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黑龙酒

燃烧的黑龙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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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八个凉菜上到了桌上,八个凉菜分别是醋拌松花蛋、蒜香土豆丝、甜酸莲藕片、油炸花生米、猪肉皮冻、五香牛肉片、道口烧鸡(斩成块装盘)、神仙驴肉。上完凉菜又陆陆续续上齐了热炒,八个热炒是麻辣豆腐、木耳炒肉片、炸八块、葱扒羊肉、鱼香肉丝、辣子肉块、大葱烧海参、红烧鲤鱼。八个凉菜八个热炒是喝酒的菜,上齐后得等客人们喝好喝够烧酒后才能够上吃饭的八大碗。郭家烧锅给男客人准备的是二十五年的黑龙酒老窖,为女人准备的不是当地常用的米酒,而是郭中武特意请人从新乡买回来的香槟酒。女人们第一次喝进甜甜的又带麻刺感的香槟时不免会大惊小怪,害得嘴馋的男人也忍不住向她们讨一杯尝尝。

由于内客和娘家人同坐在一个大棚里,双方既不熟识又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不免都有些矜持。几杯二十五年的黑龙酒下肚后,烧酒帮着人们揭下了各自的伪装,并把所有的礼仪、做作撕扯成碎末,人人红着脸任意笑骂。于是整个烧锅大院被划拳声、嬉笑声、抬杠声、喝酒声、咀嚼声所笼罩,在一片酒肉香味里仿佛战争以及十几里外的日本炮楼都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是喜庆与平和。

新娘子桃花并不在大棚下就坐,她和两个娘家婶子、大妗、姑、姨等坐在郭家待客的四合院的东陪房。上房堂屋也摆了一桌,里面坐的是于家位分最尊贵的两个叔叔、大舅、姑父、姨父等上宾,由郭中武的小姨夫相陪。马婶待热菜炒完后,提着装有**饺子的小竹篮来到小伙。厨子见了也不问,捅旺炭炉,架上炒锅,水开后下饺子,篮子里的十八个饺子不全下,只下五六个,饺子不能煮熟,水一滚,立刻连饺子带汤装入一个细瓷小碗。厨子把小碗放在一个小巧的红漆托盘上,马婶给他一个红包,厨子才笑眯眯把托盘递出来。马婶接过托盘冲站在远处早等的不耐烦的四儿招招手,由四儿把这碗饺子端给在东陪房吃饭的新娘子。

四儿端着托盘来到东陪房,把碗放在桃花身边后并不走,退后半步,拎着托盘直勾勾的看着桃花。桃花拿筷子把碗里的一个饺子打中间夹开,夹起半拉生饺子象征性的咬一口,又把它放回碗里。四儿见她吃过了饺子,凑上去嬉皮笑脸的问:“新媳妇,生不生?”这是老辈传下的问话格局,多少年了一个字也没变,不管多泼辣多厉害的新娘都会答“生”,唯恐说了“不”后一语成谶,将来要是真生不出来,就是哭死,也没人可怜。桃花红着脸说了个“生”,四儿听了咧嘴一笑,又坏坏的问:“生?生几个?十个呀还是八个?”这是故意刁难,桃花红了脸不好回答,坐正了身子不再理他。四儿见了越发得意,接着问:“生闺女还是儿子?咱烧锅可只要儿……”四儿还想往下啰嗦,早被桃花几个娘家人推推搡搡的赶了出去。

待娘家人酒喝得差不多,男方的陪客得去对方位分最高的那桌问还喝酒不喝,不喝就上吃饭的碗,即八大碗。问的时候不能说,你们喝的差不多了,别喝了,俺要上八大碗了,这样说娘家人非掀了桌子打起了不可。问的时候得婉转的说,酒够不够?不够添酒,菜少不少?少了马上让厨子现炒。对方一般也不为难,会让你撤残菜,上八大碗。郭家的陪客去上房问过桃花的叔舅后,忙工开始往下撤空盘子和残菜,同时厨子把大地锅上十几层冒着热气的笼屉抬下来,一少半笼屉装的是热馒头,另外大多半笼屉里密密麻麻满是装着菜肴的瓷碗。撤完盘子忙工开始上八大碗,每桌先上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白馒头,然后上八个装着不同菜肴的碗。八个碗分别是肉丸子、腐卤肉、小苏肉、炖全鸡、羊肉炖萝卜、蒸排骨、蒸山药、虾米白菜,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八大碗(因地域不同豫北各地八大碗的菜品略有差异)。

当地人成亲办喜事很少能用得起三八席,桌上只上装有八个不同菜肴的普通八大碗。碗里的菜也偷工减料,比如肉丸子和羊肉炖萝卜,丸子里基本上没有肉末,都是面;所谓的羊肉炖萝卜的碗里尽是萝卜,只在碗底藏了几小块害羞怕见人的羊肉,这俩菜似乎改为炸丸子和炖萝卜更恰当。所以多少年后当年参加婚礼的老人还回忆:“人家郭家烧锅的席面真是好,正儿八经的三八席。菜好、菜足,白面馍随便吃,黑龙酒随便喝,多少年了,咱儿这还没一家的席面能比得上人家!”说完眨巴眨巴嘴,仿佛还在回味郭家那上好的宴席。

八大碗吃的差不多后上一甜一咸两道汤,咸的是紫菜蛋花汤,甜的是冰糖银耳汤。上汤的同时新郎官郭中武从上房桃花叔舅那桌开始,挨桌向娘家人问候,不用敬酒,只是客气的问吃好了没有,还需要什么,这也是当地的风俗。由于娘家人和内客同在一个大棚里,问候完娘家人,郭中武很自然的来到自己亲戚的桌前,自己人熟悉,他们也不让郭中武说什么客气话,只让他喝酒,郭中武无奈只得给自己亲戚们挨桌敬酒。敬到其中一桌时,听桌上的人正在瞎喷(喷是豫北方言,聊天,吹牛侃大山的意思。),一个人摇头晃脑的边比划边说:“前两天我有事过西沟炮楼,恁猜咋的?穿着日本皮站岗的老日一下长高了,以前比我低半头,现在跟我一般高,这是老日?我还在那癔症,那货见我不给他鞠躬,嗨!冲我吼,又装装要用刺刀攮我,吓我一大跳。一会儿他又笑了,日他亲娘了,弄半天,那是啥**老日,是俺庄的茅缸,他才怀孕的媳妇还是俺娘给他说的媒。你说说这事。”

郭中武认识说话的人,那是盘上村小姨家的老三,是自己的表哥,自己端了一杯酒走近前:“我敬你表哥,大老远的来了,一定要喝好。”表哥笑嘻嘻接过酒杯:“你家的黑龙酒劲儿太大!可不敢多喝,喝多了就回不去了。”桌上一人笑着说:“回不去就回不去呗儿,黑夜你不会睡新房里。”在旁人的嬉笑声中他一仰脖喝下,喝得太猛,辣得直呲牙,吧唧了几下嘴,双手拿杯,杯口冲下,意思是自己喝干净了。一桌敬完又去下桌,虽然没有杯杯喝干,亲戚们全部敬完后郭中武也喝下去不少酒,还好他郭家是开烧锅的,自己也是闻着酒香长大的,敬完酒后并未醉倒。

新郎官向娘家人问候的同时,几个厨子在大案板上忙着加工馒头,他们用刀在馒头侧面割一刀,馒头不割透,留一指厚,再把一大片带皮的五花猪肉夹在两片馒头当中。把这样的一个夹肉馒头和两个普通馒头包在一个新白细布手帕里,包好的手帕包放进一个长方形的大笸箩里,手帕包全包好后,两个忙工把大笸箩抬到娘家人吃酒席的大棚外面。过一会娘家人酒足饭饱离开时,两个女陪客站在棚口,给每一个女人和小孩送一个手帕包,男宾客没有。然后郭家的家长、新郎新娘、男女陪客一起欢送娘家人上车,大车前还要摆放凳子,以方便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上车。娘家人全上了车后,陪客又把一个大竹篮送到车上,竹篮里装的是八个盛有菜肴的瓷碗(即八大碗)和几块牛羊肉,另外再送两坛黑龙酒,这是新郎孝敬不能亲赴喜宴的岳父岳母的。

送走了娘家人,婚礼并不算完,只有上了拜后才算圆满结束。“上拜”也是当地的老风俗,娘家人走后内客会涌到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地方,一会新媳妇在两个女人的陪同下羞答答的站在八仙桌前。她身边站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端个贴着大红喜字的斗(斗是盛粮食的圆形器具,一斗等于十升,十斗等于一石。),年轻人一般是新娘的小叔子。接着司仪拿着一张名单站在新娘子旁边,等新娘子的长辈到齐后高喊:“开始上拜,给恁爹磕。”新媳妇跪在面前的大红被子上磕一个头,磕完了她老公爹会笑眯眯的把一大把银元放进贴着红喜字的斗里,司仪高呼:“恁爹给了二千!”引得新媳妇诧异的抬头观看,然后司仪坏坏的说:“是两千铜子,合大洋十块,你这个新媳妇咋怎财迷呢!我一说两千你赶紧抬头瞧,老公公呢?赶紧,赶紧补钱,看你媳妇生气了不是。”在大家的笑声里羞得新娘赶紧低头。接着司仪又逗新媳妇:“瞧你这头磕得多值钱,一个十块,一会儿累了我替你,但是,钱——可得给我。”在大伙的哄笑声里又喊给恁娘磕,婆婆受了礼也给一把银元,接着新媳妇按辈分高低挨个给所有的亲朋好友磕。

磕完头后,端斗的小叔子有权在斗里抓两把钱,这叫抓富贵,希望能沾了新嫂子的喜气,将来可以富贵一生。一般的人家,新媳妇磕场头挣不了几个钱,但象郭中武这样的家族,新媳妇磕完头后挣下半斗银元还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郭家的人都不在,来得只是些不太富足的远亲和表亲,给他们磕半天头也挣不了几个钱,郭中武又心疼桃花磕头辛苦,遂对这些亲友说,自己家的长辈都不在,光给他们磕头显得不合适,所以不上拜了。亲戚们听了心里高兴,嘴上反埋怨:“你看看这事儿,钱都准备好了,还的带回去,真是的。”既然不上拜,酒足饭饱的亲朋们都一个个告辞回家,几个喝醉的也由人搀扶着踉踉跄跄的离去。

亲朋走了后,又开了两桌,这是给忙到现在一直顾不上吃饭的理事孙掌柜、三个厨子、六个烧锅伙计、四儿、马婶、马婶俩女儿女婿准备的。十六个人正好坐两桌,郭中武喝了不少酒本来不想坐席,被孙掌柜硬拉着坐在他身边,小张陪着桃花沟来的车老板吃过了酒席,现在由他充任忙工,给大家上酒端菜。吃过饭,马婶的大女儿、大女婿和二女婿家里还有事,向郭中武告辞回家,郭中武送他们每人一坛好酒一包香烟。接着三个厨子也要告辞,郭中武只给了他们红包。跟着窑场的伙计赶着大车来接孙掌柜,孙掌柜喝的酩酊大醉,郭中武一直把他搀扶到大车上,再三致谢,并言明过几日亲治一席相谢。

送走了孙掌柜,郭中武回到烧锅大院,院子里已忙成一团。四儿和小张在充任临时厨房的小棚里收拾归拢剩余的肉和各种食材;六个伙计已把大棚里的桌子都抬了出去,这会儿正忙着拆棚;马婶的二女儿蹲在地锅旁边的一个大盆跟前洗盘子刷碗。新媳妇桃花去掉了红喜裙子,换了条半新不旧的裤子,大大方方蹲在马婶二女儿身旁洗刷餐具,她身边是一摞摞的脏盘脏碗。马婶抱着她二女儿不到一岁的孩子站在桃花跟前陪她说话,回头见郭中武醉醺醺的想和伙计们一起拆棚,赶紧抱着孩子过去说:“掌柜的你歇歇吧,今儿个你喝得酒可不少,再说也没多少活儿,干不了多大会儿。”说完不由分说把他推坐到一张圈椅上。郭中武坐在椅子上睨斜着醉眼看正在刷碗的桃花,桃花当姑娘时的两条发辫已变为一个盘在脑后的新妇发髻,绞过的脸光洁细嫩,神情安详自然。郭中武越看越喜欢,看着看着不仅想起那天送她回家,她红着脸说,等成了亲你爱咋样,俺就让你咋样……心里禁不住小鹿般跳了起来。

大棚搭起来慢,拆起来快,没用多大功夫六个伙计便把棚拆完了,刚才还高高大大的一个棚已变成一堆杉木杆和一摞席子。伙计们正准备往外抬杉木杆时,院门外呼啦啦进来一大群人,都拿着枪,穿得衣服五花八门,一个个面色不善,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大家。“土匪!”郭中武脑子里蹦出这两个字,立时嗓子眼发干,呼吸加快,冷汗出了一身,酒也醒了一大半。自己想赶快起来,身上紧张惊恐的四肢和关节却一点也不使唤,好半天才挣扎着站了起来。

这伙人有八九个,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粗胖汉子,戴顶貂皮帽子,上身穿件国民党军队的料子军服,牛皮武装带上别着把二十响,外面套了件无袖的羊皮袄,下面穿条日本人的马裤,脚蹬黄马靴,一走路马靴上的马刺碰的上了冻的冻地当啷响。郭中武愣神的功夫,这伙人已经把包括马婶在内的伙计们都赶到院子北头墙底下,桃花想跟郭中武站一块,被马婶硬拽着拉到人堆里,还特意让她站在一个高大伙计的身后。戴貂皮帽的粗胖子见大家站好了,恶狠狠的眼珠子瞪着吓得惊魂失魄的伙计们凶巴巴的说:“我是山上的宋老二,今儿个找得是恁烧锅的掌柜,跟你们没有一毛钱的关系,都给我老老实实的站着。谁他妈要是活腻了,想替他出头,只管来——”说着看眼众多拿步枪的手下:“正好叫咱爷们练练手,一枪一个,都崩了他!”一番话吓得伙计们恐慌的往后退了半步,人堆又小了一圈。

接着宋老二转过身子围着郭中武转了几圈,停下后看眼未拆除的供厨子们做饭用的小棚,用鼻子使劲嗅嗅小棚里传出的肉香,盯着郭中武皮笑肉不笑的说:“可以呀掌柜的,西沟的老百姓穷得都快吃糠咽菜了,你倒好,娶个**媳妇又是酒又是肉,又是盘儿又是碟儿——”看眼地上的杉木杆和芦席:“还搭个大棚,日他娘,**的想唱戏呀?”跟着咬着牙恶毒的说:“当个汉奸就是好……”“我不是汉奸!”宋老二还没说完郭中武涨红着脸顶了一句,惹得宋老二手下一个小土匪指着他鼻子骂:“闭上你的两片,俺大当家的说话,谁叫你多嘴?再他妈的多嘴多舌爷爷我用刺刀割了你的舌头。”宋老二冲小土匪满意的点点头,又瞪着郭中武冷冷的说:“你不是汉奸?前两天西沟炮楼的二狗子领着老日清乡,到哪儿哪儿起火,到哪儿哪儿死人。咋就你的西沟没死一个人没烧一间房?嗯?你不是汉奸?不管谁的车过西沟炮楼日本人都用刺刀捅开了检查,咋你的车去了就不检查?站岗的还给你的人敬礼?为啥?我还听说你的烧酒运到山西都给了日本人的六十九师团,每个月能挣三千多块袁大头。哼,你不是汉奸?你要不是汉奸,那我宋老二就他妈的是汉奸。”说完一阵冷笑,他手下的土匪们也纷纷扭头嘲笑郭中武。

冷笑几声后宋老二说:“依我以前的脾气遇着你这样的汉奸,就一个字,杀!”冷冰冰的眼睛来来去去扫了郭中武几圈后缓缓说道:“不过,我查了,你除了卖酒给日本人倒也没干过其他啥坏事。我宋老二第一不是土匪,第二讲理,今儿个就饶你一回。队伍上现在缺粮少饷,你给我拿五千块大洋五千斤粮食,我拿了东西立马走人。要是他妈的少一个铜子缺半粒粮食,我割你的头,点了你这个汉奸窝。”见郭中武气得一个劲哆嗦,呵呵一笑:“咋了?冤枉你了?好,有啥冤枉你说说看,要是你比人家窦娥还冤,我宋老二拍拍屁股带着弟兄们就走,一个子也不要你的。说吧,老子看你能不能说出一朵花来。”说完众手下跟着他一起哄笑。郭中武从小到大那受过这样的侮辱和责难,听宋老二一句一个汉奸的骂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刚才的小土匪见他不说话,又骂:“日你妈,不叫你说你比谁说的都快,叫你说你倒哑巴了,快说,再不说,夯死你。”说着就要过来用枪托砸郭中武。宋老二摆摆手制止了他,看着郭中武不阴不阳的说:“说呀,咋不说了?真变哑巴了,嘿嘿……”说完鄙夷的冷笑几声。

郭中武努力平定住自己愤怒的情绪,喘了几口大气,然后盯着宋老二说:“我亲兄弟郭中强是国民革命军第9军54师105团少尉排长,民国二十六年在忻口会战中阵亡,他是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死的,炸得都没落下个囫囵尸首,棺材里就有一个头两条腿……”说到这已是忍不住哽咽起来。几句话让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土匪们不由的都安静了下来,连宋老二也皱了眉,脸上收起了嘲弄和鄙夷。郭中武擦擦眼泪接着说:“俺兄弟死的那年才二十多岁,连个媳妇都没娶……”说着又要掉眼泪,忍了忍又说:“民国三十年俺爹叫日本人抓进宪兵队,说他通匪抗日。过了十个月,俺家花掉了大半个烧锅才把人弄出来。俺爹以前一顿能吃两碗饭,仨馍,身子结实的能跟年轻伙计比赛着出酒糟,可人从宪兵队拉来后,瘦得就剩一层皮包着骨头,身上到处都是伤,在家躺了没半个月就走了,跟着俺娘又气又急也走了。我们郭家被日本人害得家破人亡,我会当汉奸?我能当汉奸?大当家的,你去打听打听,日本人没来前俺烧锅是啥买卖?再看看现在是啥买卖?自从日本人来了西沟就一个劲儿跟烧锅要钱要粮,现在烧锅让日本人啃得都快剩下渣儿了,我要是汉奸,烧锅能成这样?”

郭中武让自己激动的情绪稍微平稳下又说:“我把酒卖到山西不假,过西沟炮楼日本人不检查也不假。其实我的烧酒是卖给了山西的黄老板,黄老板买通了日本华北方面军驻山西第一军管辎重的一个大佐,那个大佐给黄老板开了一个盖有第一军辎重部大章的路条,所以西沟的日本人才不敢检查。还有,大当家的你知道黄老板把我的黑龙酒卖给了谁?烧酒都给了山西、陕西、甘肃、宁夏、绥远、察哈尔的国军,日本人一口也喝不上。”说完望眼听得目瞪口呆的土匪们,又看着宋老二说:“宋大当家的,你说,我是不是汉奸?”宋老二愣了下后,习惯性的挠挠戴着貂皮帽的头,凝视了郭中武半天,又瞪着眼睛说:“说得跟真的一样,这年头坏人太多,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我宋老二不能单凭你这几句话就信了你。再说,就算我想信你,谁能给你证明?”“俺能证明!”桃花见郭中武被土匪们羞辱的不行,早就忍不住要出来,几次都被马婶强拽了回去,一听宋老二要证明人,忍不住高声喊了一句。

马婶也跟着喊:“俺也能证明!”伙计们见俩个女人都这么有胆量,先是一愣,跟着血往上涌,一个个七嘴八舌的说:“俺能证明!”“俺能证明!”“俺也能证明!”……桃花分开人群走到郭中武身旁,望着宋老二毫无惧色的说:“当汉奸图个啥?不就图能挣钱嘛。俺——”桃花原想说“俺当家的”,到底跟郭中武才成亲,这几个字说不出口,遂说:“俺武哥原先在重庆做得是布匹买卖,那布都卖给了啥国防部,国防部用这布给当兵的做军装,大当家的你想想,那得做多少身军装?用多少匹布?俺武哥不挣不挣,一年挣得也要比这个半死不活的烧锅多得多。要图挣钱俺武哥留在重庆不比在这强?日本人一来西沟郭家一大家子都逃难去了外地,偏偏俺武哥这时候回来了?为啥?可不是为了当汉奸!是为了烧锅,为了不让这个老祖宗传下的快一百年的烧锅毁了。为了买小米做烧酒俺武哥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镇上几百亩的地也快卖完了,可做出来的烧酒就是卖不出去。好不容易山西的黄老板来买俺烧锅的黑龙酒,烧锅慢慢的也快缓过了劲儿,大当家的,你可不能这时候再捅俺烧锅一刀呀!”

桃花抹了把眼角的泪又接着说:“为了烧锅俺武哥吃苦受气,日本人欺压完了,日本人后头跟着的狗接着欺压,天天哪有个安生的时候?大当家的,俺武哥要是汉奸,那些日本人的狗敢这么欺压俺?俺是个女的,没咋出过门,大当家的你虽说干得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买卖,可俺听说你宋老二的人不欺压老百姓,不欺压好人,光打老日跟汉奸,你大当家的是个大英雄!”几句话说的宋老二心里舒坦无比,不知不觉昂起了头,挺起了胸脯。桃花接着说:“大当家的你去打听打听,郭家打在这西沟做烧酒起就没少给老百姓做好事,灾荒年舍粮,闹瘟疫了散药,修桥补路,扶贫问寡,俺烧锅可没干过一点点坏事儿呀!就这样日本人和日本人的狗还可着劲儿欺压俺,大当家的,日本人已经把俺烧锅割得一道道都是口,你可不能再往这口上撒盐呀!”桃花说完低了头边抽噎边用袖子擦眼泪。

宋老二来西沟前,山上好多弟兄都说郭家烧锅几辈掌柜的还不错,也没听说新掌柜郭中武跟日本人有什么勾搭。在“鸡肠”袭击日军运输队耳朵受伤的刘善道当时拍着胸口保证,这郭中武千真万确是把烧酒卖给了山西的日本兵,挣的钱多得数不过来,仓库里到处都是粮食。而且他的烧锅还和西沟炮楼的日本人有勾搭,所以他的烧酒炮楼不检查就放行,于是宋老二才来了西沟。现在听了郭中武和桃花的话,感觉不像是假的。说谎的人心苗不定,你盯着他看,他的眸子会胆怯的退避,桃花说话其间宋老二盯视了她多次,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的慌张和怯弱。宋老二自认瞅一眼就能分出好坏人,他感觉眼前的俩人不是坏人,特别是桃花,眼睛里露出的除了实诚还是实诚。可如果立马领着手下的人走,万一他烧锅真把烧酒卖给了日本人,以后弟兄们会笑话自己一辈子。宋老二下意识的摘掉貂皮帽,用手挠着才剃的大光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宋老二带人来烧锅时路过半山腰的木桥,他见木桥所处的位置很险要,特意让小六和一个叫胡子的留下放哨。并再三交代,一定要看好了,不敢马虎,老百姓来了先扣下;来一两个保安队的也缴械扣下;要是来了老日,一个人监视,一个人立马去烧锅送信。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枪,枪声会把西沟的日本人引过来。交代完带着人要上山时,用一块红布包着受伤耳朵的刘善道对他说,自己不能闻酒糟味,闻了就恶心就吐,宋老二想也没想让他替了胡子留下放哨。刘善道等宋老二走远了,从自己藏身的一颗大树后出来,去找小六说话。小六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他从里到外的看不起打枪不准,打仗拉稀,就会写几个字的小白脸刘善道,见他来了抬抬眼皮,爱搭不理的说:“不好好看着,来这干啥?”刘善道陪着笑说:“想跟你说个事儿?”小六略一诧异:“事儿?啥事儿?”

刘善道干笑两声:“老五爱喝酒,你得去烧锅弄几坛酒,到时候祭奠老五的时候让老五喝上正宗的黑龙酒。”小六先叹口气,停了会说:“我跟大当家的说了,他说一会带几坛下来。”刘善道眨巴眨巴眼:“大当家的到了烧锅又是要粮又是要钱的,忙得很。再说了,五千斤粮食光装车都得半天,万一他忘了咋办?还有,这黑龙酒可讲究的很,分三年、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还有三十五年的呢。要是咱大当家的慌里慌张弄坛三年的酒,那……老五可是条好汉,咋也得喝二十年的老窖。”小六腾地站了起来,又赶紧蹲下,紧张的从石头边看看外面,见一切正常,喘口气,盯着刘善道说:“别说了,老五得喝三十五年的好酒,我现在就去烧锅,你在这盯着,我拿了酒就下来。记住!来了保安队和日本人赶紧去报信,万不得已就开枪,千万万千不能让日本人占了这桥,这儿是喉咙眼,进出都得打这儿过,要是叫老日占了,咱这十几号人可就都完了——”说着咬着牙一脸狰狞的瞪着刘善:“要是出了事儿,我第一个先崩了你!”一句话把正蹲着的刘善道惊得噗通坐在了地上,脸吓得煞白,好一会挤出丝笑:“放心,放心,我又不是小孩,还能看不住个桥,你去吧,没事,没事。”小六又交代了几句,转身上了山。

犹豫不决的宋老二忽见小六来了,以为出了意外,紧张的问:“咋了小六?老日来了?”小六赶紧说:“没事大当家的,老日没来,我给老五拿坛酒立马下去,我怕你忘了。”说完不好意思的笑笑。宋老二一皱眉:“刘善道一个人不中,那地方太关键了,你拿了酒赶紧走,我怕他一个人看不住。”小六笑着说:“没事大当家的,我都跟他交代好了,实在不行就开枪,一开枪咱在这就听见了……”小六还要说话,无意中看见了郭中武,惊讶的上前打招呼:“这不是于哥么,你咋在这?”郭中武望着眼前这个背枪挂刀,穿黄马裤着马靴的瘦高年轻人,一时认不出在哪见过,嗫嚅道:“您是?”小六一笑:“你忘了于哥?在黄屯,我跟胖胖去药铺看腿,你在那伺候你表叔,还有……”说着看眼他身旁的桃花,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经他一提醒郭中武一下子认了出来,眼前这个拿刀带枪被宋老二叫做的“小六”瘦高个正是在黄家药铺陪他亲哥看腿的“瘦瘦”。

没想到土匪里居然有熟人,郭中武提了半天的心放了一半,脸上稍微有了笑模样,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六,正要说话,小六又问:“于哥,你咋在这?她——”说着看眼桃花,“咋这身打扮,你们这是成亲了?”郭中武尴尬的笑笑,解释道:“我姓郭,是烧锅的掌柜,那个于叔其实是我岳父,那会儿没成亲,怕人家说闲话,才假装叫他表叔,这桃花……她是俺媳妇,今儿个才成得亲。”当时在黄家药铺小六见郭中武和桃花老是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不像兄妹倒像是**,现在听他一说,心里的谜团方解开,自己要说话时,又听郭中武说:“你这身打扮还真不敢认。胖胖呢?他的腿好彻底了吧?”一提老五,小六立时没了笑意,低头把脚下的一颗小石头踢开,抬头叹口气:“我哥叫老五,死了,叫日本人打死了。”

郭中武想起在黄屯时,那个叫“胖胖”的黑胖子虽说粗野,为人倒也热情大方,现在听说他死了,心里也有些难过,叹口气:“唉,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现在就他娘的乌龟王八蛋活得最结实。”小六对他勉强一笑,回到宋老二身旁,把他拉到一边,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接着两个人又嘀咕了一会儿,跟着宋老二大踏步走了过来,郭中武心里一紧,不知道接下来的是祸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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