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倒塌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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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审判(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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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站在舞台上,法官席上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好像意识到,空无一人并不代表法官这个角色的缺席。法官席上传来毫无感情的机械音:“海伦小姐,即使你不是罗威娜,你没有爱慕虚荣的罪名,恐怕也无法脱离自甘堕落的罪名。并且,你现在还多了一项罪名,欺骗法庭。”

机械音说完,并没有再说一句话。W从容地在海伦身边站起来,道:“原告已经念完诉状,请允许我的当事人进行陈述。”

“允许。”法官席上传来声音。

海伦看了W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她对W点点头,转头道:“在三年前的那场灾难之后,我也离开了花海剧院。”

三年前,由于罗威娜身上携带的高浓度污染在花海剧院扩散开来,花海剧院被勒令整改。不仅罗威娜被送入医院进行治疗,其他人也都无法再次回到这里工作——即便是在NI时代,要彻底净化这么一个被高浓度核辐射污染过的地方,也少则需要五年,多则需要十数年。而海伦在离开剧院之后的一个月里,她发现自己的出租屋当中出现了猫的毛发。

但是她没有养猫,甚至她周围也很少出现流浪猫。

海伦的疑惑没有花很久就得到了解答。某一天凌晨,海伦突然在床上被一阵明亮的灯光惊醒了。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梳妆台镜子前。

而令她感到毛骨悚然又悲伤的是,她正坐在镜子前,怀中抱着从前罗威娜经常在花海剧院喂的那只流浪猫——吉米。

吉米也被污染了,但是它只不过是一只无人在意的猫,除了已经被关入医院进行治疗的罗威娜,几乎没有人会想到它。就算是想到了它,也都不会为了它这只流浪猫担心——流浪猫的生命力很顽强,即便是被人养刁了嘴,也明白在生存面前,所有的事情都不值一提,绝不会无端地被饿死。

就像是花海剧院里的人一样。海伦从一开始感到害怕,到现在,她已经不怕了。她抱着吉米,用房东留下来的纸箱子临时给它做了个猫窝。吉米现在看起来和之前还在花海剧院的时候没什么分别,甚至好像还胖了一些,只是有些恹恹的,没有精神。海伦将其归结为现在太晚了,即使是猫这种一贯的夜行动物也需要休息。

她不知道吉米是如何避开这个社区里的其他人一路找到这里来的。她租住的地方是一个民用机器人芯片制作公司的员工宿舍区,他们也像猫一样昼伏夜出,并且不喜欢打听邻居的来历。整个社区当中常常被一种无形的氛围笼罩,比如一开始的时候社区中没有某种东西,大家似乎会默认为这种状态是正确的,导致一旦状态发生变化,反而会招致社区中其他人的反感。海伦并不觉得自己比这些人低一等,但她也不希望这些人关注到自己,打扰到她现在的生活。海伦看着在纸箱子当中舔了舔爪子,趴着睡着了的吉米,突然想到,这个社区离罗威娜所在的医院很近,吉米是不是想去医院当中找罗威娜,才路过了这里?

海伦觉得很有道理。自从她离开花海剧院之后,她靠着自己的积蓄生活。剧院老板对她和罗威娜几个人还算大方,再加上海伦从不在去医院的时候支取老板账上的钱,因此她的户头上还有很多积蓄。说句不夸张的话,这些积蓄应该够海伦过普通生活过二十年。

当时是凌晨,海伦打了个哈欠。她只把自己今晚的经历看做是一次梦游,没有多想就回床上接着睡觉了。

但是海伦马上就会发现,这并不是一次简单的梦游。

当她在一周之内第三次在凌晨被灯光惊醒时,海伦坐在镜前,吉米站在梳妆台上扭头看着她,探头过来仔细嗅着她身上的味道,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臂。海伦微蹙着眉,伸手在吉米头上揉了揉,心烦意乱地看着镜子。

突然,海伦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她几乎被这个错误吓得站起来。海伦拉起自己的睡衣袖子,盯着自己手臂上的汗毛看。

她的手臂上,已经开始长出了长达一寸、猫毛一样的褐色细毛。

而吉米是一只优雅的白色布偶猫。它正关切地看着海伦,疑惑地“喵喵”叫了几声。

海伦记得,她从一个月前在出租屋中找到的猫毛,是褐色而非白色。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她猛地站起来,几乎把椅子都要撞翻在地,跑到吉米的猫窝旁边。蹲下来伸手在里面一摸,摸出满手的白色猫毛来。海伦的猜想又被验证了一步,接着,她疯了一般地在出租屋当中四处翻找,在黎明之际把这间小小的出租屋找了个遍。

从吉米猫窝中找到的猫毛被她放在一处,吉米也被她勒令呆在猫窝里不许出来。吉米很聪明,也很听话,一开始委屈得飞机耳都摆出来了,后来索性趴在猫窝中呼呼大睡。

被海伦从她出租屋其他地方找到的猫毛放在来自吉米猫窝中的猫毛旁边。海伦站在明亮的灯光下,看着两簇颜色截然不同的猫毛,说不出一个字来。

经过她的搜查,吉米确实只有每天的这个时候才会过来找她,而吉米的毛基本都分布在猫窝里面、猫窝附近和梳妆台附近;但是那些褐色的猫毛分布范围广得多,客厅、餐厅、厨房、洗漱间、卧室......

凡是海伦在的地方,都有褐色猫毛的痕迹。

海伦沉默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两簇猫毛。她转头看向镜中,恍惚间觉得自己脸上似乎也都浮现出了一层细软的、褐色的毛发,她忙睁开眼仔细地盯着镜中的影像看,脸上的神色既惶恐又有些狰狞。

还好,她的脸上还没有开始长出这样的猫毛。

海伦稍微松了口气。她明白,自己应该也已经被污染了。但是她不想去医院。

她几乎是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几乎是商店一开门,她就进去买了足够自己生活一个月的各种东西。海伦费力地把东西搬进出租屋,她把所有东西都安放好,看着足足一整面墙的脱毛用品,不由得笑自己自欺欺人。

海伦明白她身上的猫毛也许只是一种表象,实际上她的基因到底被污染到了何种程度,除非她去医院,否则没有人能够知道。但是在不再需要靠“医院”两个字自虐来带给自己想要的财物之后,海伦已经打定主意,她下半辈子不可能再自愿进入医院。

先看看吧,海伦想。总之她可以自欺欺人地把身上长出来的毛脱掉,然后告诉自己,无事发生。

当晚上吉米再来的时候,海伦终于意识到,它来找自己,一是因为在剧院的时候海伦确实也经常陪它玩,二是因为吉米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同类。

日子就这么流水似地过了两年多。在第二年的末尾,地处热带的桑哥城,在冬季反而凉爽起来。海伦从浴缸中站起来,浴缸里飘着厚厚的一层褐色毛发。她习以为常地将浴缸中的毛发清理干净,把水放掉,穿好浴袍,却听见自己从未被人按响的门铃在黑夜里尖叫。

海伦愣了一瞬,才从浴室中急忙跑出来。她深吸一口气,趴在门上从猫眼处向外看去。门外,吉米在一个干瘪瘦小的人的脚边不停地绕着,舔着这人的手,试图让她开心。门铃还在响,海伦烦躁地伸手关掉了门铃,然而它尖锐的噪音在耳膜上留下的撕裂感还在。门铃仿佛一道声音之刃,斩断了海伦在两年多的时间里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包起来的屏障。

海伦认出了门外的人。这个面目全非的女人,连头上的头发都已经全部掉光了,只戴着一个黑色的棉布帽子,遮挡着她本该长着一头秀丽长发的、光秃秃的头顶。海伦开了门,罗威娜在门外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来:“我还以为,对我关上的门里,也会多你这一扇。”

海伦把一人一猫让进屋内。关上门,她才发现罗威娜面带欣慰地打量着自己的屋子。海伦带她参观了这套不算大的小出租屋,罗威娜努力挤出一个笑来看着她,有什么东西像是阳光下的阴影一样从她的笑容中一闪而过:“海伦,你这些日子过得很好,我总算是放心了。”

“我还记得在剧院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罗威娜追忆起来,“剧院”这个词对于现在的两人来说,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一场残忍又美丽的梦,“你一看就还是一个学生,没有人能够相信你可以在学校外活下去。不过,海伦,你现在显然有了能够龟缩在这里活下去的能力。”罗威娜看着海伦把自己带进客卧,为自己铺好了床铺,对她说了声“谢谢”。海伦转身,对罗威娜道:“姐姐,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上次出去正好买了几瓶威士忌,还没喝,”海伦露出一个已经不太熟练的笑容来,“我们今夜喝掉吧,好吗?”

罗威娜愣怔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显然,“威士忌”让她想到了她曾经在花海剧院度过的无数个灯红酒绿的夜晚。她的手指颤抖起来,罗威娜抬起眼皮,对海伦轻声道:“好。”

这几乎是两个人唯一一次不是为了讨好别人而喝酒。海伦在超市当中买到的威士忌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几乎就是还没入口就能闻出它是假冒的勾兑货。但是对于海伦和罗威娜来说,她们宁可喝这样的勾兑货,也不愿意再喝一口纯正小麦酿造的名品威士忌。

两人不着边际地聊着,从天南聊到地北,但两人都默契地避开了罗威娜在医院当中的三年经历和二人在花海剧院当中的生活。聊到最后,两人面前摆了一堆东倒西歪的空酒瓶,她们以与酒瓶相比不遑多让的姿势歪倒在沙发上。海伦看着屋顶上发着光的灯,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已经飘出了身体。

飘得不高,只是飘到了和屋顶上的那盏灯一样的位置。

“海伦,你猜一猜,我在医院的三年,最大的收获是什么?”罗威娜的声音像是拉着即将飞上天空的、气球一样的海伦的灵魂呱呱坠地——它重新落在出租屋的地板上,顺着海伦的脚心钻进了她的身体。海伦仿佛被某种传说中的妖精上了身,她深吸一口气转头,不受自己控制似的看着罗威娜:“是什么?”

海伦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是罗威娜想说的,而只有这个问题,是罗威娜在她出院的第一个夜晚想来告诉她的。

她们都是花海剧院里出来的人,对于旁人的目的性,总是敏锐又包容。

罗威娜确信海伦在今晚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明白了她来到这里并不只是暂时求一个庇护所。确实,她的目的就是告诉海伦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在医院接受治疗之后,逐渐成了现在的模样,他们把这称之为‘正常’。”罗威娜冷笑了一下,“不过,‘正常’之后,倒不是什么好处都没有。”罗威娜眼中闪过一抹青灰色的、幽暗的光:“医院里没人愿意去太平间给那些尸体收拾,我为了给出院之后的生活攒一点钱,就去做收尸人。”罗威娜的眼中闪着异常兴奋的光芒,她突然伸手,死死抓住了海伦的手腕:“我发现了那些达官贵人的埋尸地。”

海伦被手腕上的痛感刺得皱眉,她与罗威娜对视,轻而易举地看到了她如今干涸的眼窝中燃起的熊熊的复仇的烈火。

桑哥城就是这样,从基因开始划分三六九等,不够格的人死后只能被送到残余回收处回收,连个全尸都留不下;而所谓“上等人”就可以享有在死后躺进墓穴的待遇,讽刺的是,为了在程序上合规,他们的尸体必须在死后接受“没有剩余利用价值”的评价。

不过罗威娜倒觉得这很可能是这些人这辈子能够听到的唯一真话了。

罗威娜见海伦不为所动,她不甚在意地站起来,对海伦露出自己手腕上的手环:“这是收尸人能够自由进入墓园的凭证。海伦,难道你真的不想报复他们吗?”罗威娜即便没有了艳丽的容貌、华丽清亮的嗓音,她身上散发出的说服力依然非常强。她笑着看着海伦,像是一个看着足够让自己感到骄傲的学生:“海伦,你还记得自己进花海剧院的初衷吗?我记得,当年的你可不是这样的。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怯懦?”

海伦无法面对罗威娜的逼问。“我还记得你当时的样子。你独自一人站在剧院门口,拉着老板,眼神坚定地像是那些音乐剧、歌剧中歌颂的、大书特书的骑士。剧院楼顶的女神像的影子投在你身上,你说你愿意来剧院。海伦,”罗威娜凑近海伦的面孔,不像是现实中具有实体的生物,而像是某种恶念凝聚而成的怪物,“海伦,你失去向着风车冲锋的勇气了吗?”

海伦猛地抬头。她心中隐隐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出租屋中苟且偷生了两年多的时间。

即便她曾经怀着那样荒诞的、向着注定不可能实现的目标昂首向前的勇气,在真的陷入淤泥中后,她也会害怕。

但她只是害怕了,她并没有完全失去自己的勇气。

她的勇气像是这摊淤泥当中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让她在出租屋中浑浑噩噩度过的两年多中恍惚间想起,她曾经在花海剧院扮演过于绝境中复仇成功的英雄。

当然,那时候即便她在台上是英雄,在台下,在那些现在恐怕都已经成为“毫无利用价值”的尸体的人身下,她也不过是一个戴着英雄勋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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