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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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 在方朝,乃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人物。

他寒门出身,幼时是个放牛郎。

相传, 他五岁时趁放牛的机会躲在私塾先生的窗下听习,被先生发现逮个正着。

一个贫家小孩不交束脩就躲起来偷偷听课,对私塾先生而言, 自是不可容忍的偷学之行。私塾先生本想找他父母来说,逼他们补交束脩不说,当然也要教训教训这孩子。

若是普通小孩见到这阵仗,定然是要怕了。

然而齐慕先不同, 他非但没有生畏, 反而沉着冷静。

他先满脸羞愧之色,诚恳地向私塾先生道了歉, 然后又夸赞先生, 说他本来只是从窗下经过,不小心听到先生讲课, 觉得讲得实在太好, 一不小心听得入迷, 这才忘了离开。他还说, 他知道偷听不好,但他家里实在没有钱, 这才不敢让先生发现他。如果先生如此生气,他愿意为先生做事抵债,可以每日来帮他擦鞋洗衣裳。

齐慕先的表现,令私塾先生大为惊异。

私塾先生出于稀奇, 多问了对方几句, 谁知这孩子不仅将他上课所讲一一背了出来, 还能举一反三,说出远超同龄人所能领会的道理来!

私塾先生大吃一惊,便对这孩子刮目相看,反复思索之后,将他收为关门弟子,即便他交不出学费,仍旧教他念书。

后来,齐慕先果然不负所望,十一岁中了秀才,二十岁得举人,二十六岁又中进士。

之后,他一个寒门子,本在仕途上无人相助,并不顺遂。

但是,钱正七年,昌平川之战两年之后,一个天大的机会,又落在他身上——

昌平川一战后,方朝弱势于辛国,不得不对辛国俯首称臣,年年以大量金银上供。

然而,饶是如此,辛国仍不满意,不断狮子大开口,一再加码,纵然是富裕的方朝也不堪重负。双方的关系再度紧张起来,边域剑拔弩张。

恰巧那时,萧斩石在昌平川一战失去父兄,对辛国的仇恨与日俱增,斗志大涨。

他原本就是个难得一见的将才,此后对战争的领悟再上一层楼,开始崭露头角,在边疆大杀特杀。

在辛国优势的情况下,竟然真让这萧斩石逆势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打得辛国兵节节后退,显露出颓势。

在这等形势下,辛国有点害怕了,决定对方朝派出使者。

他们名义上是说要和谈,渴望停战的先帝也连忙接待了他们,但是谁知,那辛国使者竟在接风席上忽然发难,行刺天子!他们打得显然是擒贼先擒王的主意——

只要杀掉皇帝,必然可以扰乱方朝,进而影响前线,阻挠萧家军的进军之势。

说来也是凑巧,齐慕先当时三十五岁,做了近十年官,在朝中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在接风宴上,他本来没有机会接近天子。但是,他受到当时的上司差遣,去询问那使者对起居细节的要求,正好离那使者距离颇近,使者从靴底抽出小刀时,齐慕先刚好能反应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齐慕先想也不想就冲上去阻止,一介书生打不过常年习武的外邦使者,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帝王身前!

据说那把刀深深没入肉中、贯穿其肩膀,使者生怕方朝皇帝不死,上面还涂有剧毒!

齐慕先这一倒就是五天五夜,数度以为已经无力回天,若非后来在那行刺之人房中搜出解药,勉强救了齐慕先一命,只怕便没有今天的齐相了。

此后,齐慕先有了救圣之恩,便开始平步青云。

齐慕先此人,也确有才华,只是先前受限于职务,无力施展。得到先皇的看重后,他一身抱负终于有了展示的契机。

他不但提出不少建设性的改革意见,将朝野内外整肃一新,还多次出使辛国,成功阻挠辛国出兵,立下汗马功劳。

在辛国的问题上,齐慕先一贯是主和派,不主张方朝与辛国交战,与胆小怕事的先帝一拍即合,十分投契。

先帝本就不是那种精力旺盛的雄主,遇刺后,愈发感到生死无常、理应及时行乐,对朝廷里的事爱答不理起来,政事一方面多依赖聪明好学的皇后处理,另一方面就仰仗救过自己的齐慕先。

很快,齐慕先步步高升,成为先帝的左膀右臂。

天顺十四年,先帝渐感体力不济,便将齐慕先任命为宰相,命其监国。

同时,由于太子年幼,他也留下谕旨,如果不等太子长大,他便身故,让皇后垂帘听政,培养太子长大。

不久,先帝缠绵病榻,三年后一命呜呼。

此后,方朝由顾太后垂帘听政,齐慕先为相监国,开启了长达十五年的治世。

却说顾太后和齐慕先这两个人,其实都是十分实干的人,他们在政治理念上也没有太大差距,合作起来十分投契。

然而同一张嘴里的牙齿都会咬到舌头,两个人相处久了,又涉及权力的切分制衡,如何可能没有矛盾?

首先,是齐慕先强烈反对女子干政。

他尽管与太后分制朝野,合作无间,可是本质上是遵循先帝请太后垂帘听政的指示,并非听命于太后本人。相反,他不但不信任太后,还对太后十分忌惮。

自圣上弱冠之后,他就频频催促太后还政,搞得太后烦不胜烦,逐渐与之离心。

其次,是顾太后频频任用外戚担任重要职位。

顾太后当初是平民皇后,能登上凤位,全凭先帝对她的爱护宠幸。她虽有才干,但在朝中根基实在薄弱,还要垂帘听政、驱使群臣,若无后盾,实在吃力。更别提还有皇族宗室虎视眈眈,垂涎母族无力的小皇帝屁股底下的皇位。

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都必须增强自己的家族地位。

于是,顾太后从各种犄角旮旯找来一堆有的没的的同姓亲戚,朝中那些主动对她投诚磕头、喊她姑奶奶的官员她也照单全收,一一认下,并将他们见缝插针地安排在于她有利的位置上,逐渐壮大自己的势力。

然而,朝中位置就这么多,顾太后插手得多了,齐宰相能干涉的地方就少了,实际上对他的相权有所削弱。更何况,会去向顾太后俯首帖耳、攀关系认亲戚的,多半是趋炎附势、投机取巧之辈,正能做事的不多,更加令齐宰相懊恼。

慢慢地,两人间裂痕渐深、貌合神离,到后来甚至连表面功夫都难以维系,朝堂上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太后派和宰相派。

再后来顾太后试图登基、开始身穿龙袍上朝时,正是齐慕先率领百官反对,劝说太后打消此念。

双方冲突不断,在多年争斗之后,终于,顾太后在当今圣上二十五岁时还政,退居慈宁殿吃斋念佛,不再过问政事。

而原本太后与齐相相互制衡的局面,也就此打破,转为齐相一家独大。

齐慕先于当朝天子,可谓有救父之恩、育教之恩、劝母还政之恩。

如此三重重恩之下,根基尚浅的年轻天子对齐相当然是恭恭敬敬的,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朝中有什么事,他都会先去请教齐相的意见,只要齐相说不行,天子绝不会再提。

而齐慕先此人,从一个家徒四壁的放牛郎,成为位高权重的宰相,还救过先帝、多次护国,自然成为忠君爱国的典范。

不但一众寒生将他视为榜样,在民间也有极高的声望、簇拥如云。

当下,如果有人敢在街上说齐慕先一句不是,立即就会被群起而攻之——只怕楼上看戏的、屋里读书的、街边卖馄饨的,全都要放下手头的事冲过来,把骂齐慕先者喷个狗血淋头,非得这辈子都不敢在路上露脸不可。

果不其然,纵然是谢知秋,一听得到会元的是齐慕先之子,先是愣了愣,继而也没说什么,只道:“原来是齐大人家的麒麟儿,那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了。”

“可不是!”

报录人赞同至极。

他说:“而且这齐公子,九年前还中了解元,也不知为何前几次会试就都没中。幸好这回一中,就中了会元。若是殿试能被天子点上,就是连中三元了!”

“齐大人自己当年是得了第四名,错失一甲三名,只进二甲。这回齐公子,可算是为父圆梦了!”

言罢,报录人没有再聊,高高兴兴地进了将军府吃席。

两日后。

夜晚,谢知秋再度潜进谢家,悄悄与萧寻初碰面。

“我帮你问过了,严家那个小姑娘说,她的朋友听到那个什么‘钟厚不厚、薄不薄’的日子,还真是赴齐相家的赏花宴。”

“但那起码是在大半年之前了,当时连春闱的主考官都没有定下来,据说也只是听上去像是父子在探讨问题,想来与考题不会有什么关系。”

萧寻初如此交代道。

之前谢知秋让他借自己的身份,多多鼓励严家小姐严静姝读书,萧寻初依言照办,与对方见了一两次面。

那严家小姐着实是个谢知秋的仰慕者,对谢知秋崇拜得五体投地。得亏萧寻初对谢知秋的作品也比较熟悉,要不然的话,还真有些招架不住。

这一回,由于谢知秋现在是男子身份,不方便与严小姐见面——也未必能见到——她就劳烦萧寻初出面,从严静姝口中细问了一些她想知道的事。

说实话,谢知秋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问的,如果严静姝说不是,她也就这样放弃了。

谁知道,她还真说是齐家!

这让谢知秋的疑心一下子就重了起来,哪怕之前只有一分怀疑,现在也变成了六七分。

谢知秋的眉头深深皱起来。

萧寻初见她这样的表情,不由问她:“你是怀疑齐相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让自己的儿子在会试中得了比较好的名次?”

谢知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可能是我多心,但今年出了这样的题目,又有人在齐相家里听到类似的讨论,最后齐相之子还中了状元。若真说是巧合,未免太凑巧了。”

“可是——”

其实,萧寻初听了,也觉得好像有点过于凑巧。

说到底,宰相的儿子在科举中名次太好,历来就是容易有争议的事。

但是,这回中状元的又是历来口碑极佳的齐相的儿子,让人不太敢有所怀疑。

萧寻初踯躅半天,说:“可是,以齐相的身份地位,想要给儿子什么官职弄不到手,何至于专门在科举上动这样的手脚?

“而且,他就算可以操纵科举的题目,又要如何保证,考官一定能选中他儿子的卷子呢?”

谢知秋未言。

实际上,哪怕凭借这只言片语,也只不过是她个人的猜测,既算不上证据,也难以推断其手法。

且不说“钟厚不厚”这种含糊的话,很有可能是严小姐的朋友听错了。退一步说,就算齐家真的是有人在讨论考题,但那甚至是在皇帝任命主考官之前,他们父子运气好凑巧聊到,也算不上什么错事。

谢知秋抵住下巴,有些没把握地思考起来。

同一时刻。

本届春闱的主考官、翰林学士柳照,正在屋中徘徊不定。

这回的春闱命题,可谓他有史以来做过最大胆的事。

数月之前。

他忽然被齐慕先大人邀到家中品茶。

是时,他尚未被选为主考官,也压根没想到会轮到自己。

他在翰林学士中不属于有名的,也并不太受皇上看重。那会儿朝中认为最有可能被选为主考官的是林大典,对方是十分有名的学者,此前也主考过一回,是有资历的长辈。

所以,柳照被齐相相邀去家中时,只感受宠若惊,并未多想。

然而,他到了齐相家中,并未见到齐慕先本人,只在会客厅的小桌上,放了一篇习题集,册子上写着齐慕先之子齐宣正的名字,俨然是齐家郎之作。

柳照在齐家家仆的盛情邀请下,打开此册看了一看。

里面的文章相当精彩,可谓精妙绝伦。

只是柳照不熟悉齐宣正,没看过他本人的作品,倒觉得这些文章的遣词造句,与齐相本人的风格甚为相像。

但他当时并未多想。

齐家家仆笑呵呵地问他:“柳大人认为,我家公子的文采如何?”

且不说文章本身确实不错,这可是齐相的独子之作,满朝文武恐怖都找不到哪个人敢在这种场合下还不夸奖。

柳照当然点头如捣蒜,道:“极好,极好!齐公子果然是人中翘楚,这文章写得荡气回肠,令人读之有醍醐灌顶之感,甚为出彩!果然是麒麟自有麒麟儿,齐公子甚有其父之风啊!”

齐家家仆听了,笑意加深,复又问他:“那若柳大人是主考官,不知愿给我家公子评什么名次呢?”

柳照当时以为不关他的事,拍拍马屁又不会少块肉,当场一拍桌子说道:“状元!当然是状元!普天之下若能找到比齐公子更厉害的高才,我便将这桌子角吃了!”

齐家家仆只望着他笑,又给上了好茶和点心,过了一刻钟,竟说齐相忽然有急事不能过来,就让他回去了。

柳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齐相这是演得哪一出。

然而半个月后,他便听说有官员上书,说他才学出众、品德高尚,推荐他为今年春闱的主考官。

皇帝遇到这种事都会去问齐相的意见,而不知齐相说了什么,圣上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还真答应了……

……

时间回到现在。

柳照已经定下了成绩,贡院今日也将杏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但饶是如此,他仍心有忐忑。

——主考官协助作弊是重罪,要是被人抓到把柄,以齐相的权势不一定有事,他却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发现齐相竟拐弯抹角地推他当了主考官以后,柳照吓得好几晚都没睡着。

终于,一夜,他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跑去与信任的友人商量。

友人为他出谋划策道:“齐大人这并非是逼迫你,而明显是给了你选择啊!这是一种看你是否心诚的试探!虽然有点风险,但同样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想,齐相是先帝的恩人,又为当朝天子夺回帝位,地位稳如磐石。现在文武百官谁不想与齐相同乘在一条船上?

“在这朝堂之上,若无人照拂,一辈子或许也就如此了。但是若抓准这番机会向齐相示好,或许便能得到齐相的青眼,从此青云直上,再无阻碍!”

柳照心动不已。

说得不错,朝中若无人帮助,他恐怕就止步于此了。

但是,若能得到齐大人的关照,上限会比过往高上数倍!

再说,齐相难道是什么坏人吗?

他为民请命,劝说辛国退兵,舍命救过先帝,还支持科举改题制,怎么看都是位实干派的官员。

齐大人位极人臣,现在不过是希望为自己的独生子谋一个好前程,让他中个状元罢了,难道真是个非常奢侈的希望吗?他若真能在这件事上为齐大人效力,也算是卖了齐相一个人情。

于是,柳照想了一想,福至心灵,便按照那日在齐宣正的习题册子上看到的文章,出了本回科举的题目。

方朝科举经过前朝的代代发展,到现在已经趋于成熟,要作弊是很难的。

不但考试时考生会被关在格子大的号舍里,交上去的考卷也会经过誊录官的誊抄后,再送到考官面前。

理论上来说,既无法通过字迹,也无法通过约定俗成的暗号来与主考官沟通。

且文章这种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算是提前知晓题目,也未必一定对主考官的胃口。

而现在就不同了。

在拿到卷子以后,柳照果然批到了与那日在齐相所见一模一样的文章,无疑就是齐宣正的考卷。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此卷选为第一。

明面上来说,考卷都是匿名的,况且他本人先前与齐相并不熟,齐相只邀他去过家中一次,甚至都是他被选为主考官之前的事了。

即便要挑证据,也不可能挑得出来。

不过,从此以后,他就与齐相绑在了同一条船上。

另一边,谢知秋与萧寻初交流半宿未果,话题转向其他方向。

萧寻初问:“说起来,既然齐宣正已经得了会元,那等到殿试,官家看到齐宣正的名字,联想到他父亲的功绩,会不会直接将齐宣正点为状元?”

谢知秋毫不犹豫地道:“极有可能。”

齐慕先绝非一般宰相,不但权势了得,还对当今圣上有救父之恩,一个“孝”字当头,无论当今天子对齐慕先这种能对帝王指手画脚的权臣,究竟有没有传闻中那么感恩戴德,他表面上也必须要表现得无比尊敬,给齐慕先充分的礼遇。

因为恩情将宰相之子点为状元,可能多少会有点争议,但齐宣正已经拿到会元了,至少才学已有定论。

殿试很大程度上本来就是看天子喜好,而且科举本来选的就是“天子门生”,总不能还有人上去说皇帝徇私舞弊吧?

萧寻初忧道:“但若是如此,你与谢老爷的约定……”

谢知秋目色一沉。

她先前给父亲画的大饼,是她考上状元以后,会身骑高马、斜戴红花去谢府迎娶“谢知秋”。

如果不是状元郎,承诺的效力自然大打折扣。

别看她会试也是个亚元,殿试也有希望拿到榜眼,但是第一名与第二名哪怕实际只差一名,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壤之别。

少了一重状元的光环,以谢父那种好面子的性情,只怕诱惑力大大下降,即使她的名次在秦皓之上,也未必能比得上与谢家有世代情谊的秦皓。

……再者,谢知秋此番会试,拿到的是第二名,离第一不过一步之遥。

在这种情况下,还让她知道第一名很可能并非是靠真才实学,说实话,她难免是有一点不甘心的。

……不,应该说是非常不甘心。

可是如果这座拦在前面的大山不是别人,正是齐相,那就算谢知秋不甘心,也毫无办法。

说白了,此人非但位高权重,还有民众支持,无论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难以扳倒的对手。

谢知秋咬起指甲来。

“先看看吧。”

她道。

“无论如何,尽力而为。”

萧寻初笑着安抚她道:“你也不必太有执念,我看第二名也不错。何况第一名是齐宣正,我想就算是谢老爷看了这个结果,也不至于太不通情达理。”

谢知秋闷闷地应道:“嗯。”

——若是事情只到此为止,或许谢知秋也不至于对齐相、齐宣正生出很强的敌意来。

其实谢知秋虽有好胜之心,但对“状元”这个头衔也没有太强的渴望,无非是再劝劝谢老爷,她懂得见好就收、不必贪心的道理。

然而,就在几日后,另一件事,却会改变她的看法,彻底激怒她的情绪——

——却说正当谢知秋苦恼的时候,林世仁却精神极好。

“林兄,恭喜高中啊!”

“林兄,金榜题名,恭喜了!”

“哪里,同喜同喜!”

“运气好而已,王兄你下回肯定也会中的!”

会试放榜是在三月初,方朝的殿试原本会在放榜两三天后就举行。但由于近几十年来,皇帝日益懒散,而礼部要在两三天内做好殿试的准备,时间也过于紧凑,现在则将殿试时间改到了三月十五。考生到放榜到参加殿试,还能有十来日的准备时间。

这十来日,对高中的贡士来说,可谓极其繁忙。

方朝殿试不会淘汰人选,因此中了贡士就相当于是中了进士,而一旦中了进士,无论之前是何等贫寒之人,今后也成了人上人,必定是个“官老爷”了。

所以,对高中的举子而言,这几日阿谀奉承的、邀约的、试图结好的,访客可谓络绎不绝。过去无人问津的穷书生,一下翻身做主成了香饽饽,若是年轻还未娶妻,搞不好还会被榜下捉婿、一举娶到美娇娘。

林世仁这几日可谓春风得意。

谢知秋与他一同回太学,向先生们了解殿试的内容,光是在路上走着,就有十余人上来打招呼!

林世仁昂着头,满面红光。

他的家境在太学里算垫底的,过往除了萧寻初,不大乐意与人来往,总是低着头行色匆匆,连向先生问问题,都会被先生有意无意地敷衍。

而现在不同了,省试三年一考,能中的终归是少数,林世仁一朝成了进士,忽然就成了众人值得结交的对象,人人都愿意与他打个招呼。

谢知秋名中亚元,家中又有将军府这个后盾,受到的热捧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谢知秋性格冷淡,表情又颇有些难以接近之感,大多数人只敢与她打个招呼,就被她的眼神逼退了,乍一看倒不如林世仁那里热闹。

谢知秋端详林世仁,道:“林兄这两日好像过得不错。”

“当然!”

林世仁道。

其实他给人的印象与以前相比,多少有点过于飘飘然了,但好在对谢知秋,他还保持着原先的谦逊。

林世仁对她解释道:“萧兄,你不知道。我父亲早年受人蒙骗,欠了不少钱,家里一贫如洗,锅里一年到头没有几粒米,倒是门口隔三差五要有催债的人来。

“他们拿钱不说,动不动还要拿我父亲发泄,对他拳打脚踢,我父亲日夜操劳,没有一日不是鼻青脸肿的。

“我幼时想要读书,但是不要说纸笔,家里连裤子都买不起,我要与兄长轮流穿一条裤子,才能偶尔出门。小时候,是我兄长去书院偷听先生讲课,回来再拿树枝在泥土上写字,一个字一个字教给我。

“在萧兄看来,我可能只能算天赋平庸之辈,但实际上,在我家乡那里,我已经算难得的天资聪颖。

“后来,族中一位发迹的长辈,偶然发现我年纪不大,没有上过学,居然能认出不少字,还讲得出成句的诗词,便决定帮助我读书。我这才能来到梁城,还考进白原书院,与萧兄相识。”

林世仁说到动情之处,有些感慨地道:“其实这些年,我压力一直很大。族中长辈拿钱接济我,自是希望我能拿得出成绩,若是白白消耗银两,却屡考不中,便不知该如何还这人情债。

“还有我家中状况,其实也难以支撑我常年在外读书,若是哪天族中长辈停了资助,或是这几年一直考不中,我恐怕就没法再留在梁城了。当普通书生其实没什么赚钱的本事,若是实在不行,我说不定只能卖身为奴,去尝我父亲的债务。”

谢知秋闻言,不免微怔。

她看得出林世仁家中贫困,但从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内情。从林世仁的语气来看,他大概也从没对真正的“萧寻初”说过这些。

“好在,我前些年中了举人,情况就好得多了。因为家里有了‘举人老爷’,要债的也开始对我父亲客客气气,不敢太过放肆。现在我又得了进士,他们便更不敢作威作福,族中长辈对我多年的支持,也不算没有回报。”

林世仁眼眶微红,但他神情坚毅,只是擦了擦眼角。

他说:“萧兄,你是将军之子,出身高贵,只怕不懂。对我们寒门之人来说,科举便是唯一的翻身之路。贱民是没有尊严可言的,唯有努力读书、步上仕途,成为人上人,才能改变与身俱来的命运。

“待我今后有了余财,我也会腾出一笔钱来,去资助那些像我一样的贫穷孩子,盼望他们能有一个小小的机会……对了,萧兄,这事说来还得感谢你,若非你这段日子一直与严先生走得近,还不时提点我策论方面的事,这回题制一变,恐怕我也两眼一抹黑。

“我傍身的银两,前阵子都打赏报录人打赏完了,没什么余财买东西送你,你恐怕也不缺钱,不过……这个东西,还望萧兄收下。”

说着,林世仁双手递出一个护身符模样的东西,上面刺绣“高中”二字,形状是三角形的,倒颇为奇异。

谢知秋接过,道:“……这是?”

林世仁道:“此物名为齐氏符,相传当年齐慕先大人进梁城参加春闱,他母亲亲手为他绣制此符,让他戴在身上。后来齐大人不但得了二甲进士,多年后还成了宰相,此符就在梁城中流行起来,寒门子大多身上都会佩戴,算是求个步步青云的好彩头。

“我看萧兄好像不太爱求神拜佛,便猜萧兄还没有这个。虽然会试已经出了成绩,但接下来还有殿试!还请萧兄收下此物,算是我的心意,愿萧兄殿试得个好名次,日后步步高升,不没萧将军之子之名!”

林世仁说得诚恳。

谢知秋心里却“咯噔”一声。

她之前听说过齐氏符,但由于以前长居闺中,与萧寻初交换后也少与人来往,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老实说,在猜测齐慕先有帮其子作弊之嫌后,谢知秋对这个人有了些微妙的排斥,连对与他有关的东西,也变得不怎么喜欢了。

不过,林世仁像是一番好意……

谢知秋还是收下了齐氏符,道:“多谢。说起来……”

谢知秋停顿了一下,问:“该不会……你也十分崇敬齐慕先?”

谢知秋本意是确认一下,谁料林世仁完全会错了她的意思,眼前一亮,道:“难道萧兄也是?”

谢知秋:“……”

不等谢知秋回话,林世仁已开开心心地说了起来:“只要是寒门子,没有不崇拜齐慕先的!说实话,尽管科举多年发展下来,已不限制寒门子弟参加考试,但是那些世家子弟,与我们寒生的条件差异还是太大了。

“我等必须要为生计发愁,动不动就会交不出给先生的束脩。而那些贵门子弟,却能请到名士教导,自幼便有父母出谋划策,也不必担心食物朝不保夕,与我等可谓云泥之别。

“但在这等情况下,齐慕先大人仍能逆境而行,闯出一片天来!实在是吾辈楷模。

“以前我冬天盖得被子太薄睡不着,饭又吃不饱,肚子一直空着,觉得熬不下去了,我便在床上写齐大人的名字。心想齐大人能出头,有朝一日,或许我也能有拨云见月的一天!

“萧兄,你看,这一日,不就这么来了?”

谢知秋不太喜欢齐慕先,但听林世仁这么一说,倒也能理解他的激动。

林世仁这么开心,谢知秋也不便说不好听地泼他冷水。

虽说谢知秋本来也没准备将“钟厚不厚”的事说给萧寻初以外的人听,但看林世仁这个架势,至少对林世仁,是绝对半个字都不能透露了。

二人今日回太学,是想向太学的先生们讨要一些殿试的建议。

二人讨论了一番齐慕先,进度已算慢了。

待请教完一位姓李的太学官员,谢知秋正要离开,对方却出言拦住了她——

“寻初。”

尽管没见过几次,但对方却对她莫名亲热。

“明日我的朋友在酒楼设席,准备举办一场诗会,不少学者和高中的学生都会到访,你可愿意来?”

这位李姓官员是当初谢知秋秋闱时的监考官,许是因为有这么一层缘故,他一向对谢知秋十分热情。自从谢知秋进了太学,他就多次相邀。

与严仲那时出乎意料的看重不同,这位李姓官员,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自己对谢知秋的拉拢之意。

然而谢知秋也打定主意不与太学的老师建立过于亲密的师徒关系,最怕的就是这种拉拢,已多次拒绝。

倒是对方好像果真是很看好她,碰了钉子也不介意,反而热情依旧。

这回,谢知秋也打算出言拒绝。

谁知,李姓官员看出她的婉拒之意,提前打断道:“寻初,这回的诗会可与先前不同,除了不少名流学者,就就连齐慕先大人之子齐宣正都会到场!

“莫要闲为师多事,但你如今已是进士,结交结交人脉对你绝没有坏处,你想想萧将军多年,若是朝中多几个朋友,又何尝会有那么一场风波?

“这么好的机会,你当真不来?”

谢知秋到嘴边的话,在听到“齐宣正”三个字时停住了。

认真地说,她有了些兴趣。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想要战胜对方,与对方接触一番,或许会是个好主意?

不过,她看着李学士热切的表情,又犹豫不决。

只要她答应这一次,这位锲而不舍的李先生说不定就会认为有突破口,于是变本加厉。

从他说的诗会有齐宣正这一点来看,他极有可能也是齐宰相那一派的人,若是沾上,会有麻烦。

于是谢知秋冷静地婉拒道:“我明日有事,有负先生厚爱,实在抱歉。”

李学士不禁面露失望之色。

而这时,在两人旁边,林世仁却看起来对此十分向往。

他刚成为贡士,正有大展一番鸿途之意,作为寒门生,他对人脉关系有非同一般的渴望,正是热衷此类活动的时候,更何况还有齐慕先之子会去,他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李学士也注意到林世仁的表情。

他愣了愣,问:“莫非,你有时间?”

林世仁迫不及待地道:“先生,晚辈很有时间!”

李学士心念一转。

尽管不是萧寻初,有点美中不足,但这小子这回也中了进士,又是萧寻初的朋友,看他俩总是形影不离的……若是先拉拢到他,会不会也能借此拉近与萧寻初的关系?

想到这里,李学士便觉得举手之劳,何必不试试?

他笑着捋捋胡子,便笑道:“也好,那明日酉时,你便到观月楼上,与我们一聚吧。”

林世仁大喜,连连向老师道谢。

这日,谢知秋与林世仁分别时,林世仁看起来兴高采烈的,连连说没中进士之前,太学里从没先生这样看重他,他定要好好表现、没想到还能见到齐相之子云云,话里行间都是对明日诗会的期待。

谢知秋没多发表意见,回到将军府后,还是自管自温书。

只是,诗会次日又去太学,她竟没见到林世仁。

一日不见,只当是睡过了,谢知秋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再等一日,还是没见到。

想来想去,最后见到林世仁的,应当就是那日去诗会的学子了。

谢知秋略有担忧之情,便去向他们打听,可知林世仁的情况。

谁知,前些日子还与中了贡士的林世仁称兄道弟的学子们,这会儿却一改原先的亲密,变得支支吾吾起来,神情古怪,一问三不知。

谢知秋一看就觉得里面有问题。

思来想去,她跑去堵了秦皓。

那日受邀去诗会的人里,秦皓亦是其中一员。

秦皓这回会试,是得了第三名。他见到比他高了一名的“萧寻初”,感情略显复杂,得知对方竟然是来问他林世仁的情况的,反应更为怪异。

秦皓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道:“你明知你我不是什么好友关系,为什么还选择来问我?”

谢知秋直视对方,回答:“我们的确是对手。但纵然如此,我仍信你为人正直、心念清白,别人不说,你一定会说。”

“……!”

这话一出,倒换秦皓惊讶了。

“萧寻初”这个“情敌”,居然会对他的人品给出这么高的评价。尤其是在他的记忆里,两人接触其实并不多。

秦皓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

然后,他叹了口气。

“萧寻初”还真没有猜错,他对林世仁,的确心怀不忍。

秦皓定了定神,吐露内情道:“……林世仁在诗会上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然后,他当晚回太学生舍的路上,遇上劫匪,被打断了右手。”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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