站稳。

“为圣上做事?,下官万死难辞。”

元妤仪见?状敛起嘴角的笑,郑重道:“既如此,还有一件事?要劳烦江大人去做。”

江长丘忍痛拱手道:“殿下尽管吩咐,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完成。”

“请江大人在兖州城中设置赈济粥棚,自明日起,一日三餐皆由官府负责。”

元妤仪眸中带着?期待,又自谦道。

“本宫与驸马初来乍到,对城中事?务尚不熟悉,这几天还请江大人多多帮衬。”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

江长丘却愣在原地,讷讷道:“下官也想帮公主,无奈这条腿实?在不争气啊……”

元妤仪却狐疑地望向他,似乎有些不理解,反问道:“可?方才不是江大人自己承诺要竭尽心?力的吗?何?况江大人身?子不适,却还强撑着?赈济灾民,不更能落得美名?”

江长丘被她的话一噎,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再看向对面站着?的金童玉女般的人物,心?里?却再也轻松不起来,联想到江丞相提前送来的信,眸中闪过一丝怨恨。

捧着?他去干活,功劳是此次京中赈灾官员的,美名是留给当今圣上的,他和叔父什么都捞不到。

看着?江长丘跛脚离去的背影,谢洵转眸看向身?侧一袭素白襦裙的少女。

“殿下在逼他动手。”

语调微扬,却是陈述。

元妤仪轻嗯一声,眸光闪烁。

“我们来了两日了,总不能一直陪着?这群老狐狸耗下去,兖州百姓也等不起。”

话音一顿,她垂下眼睫,“旱灾波及一州,官吏又无作为,倘若放任下去,百姓有家难回,便?是横尸遍野的惨状。”

谢洵看见?她微颤的长睫,心?脏仿佛被同时捏紧,感知?到了双倍的不忍。

“我答应了诺诺,要让她们回家。”元妤仪的声音越来越低。

谢洵的手克制地落在她削瘦的双肩上,嗓音温和,“殿下不必自责,凡事?尽力即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共同面对。”

话已然说?出口,谢洵心?如擂鼓,不敢去看少女抬起的清澈眼眸,又补充道:“季姑娘和卫疏也是。”

第38章 眷侣

持续三日施粥赈济, 城中的灾民逐渐安定下来,为了让这场火烧得更旺些,元妤仪以圣旨施压节度使府, 要求官府开仓放粮。

官员推诿,她便将他们半夜请至府上,套着麻袋,只?着中衣的官员们被扔到正厅。

夜风呼啸, 靖阳公主却神色从容地坐在太师椅中,对?这场旱灾只?字不提, 只?是同他们闲谈家中妻儿老小, 聊完也不放他们回?家,自?己反而打个哈欠去卧房歇息。

等到?次日卯时, 公鸡刚打第一遍鸣, 元妤仪又?姗姗来迟, 揉着额角惊讶道:“唉呀, 大人怎么睡在这儿?真是本宫的疏忽。”

于是这官员刚入睡,又?被尊贵的公主殿下吵醒, 迎着刺骨的晨风被捆在马上, 送回?家。

第一晚, 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第二晚, 他们被折腾的身心俱疲;

等到?第三晚时, 已经有几个人察觉到?了靖阳公主磋磨他们的意图,猫捉老鼠般的手段,而一旦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被突破, 自?然也就会吐出些公主殿下想听的话。

譬如兖州城百姓叫苦连天的情况;又?譬如节度使等人是如何推波助澜。

但这还?不够,想要扳倒一个后台强大, 叔父是当朝丞相的节度使远远不够。

元妤仪还?需要其他的证据,一击致命。

她挥挥手,刚派人把交上口供的官员送回?去,路过书房时却见里?面的灯还?亮着,便停下了脚步。

书房的窗纱轻薄,透过隐隐约约的烛火和浅淡的晨光,她看见谢洵低头专心勾画着什么。

青年换了身鸦青直裰,虽束着发?冠,却有几缕碎发?落下来,贴在脸颊,双肩微耸。

忽而他抬起头沉声道:“谁在外面?”

随着他的声音一起落下的,是一支破空而来的笔杆,窗纱立时沾上一片墨。

倘若不是兔毛笔软,元妤仪甚至有种直觉,他方才的力道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可驸马身子骨差,连日来未曾休息好,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势?

但这种想法一闪而过,元妤仪并未纠结,只?是轻轻推开门,“是我。”

谢洵沉寂的眼眸染上几分神采,方才的戾气一扫而空,走到?门边俯身拾起毛笔,歉疚道:“臣还?以为是旁人,殿下勿怪。”

元妤仪摇摇头示意没事,看着他平铺在桌案上的东西,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谢洵苍白的唇角勾出一抹弧度,将那张地图反过来,撑在元妤仪面前。

“殿下看,”他伸手指向兖州城南的一座山,“此处是兖州的天峡山,季姑娘和择衍昨日打探消息,有城中老人提起过山脚下的山泉,他们晌午入山,果然找到?了这条河。”

元妤仪看着他手指落在的地方,也发?现其中奥秘,轻笑?一声,蹙着的眉尖舒缓。

“虽是山,可这条河却紧挨着兖州城,大可以引水入城,解决百姓饮水做饭的问题。”

谢洵点点头,“米店价格可以由官府出面调控,江长丘从前霸占着的粮仓也尽数开放,只?要解决饮水问题,便可安稳一段时日。”

“可是既有这条河,以前怎么不用?”元妤仪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江长丘要瞒下天峡山。

谢洵眼中的神色一滞,目光也落在那座与兖州城同生的天峡山。

昨晚季浓和卫疏来时,也将山中情况尽数告知,天峡山草木茂盛,河水清澈充足,此地却人迹罕至,实在奇怪。

按理?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兖州城百姓不应当一步也不踏进这座大山。

走时卫疏似乎想起什么,对?谢洵补充道:“谢兄,这座山似乎有古怪。”

他看了季浓一眼,提醒她,“你可还?记得我们昨日去打探水源时碰见的那个老人?”

季浓思忖半刻,果然琢磨出些不对?劲。

“驸马,向我们告知水源的老伯走时劝我们,不要打天峡山的主意,那是禁地,邪祟山匪横行?,去了的人要被剥皮拆骨,晾在山崖上曝晒。”

说完她身上还?打了个寒战。

剥皮拆骨,晾晒尸体?,哪怕在北疆军中也没有这样狠毒的刑罚。

……

谢洵一时想不透这其中的联系,只?安抚性地看了元妤仪一眼,轻声道:“既然瞒下,就证明这座山对?江长丘等人有用,因?此要避人耳目。”

元妤仪忽然觉得这兖州城也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只?怕湖面之下是更激烈的波涛汹涌。

而赈灾,恐怕已经是他们此行?最简单的事。

“他们瞒了那么多年,若是轻易被我们参透,反而更奇怪,当务之急还?是引水入城,天峡山不可再被一人霸占。”

“臣去找江长丘说明此事,殿下这几日也未曾睡个好觉,回?屋歇歇吧。”

谢洵说罢拱手离开,脚步匆匆。

元妤仪看着那道矜贵颀长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心中泛起一种古怪的情绪,揉了揉酸涩的心口。

明明这些天,他也没有好好休息。

感知着那一抹淡淡的悸动爬进心底,元妤仪鬼使神差地想,谢衡璋对?她太好了。

好到?她甚至以为这场姻缘不该结束。

好到?她几乎下意识想去忽略,最初和他成亲的目的和手段。

良久,元妤仪松开撑着桌边的手,站直身子,眯着眼睛任由逐渐明亮的日光拢在她身上。

可谢洵本来就是这样好的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无?甚特?殊。

等回?到?上京,他们就是陌路人了。

“啪”的一声,桌面上的所有东西都?被人拂落,茶壶茶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江长丘发?了回?脾气,靠在椅背上大喘气,膝盖又?开始痛。

“他们怎么会查到?天峡山去的!究竟是谁告的密?!www.youxs.org!”

屋里?静了片刻,节度使府上的幕僚才上前一步,劝道:“大人勿急,依属下看,恐怕只?是公主他们误打误撞打听到?了天峡山中有一汪山泉。”

幕僚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目光阴狠。

“丞相当年亲自?安排天峡山事宜,兖州城中现在活着的,有几个官是清白的?大人放心,他们心中有数,绝不会主动告密。”

江长丘沉默下来,似乎被说动。

幕僚避开地上的一堆青瓷碎片,缓缓开口。

“就算能进天峡山又?如何,什么公主,说破天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怎能查探出丞相十载谋划?大人切不可自?乱阵脚。”

这幕僚十年前便奉江相之令来了兖州,是江相手中的一枚暗棋,更是他手下的门生,对?江家叔侄忠心不二。

江长丘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想要喝口茶却发?觉自?己已经摔了茶盏,只?好收回?手。

“你的话也有道理?,只?是叔父提醒过,公主身边的这个驸马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掉的人,从前在朝中就屡屡和叔父作对?,是个硬骨头。”

幕僚眼中浮起一丝冷意,轻嗤道:“这么多天过去,大人还?没看出来吗?”

“这位驸马看起来淡漠无?情,其实最大的软肋,就是公主殿下啊。”他眸光一闪,向面前的人递了个眼神。

江长丘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驸马对?公主的细微不同来,看似不经意的关心,其实都?是下意识的行?为。

若他是装出来的,那江长丘等人恐怕要抚手赞一句驸马演技精湛了。

“三年前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之前,丞相不是还?给大人送了几个人过来吗?如今也该是用到?他们的时候了。”

江长丘听到?这儿,心中闪过一个主意,招手唤幕僚过来,低声吩咐几句,眼底掠过阴冷的算计。

既然他们有本事查到?天峡山,那便看看他们有没有命带着这个秘密回?到?上京吧。

元妤仪只?小憩了一个时辰,又?很快醒了过来,这些天她每每入睡,脑海中都?会出现灾民们凄苦的目光和诺诺的哭声。

她伸手一摸,枕头果然又?湿了一角。

元妤仪想到?诺诺那张稚嫩的面孔,和始终将女儿牢牢护在怀中的母亲,便不自?觉想到?自?己的母后,那年凤仪宫里?也是长久悲痛的哭声。

她从此失去了母亲。

而兖州的母亲们怀中的孩子还?那样小。

绀云听见卧房的动静,进屋果然看见已经坐在桌边斟茶的少女。

她将方才驸马吩咐的事情一一告知。

元妤仪听完后点了点头,绀云站在她身后替她捏了捏僵硬的肩膀,连日来的酸痛渐渐舒缓。

“驸马回?房间了吗?”

“驸马说完后就离开了。”绀云摇头,又?轻声道:“驸马见您睡着,还?特?意叮嘱奴婢莫要吵您,让殿下多睡一会儿养养神。”

元妤仪微怔,低声说:“他这样熬下去,恐怕等不到?回?上京,身子就先垮了。”

绀云听在耳里?,换了个手法替她捏肩,思忖片刻还?是认真地开口。

“殿下,您当真要与驸马和离吗?”

她自?幼在元妤仪身边伺候,十余载情谊,又?随行?一路,自?然能看出公主的不对?劲。

以往两人之间,总是公主更主动些;

可现在却像调换了位置,反倒是素来内敛的驸马变得多话了。

元妤仪眸光复杂,“纸终究包不住火,也没有一种感情能忍受利用和欺瞒。”

她叹了一口气,“旁人不知道我是怎么和谢家绑在一条船上的,你还?不清楚么。”

绀云却还?抱着一丝庆幸,反问道:“可是殿下,倘若驸马他并不介意这些呢?”

元妤仪一愣,还?是摇了摇头,声音笃定?,“不会的。”

半载相处,元妤仪心中无?比清楚,谢洵从不是那等软弱之人。

他隐忍果决,内敛矜冷,越是这样的聪明人,越不会轻易沉湎于所谓情爱。

谢洵若是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被人利用,拿来成亲的一颗棋子,只?怕对?她再不会留有一分不忍。

绀云心里?叹了一声,并未再问。

倘若公主与驸马之间从未掺杂隐瞒与利益,二人日久生情,每一次相处都?是真心实意,那会是多好的一对?眷侣。

可惜这世上“倘若”二字从不存在。

第39章 追杀

天峡山地势险峻, 高耸入云,草木茂密,看起来确实符合人迹罕至的事实?。

此时山脚处乌泱泱站着?一群人, 细看却会发现其中来的灾民数量并不?多,大多数都是节度使府上的亲卫和小厮。

江长丘眼睑低垂,先解释。

“天峡山中猛兽肆虐,十年前还曾有一伙贼人占山为王, 闹得人心惶惶,下官为免此事再?发生, 只好封锁消息, 禁止百姓入山。”

“是下官考虑不?周,还望殿下怪罪。”

元妤仪只是看了他一眼, 淡淡道:“江大人为国为民, 本宫怎么会定你的罪呢?快快请起。”

还真是难为他了, 煞费苦心找了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搪塞。

江长丘扶着?身旁幕僚的胳膊艰难站起, 二人交换个眼神,他又问?:“下官要带人去取水了, 殿下是留在此处还是?”

谢洵看他唇角微颤, 眼珠转动相?较之前明显频繁, 直觉有?些怪异。

他上前一步, 主动开口, “江大人既然需要朝廷的人作陪,本官这?个礼部侍郎怎能推辞。”

他的声调平平,神色如常, “殿下连日操劳, 不?妨留在此处等一等。”

说罢谢洵侧过脸,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虽不?知这?位江节度使葫芦里装的什么迷药, 但?他既然主动问?起元妤仪的去向,只怕目的不?纯,不?如留在原地更安全些。

元妤仪会意,对江长丘道:“驸马是本宫的夫君,又是陛下肱骨,由他跟随,江大人意下如何?”

江长丘那双细长的眼眯了咪,感?觉到幕僚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又笑开,“自然可?以。”

人群渐渐散去,站在最后的母女不?知因什么,小声说着?话,母亲面露难色。

见她们还没走,立即有?一个侍卫过来催。

元妤仪被这?几道声音吸引,抬眸望去果然看到了那对熟悉的母女。

“怎么了?”

兴许是这?三日城中施粥赈济,又发放新衣,女人脸上曾经的疲惫消失,拽着?身边的小姑娘道:“她胡闹,惊扰公主了,我们这?就走。”

诺诺却站在原地,一字一句地反驳,“阿娘去取水罢,我想?在这?儿陪着?姐姐。”

元妤仪看到了她漆黑眼珠中明显的依赖与信赖,稚嫩的脸颊也白净许多,含笑揉了揉她发顶上的两个小啾啾。

“大嫂,诺诺很懂事,您放心吧。”

女人无奈,只好叮嘱女儿不?要乱跑,只陪着?公主解闷云云,这?才离去。

元妤仪弯腰牵住那双小手,眉眼一点点生动起来,“告诉姐姐,你怎么突然想?留下来?”

小姑娘年纪虽小,人也不?大,咬字却很清晰。

“大哥哥走了,只剩姐姐一个人。”

元妤仪一愣,转身看了一圈。

季浓和卫疏这?几日一直在调查额外的证据,听谢洵说他们昨日进山,今日便租了个房间,一直在兖州城最大的花楼寻芳阁守着?;

沈清在暗处,无事不?会轻易现身;

余下的十几个人有?一半是此次朝廷的随行官员,剩下的又分为安国公府暗卫和节度使府上的人。

元妤仪收回目光,这?些人对她一向恭敬有?余,亲密不?足,难怪小丫头觉得她一人呆在这?里会孤单。

两人坐在一块,诺诺再?懂事也是小孩子,眉飞色舞地同身边的大姐姐说着?这?几天的事。

这?些天,兖州官府在朝廷官员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处理?着?赈灾事宜,城中灾民大部分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只等今日顺利引水后,便可?以将计划扩展至兖州县乡。

若是配合得当,最迟半月也可?解决。

届时上京会试结束,春闱张榜,各州成绩优异的人才便会收到吏部擢选文书,朝中时局同样焕然一新。

于新帝,于所有?百姓,都是两桩喜事。

等局势稳定下来,江丞相?和肃王等人就算再?想?搅乱朝政,也绝无插手的空隙。

元妤仪默不?作声地摩挲着?有?些发麻的指尖,淡淡想?,等尘埃落定,她便重新回到承恩寺。

那里虽冷清,却安静。

远离人世繁华,往后时光寥寥,不?过须臾之间,在袅袅檀香中,若能忘掉这?些经历,也好。

忽然耳边兴高采烈的童声渐渐变小,元妤仪涣散的思维悄然回笼,却见小姑娘献宝似的从衣襟里掏出一块饴糖。

“姐姐,我阿娘说,吃糖会开心哦!”

元妤仪闻言微怔,看她执拗地捧着?那块糖,便接了过来,笑着?捏了捏那张柔软脸颊上的小梨涡。

诺诺见她收下糖,开心地晃了晃,小圆脸笑成了一朵花,梨涡嵌在稚嫩的脸庞上,格外可?爱。

元妤仪含笑望着?她,然而下一刻眼前却骤然一闪,仿佛被折射的光刺中。

隔着?小丫头活泼的身影,她清晰看到远处密林中的一簇铮亮箭头,那根弦正在逐渐拉紧。

来不?及思考,元妤仪立即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诺诺抱在怀中倒了下去,嗓音急促。

“有?刺客!沈清!”

与她的话音一同响起的是羽箭破空的声音。

那根羽箭失了准头,直直地插在元妤仪身后不?远处的的树干上。

被她一喝,周围密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些躲起来的刺客行踪暴露,攻上前来。

守在原地的侍卫立即抽剑防备,可?留下的并非个个都是勇猛善战之人,节度使府上的侍卫更像绣花枕头,没几招便被狠狠踢出战场。

只有?安国公府的暗卫还能抵挡一二。

不?远处两个黑衣刺客对视一眼,同时向她这?边攻来,沈清见状立即回防与他们交手。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元妤仪虽不?习武,却不?难看出这?次的刺客远比上次的武力更强悍,且配合默契,根本不?像普通的贼人。

这?一应配合招数,反而更像被人专门豢养训练的死?士,同为死?士训练的沈清应对起来,便有?些吃力,只能勉强抵住。

“殿下,快离开此地!”

沈清挑剑正撕开其中一个刺客的蒙面黑纱,刺客额头上的一个印记格外眼熟。

元妤仪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谢洵在青州宣城设局时,捉到的那两个活口脸上也有?同样的标记,他们亦是死?囚。

话音刚落,沈清索性取下背上剑鞘,又与那两个刺客缠斗起来,双方攻势愈发凶狠。

元妤仪心里有?了考量,不?再?耽误,拉起身旁小姑娘的手便朝着?来时的路跑。

偏偏前面的路战况更加激烈,这?波刺客几乎杀红了眼,安国公府的暗卫占了人数下风,竟隐隐呈现败退之势。

眼见乱刀就要劈在自己身上,元妤仪当机立断往反方向跑,左右谢洵在山中河道,她总能赶上。

诺诺年纪小,自然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心里怕极了,只死?死?地拉着?元妤仪的手腕,拼了命地跟着?跑。

风声在耳边刮过。

元妤仪拼命回想?着?今晨在桌上看见的那张地图,从图上看山麓河道自然无比清晰,可?是现在站在林中,却像走进一个没有?终点的迷宫。

树木遮天蔽日,周围的草肆意生长,几乎没过脚踝,在这?里甚至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草木的瑟瑟声。

元妤仪牵住身侧小丫头的手,带她躲到一个土坡下,坡上长着?许多一人高的荆棘丛,是个极好的隐蔽之处。

呼吸声粗重而紊乱。

诺诺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一张小脸苍白,下意识握紧她的手,眼眶里是透明的泪珠。

“姐姐……”

元妤仪将她抱进怀中安抚着?,眼底闪过一丝怜惜,“好孩子,是姐姐连累了你。”

若非小丫头当时动了动身子,或许她还发现不?了那支箭,此时恐怕尸体都凉了。

昨夜谢洵还在和她商议,江长丘究竟会何时动手,没想?到今日就急不?可?耐安排了这?波刺客。

只是此时正是赈灾的紧要关?头,又刚发现天峡山河道,城中百姓情绪初步稳定,按理?现在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元妤仪眉心一跳,神情凝重。

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晨才告知江长丘需得引水入城,不?过三个时辰便有?刺客要杀人灭口。

除非,这?天峡山中确实?有?古怪。

少女紧盯着?眼前茂密的树丛,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抽丝剥茧地重新捋了一遍,总觉得有?某处细节被他们忽略了。

必然是她与谢洵都没想?到的。

且这?古怪之处,兖州上下所有?官员都不?想?让他们这?群朝廷的人知晓。

……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线天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照在地上,元妤仪凝眸望着?那团光亮,脑中的弦却愈发绷紧。

日光倾斜,昏黄稀薄。

已至申时。

听不?见脚步声,交谈声,甚至连打?斗声都听不?见,此处安静地仿佛没有?任何活物。

想?来现在还没有?人发现她的失踪。

不?对,元妤仪一怔,浑身紧绷。

她又往土坡后靠近一些,将怀中宛如惊弓之鸟的小丫头也往身后拽了拽,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勿要出动静。

少女捂住左耳,却将右耳贴近坡面,凝神静心去辨别那些在耳廓中逐渐放大的声音。

她幼时曾跟随宫中尚仪学习礼仪乐器,可?那时其一年纪小没定力;其二是她天生对乐音的变化感?知不?明显,就连乐坊中资历丰富的几位司仪也无可?奈何。

后来再?大些,母后在凤仪宫辟出一间侧殿来教她辨调,第一课便是只用单耳听音。

靖阳公主学的很好。

时隔多年,这?个本事早刻在了骨子里。

有?人在靠近,听脚步声人不?多。

倘若是谢洵派人来寻她踪影,必然大声呼喊问?她踪迹,绝不?会这?样偷偷摸摸地找。

元妤仪心里隐隐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攥着?的饴糖剥开,动作极轻地喂到怀中的小丫头嘴里。

“诺诺,姐姐现在讲的每一句你都要牢牢记在心里。”

小丫头眼中带着?茫然无措。

“你呆在这?儿,不?要动也不?要说话;除非听见大哥哥他们喊,不?然谁叫你都不?要出来,知道了吗?”

诺诺紧紧拽着?她的胳膊,语调颤抖,“姐姐去哪儿?”

元妤仪使了几分力道,拂下那双小手,眸光温和沉静,“姐姐去把坏人引开,很快回来,你乖乖的,在这?儿等大哥哥来。”

说罢,她嗓音一噎,轻贴着?小丫头微凉的额头,温声道:“他一定会来的,你阿娘还在等你回家呢。”

诺诺还有?满心等待这?个女儿的人;

而她再?也没了。

其实?她同情谢洵,怜悯兖州这?些孩童,何尝不?是在关?心曾经的自己?

丧母之痛,她也有?过。

脚步声逐渐近了,元妤仪甚至能听到他们抽剑斩开树丛的声音。

她飞速拔下发髻上两根珠钗,将其中一根递给泪流满面的小丫头,“乖,拿着?它。”

说罢少女蹑手蹑脚走出几步,躲在树干后等了一瞬,毫不?犹豫地踩断脚下枝条。

“咔嚓”一声格外明显。

林中还在找人的声音一顿,又响起两个极明显的男子声音,“在那儿,快追!”

他们追赶时鞋子滑下的土块顺着?土坡滚下,落在土坡下藏着?的小姑娘面前,可?诺诺脑海中却只剩下方才提起裙角冲出去的公主姐姐。

小丫头紧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密密匝匝的树叶遮住天色,昏暗的树林中根本辨不?清走过的方向,元妤仪慌不?择路,只能循着?地图上所剩不?多的记忆和混乱的直觉往前跑。

心脏仿佛不?再?属于她。

喉咙里好咸好腥,她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觉得现在整片胸膛已经被冰冷的风灌满。

恍惚中,她仿佛听见父皇和母后的声音,他们是那样亲密,含笑招手唤她,“妧妧。”

是了,元妤仪遗憾地扯了扯嘴角,顺手擦过嘴唇,只觉得嗅到一手的铁锈味。

她还没告诉谢洵,其实?阿妤只是祁庭和阿浓对她的称呼,她也有?小字,是“妧”。

眼前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元妤仪的耳中发出阵阵嗡鸣声,她浑身无力,只能就近倚着?树干坐下。

一线微弱皎洁的光洒下来,她眯了眯眼,好像看见了月亮。

元妤仪摇了摇头,使劲掐着?自己的掌心,想?要维持一分清醒,可?是眼前的景象却开始出现交叠的重影。

恍惚中,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厉声唤她,“殿下。”

一下又一下,一声又一声。

那样焦急。

元妤仪使劲去听,嘴角却又涌出一道热流,她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撕下一片裙角,想?要伸手擦干净流出的血。

无论?是谁发现她,发现时,她还活着?亦或死?了,总不?能让见到她的人被吓到。

她是大晟的靖阳公主。

方才听到的声音忽近忽远,回荡在这?片密林中,也回荡在元妤仪的脑海中。

元妤仪的眼皮沉重,越来越乏力。

不?知道是谁,也不?想?去听究竟是谁。

总之要么是想?让她活的人,要么是想?送她去死?的人。

皎白的月光照在元妤仪阖住的眼睑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明显喑哑的嗓音竟有?些像驸马,然而下一瞬,少女又淡笑否定。

谢衡璋是聪明人,走一步算百步。

他是最优秀的执棋人,能从细节中寻蛛丝马迹,擅长剖析人心,权衡利弊。

绝不?会因为她的失踪便自乱阵脚,定会派遣沈清等可?靠的暗卫寻她下落,而他则亲自控制住江长丘一干人等。

孰轻孰重,聪明人一向分的清。

第40章 疯子

酉时末, 林中的温度更?低,周围的气氛宛如坟墓,在?这样寂静漆黑的夜中更显得瘆人。

但没有一个人主动提起要走。

林中已经燃起了火把。

谢洵得知消息时已近申时三刻。

沈清一身玄衣染上?斑驳的血迹, 形容狼狈,见他第一眼便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扶着沈清找到谢洵的安国公府暗卫咽下喉咙的血,“驸马, 有刺客偷袭,公主下落不明……”

话音甫落他便喷出?一口血, 再也支撑不住。

他们与?刺客厮杀良久, 双方皆死伤惨重,最后?见靖阳公主逃离, 对方才收手撤离。

谢洵心脏忽的一紧。

在?河道边站着的江长丘自然也听到了这?番话, 和一旁的幕僚相视一笑, 又换上?一副惊愕的表情。

“什么?!殿下她……”

“唉, 下官早就说过,这?天峡山中有山匪作祟, 他们又不识得公主身份, 公主只怕是……”

江长丘长吁一口气, 话还没说完, 突然听见“铮”的一声, 脖颈间?却横了一把?长剑。

所有人压根没看清谢洵的动作。

他在?瞬间?抽剑,下一刻仿佛要杀人。

江长丘浑身一抖,几乎怀疑面前的青年已经看透自己的安排, 但公主不在?, 谢洵压根威胁不到他,他强压下心中的害怕, 低喝道。

“谢侍郎,你这?是做什么?!”

谢洵半抬起眼睑,突然轻笑一声,在?月色和火光的映照下,他的脸庞愈发清俊,可眼底的情绪却淡到极点。

“江大人,切勿妄动军心。”

江长丘咽下一口唾沫,又皱眉道:“好,是本官担心殿下安危,一时失言,侍郎收剑吧!”

他这?边催促着,谢洵却毫无动作。

江长丘怒从?心头起,干脆伸手去压剑刃,然而手上?青筋爆起,那长剑依旧岿然不动。

“谢驸马,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官可是一州节度使,自认待你这?个新任侍郎不菲,你还敢要挟本官,难不成疯了吗?”

聒噪。

剑刃又往下压一分,立即擦出?一条血线。

“我这?人究竟如何,江相难道没告诉节度使吗?”周围无一人敢出?声,谢洵的声调在?沉默中格外明显。

他若不疯,便不会在?看透元妤仪设计姻缘的目的后?,将计就计离开侯府;

他若不疯,便不会为景和帝物?色春闱优异之?士,更?不会为元氏皇朝呕心沥血;

他若不疯,便应当明哲保身,做个中立的纯臣,而不是和江丞相对峙,请缨赈灾。

那个自恃无情无义,人世一抔碎雪的谢衡璋早就疯了,也有了软肋。

无非公主不在?时,他懒得伪装罢了。

江长丘离他最近,明显察觉到这?人的情绪不对劲,和平常那个淡漠矜冷的样子大相径庭。

幕僚微不可察地点了点江长丘的脊背,示意他不要自乱阵脚,拱手镇定开口。

“驸马关心公主,这?是情理之?中;可我家?大人亦是朝廷命官,您现?在?这?样让我家?大人日后?在?兖州如何……”立足呢。

他的话没说完,便捂着脖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满眼不可置信。

喷溅出?的血染红谢洵身上?的青袍。

江长丘脸颊也被溅上?几滴温热的血珠,他的呼吸声粗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面前的驸马却将剑随手扔在?那具还在?呕血的尸体上?,神色淡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条狗,若连该效忠的主人都分不清,还留着这?条贱命有什么用?”

那张薄唇吐出?的话毫无感情。

江长丘心跳如雷,此刻竟开始庆幸被他划了浅浅一刀维持清醒,不然恐怕会腿软跪在?他面前。

谢洵的视线落在?面前双腿战栗的人身上?。

“靖阳公主乃天潢贵胄,凤命尊贵,在?下认为当务之?急是加派人手,搜寻殿下行?踪,江大人可有异议?”

江长丘忙低下头,毫不怀疑倘若他敢出?言拒绝,下一刻也会如叔父派来的幕僚一样被斩杀,讷讷道:“自然是都……都听驸马安排。”

谢洵点头,那幕僚已了无生?机,他方才也是为了杀鸡儆猴,断了在?场节度使府里侍卫蠢蠢欲动的心思。

他并非圣人,更?不惧怕以人命铺路。

元妤仪下落不明,他便暂且留下江长丘等人的命,但这?笔账,他记下了。

唯有找到殿下,在?场的人才有活路。

意识到这?点,哪怕是想要推诿的兖州侍卫们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找人,不敢再拖延。

人群渐渐散去,一个妇人上?前跪在?谢洵面前道:“大人,我家?女儿当时留下来跟在?公主身边,如今也没有下落啊……”

她声泪俱下,谢洵对她有印象,将她扶起,递过一只火把?。

“别?急,殿下和令爱会没事的。”

他心绪难安,却还是淡声安慰。

那些尸体中没有公主她们,最大的可能便是在?天峡山中迷了路,殿下心善,若有意外,必然也会先护好幼童。

谢洵眼底闪过一丝郁色。

他在?劝所有人,自己却根本无法保持冷静。

就在?下一刻,谢洵刚和几个安国公府仅存的暗卫离开,便有一人趁乱从?阴影处冒出?身子,打昏江长丘身边的几个官员。

宛如惊弓之?鸟的江节度使正要高?声呼救,便被捂住嘴,那人沉声道:“大人,是我。”

江长丘神色一动,拂下他的手,“许校尉,你怎么也来了?可是叔父他……”

那人身上?穿了一件极扑通的麻起鹅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欢迎加入布短袍,远远望去与?其他小厮无甚区别?,他点头道:“丞相昨日收到书信后?特派属下来助大人一臂之?力。”

江长丘先是一喜,又面露难色,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具尸体。

“此事恐怕没那么容易,公主失踪,谢洵小儿直接斩了我身边幕僚立威,手段狠辣,我如何能与?之?抗衡。”

许校尉连夜赶来兖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具体情况如何他并不了解,闻言蹙眉道:“大人在?信中可没提到这?件事。”

见面前的人似有疑惑,江长丘又将今日的计划和盘托出?,他被谢洵杀人时的狠戾气息骇住,自然心有余悸。

可许校尉脸上?的神情却愈发凶狠,问道:“依大人最初的计划,接下来该哪一步?”

江长丘道:“自是派人找到公主后?,利用公主单独引出?驸马,一并除之?。”

许校尉闻言了然,冷声道:“大人,事已至此,何必如此麻烦,丞相特地让属下告诉您,行?事要狠戾些,切莫重蹈覆辙。”

江长丘一怔,脑海中想到当年那桩几乎将他拉下马的旧事,下意识咬牙。

“靖阳公主一介女流,那驸马也无功夫傍身,区区文弱书生?,捉住一个杀一个便是,大人何须再等?”

许校尉出?言催促,得知兖州赈灾事宜竟然缓缓步入正轨,哪怕江丞相远在?上?京,心中也难免不安。

江相这?些年行?事张扬,若景和帝当真手握重权,不再被牵制,只怕第一个便会拿他过去做的事开刀。

“大人,你若再这?样耽搁下去,等驸马先一步找到公主,丞相所做的一切谋划可就都前功尽弃了。”

想到这?些年搜刮的荣华富贵,和在?兖州的土皇帝生?活,终究是贪欲占了上?风。

江长丘点了点头,“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这?就再派天字号的死士过去。”

斩草除根,方能不留后?患。

他先下手,届时死无对证,有做丞相的叔父在?朝中作保,就算是皇帝也定不了他的罪。

……

漆黑寂静的天峡山中亮起一只只火把?,呼唤的人声此起彼伏,却没有人应答。

月光下的少?女眼睫颤动,满是不安。

却还是没有醒过来。

谢洵没有让江长丘等人回去,但也没心思待在?原地守着他,同这?群兖州官员分道扬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周围的温度越来越冷,白日里还能勉强记住的路径现?在?也没了作用,面前的树丛甚至倒下一片。

谢洵一声声唤着:“殿下。”

他已经将近一日没有喝水,喊了大半个山林,嗓子沙哑,腹中一痛,突然弯下身子剧烈地咳起来。

不远处土坡下传来瑟瑟缩缩的声响,谢洵眸中一暗,右手下意识摁住藏在?袖中的短刀。

“大哥哥?”土坡下响起小女孩不确定的声音,“是你吗?”

谢洵一怔,收起短刀,从?另一侧绕下土坡,果然见到了灰头土脸的小姑娘。

小丫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珠钗,见他下来眼中的泪如决堤的水涌出?。

谢洵没有哄孩子的经验,但看见那支珠钗后?神情怔松,上?前将小丫头抱起。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公主姐姐呢?”

诺诺搂着他脖颈,哭的不能自已,指着复杂的树林道:“姐姐说去引开坏人,朝前面跑了。”

谢洵从?她手里接过珠钗,借着月光看清钗头雕着的一朵海棠花,栩栩如生?。

他记得元妤仪很喜欢海棠。

少?女的裙角、妆台、床帐和珠钗上?除了凤凰,雕刻最多的图案便是春日海棠。

钗尾划过手心,带着冰凉的温度和尖锐的触感,那钗尾要划破手心时,小姑娘不安的声音响起,“哥哥,公主姐姐会回来吗?”

谢洵抱着她绕到坡上?,招手唤来一个不远处的暗卫,声音低哑。

“哥哥会把?姐姐找回来。”

“把?这?孩子送到山下和她阿娘团聚。”

暗卫接过女童,点头应是。

正要离去,谢洵眼眸郁色更?深,又压低声音补充,“告诉沈清不必再进山,让他盯着兖州官员,尤其是江长丘,不可妄动。”

谢洵垂眸,将手里的珠钗放回袖中,沿着小姑娘方才指的方向去找。

夜风寒凉,他手中的火把?也隐隐有要熄灭的趋势,正当青年掏出?火折子时,耳廓一动。

身后?树上?猛然跳下两个身着黑衣的男子,面覆黑纱,手中握着一把?弯刀便向他攻来。

谢洵索性灭了火,直接提一根火把?迎敌,此处人迹罕至,他也不再掩饰身手。

一个人武功底子如何,同为练家?子的人最明白,几个缠斗下来,其中一个黑衣人的呼吸明显有些乱。

“他不是文官吗,怎么会武?!”

“别?废话,不杀他我们回去也是死。”

谢洵左手从?袖中掏出?短刀,右手依旧拿着那根早已熄灭的火把?,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既是奉命行?事,背后?的人却不告诉你们底细,摆明了是要你们送命。”

作战攻心为上?,他的音调沙哑,宛如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两个黑衣刺客闻言,心中一惊,又很快镇定下来,斥道:“将死之?人还想挑拨离间?。”

说罢又提刀朝他攻来,谢洵无意再与?他们缠斗,三招内卸了他们的刀,扼住两人脖颈。

“靖阳公主呢?”

两个黑衣刺客对视一眼,想要咬舌自尽,却又听到“咔嚓”一声,已经被他卸掉下巴。

青年垂下眼帘,瑞凤眼宛如一点化不开的墨,薄唇毫无血色,迸开几道细小的裂口。

他又问了一遍,“公主在?哪?”

面如谪仙的青年一面问,一面曲起手指往中间?施力,竟生?生?捏碎了两个刺客坚硬的下颌骨。

剧烈的痛意袭来,引得他们眼眶充血几乎要裂开,一摊血顺着大张的嘴角流下。

这?副场面诡异而残忍。

但谢洵本人却仿佛毫无知觉,那张清隽出?尘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波动,只是审视着手下两个形容狼狈不堪的黑衣人。

“最后?一遍,殿下在?哪?”

他握着两人脖颈的手一点点攥紧。

两个刺客从?未受过这?样缓慢而窒息的折磨,偏偏下颌骨已经被碾碎,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摇了摇头。

“是不知道么?”

谢洵的声音极淡。

两个刺客提着最后?一口气,又点头。

然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一声咔擦脆响,脖子已经被人生?生?扭断。

谢洵立即松手,眼底闪过一丝嫌恶,两个刺客仰面向后?倒去。

他忽然瞥了一眼那两人脸上?的黑纱,又蹲下身子揭开,果然在?他们额角看到熟悉的刺青。

又是同一波人。

谢洵轻嗤一声,这?样翻云覆雨,从?天牢里捞死囚的本事,放眼整个大晟,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等回京之?后?,自然要清算。

谢洵不再去想这?些人的安排究竟如何,只专心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揣摩着元妤仪摆脱刺客的每一种路径。

荆棘丛生?,在?漆黑的夜色中划过青年苍白的手背,他却仿佛没有痛觉。

越走越深,越走越偏,谢洵的脚步却停顿一瞬,他嗅到了空气中一股浅淡的血腥味。

谢洵垂眸,蹲下身子看着皎白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投射下来,地面上?呈一条直线的几截树枝有的被踩断,有的却完好。

步伐急促,脚印却纤小,又没踩断全?部的树枝,应当是不想被人发现?行?踪,但身体状况恐怕不尽人意。

想通后?,谢洵沉寂的心猛然一跳,果断站起身往前走,那股血腥味也随着他的靠近逐渐变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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