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澄,等大典过后,我去一趟寂无岭。万壑山诸事,都由你来接管吧。”
沐霖静静地注视着她用完了餐,突然开了口。
程澄找帕子的动作一顿,“怎么突然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寂无岭,在极北之巅,地如其名,荒芜一片寸草不生,终年被冰雪覆盖。方圆百里,甚至没有活物,连最耐冰寒的妖兽都是偶尔去一趟。
正是因冰寒属性,寂无岭有一个绝佳的功效,只不过这一功效有些鸡肋。
无论人或是妖,均倾向于更加简单便捷且愉悦的方式解决,而非千里迢迢前往极北之巅,受冰寒之苦。
“有些事情吧。”
他说着,递了一个帕子过去。
程澄接过来,轻轻按在嘴角,擦去不小心沾染上的油渍。
“大概多久啊?我可不想一直忙。”
沐霖浅浅一笑,“不会的,你只需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他没有正面回答,淡淡含着笑意的目光撞上她的,程澄只觉得心里藏得隐秘的角落被掀起了一个角,而面前的妖,正是窥见那一角的。
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视线,他似乎话里有话:“不必单打独斗,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
程澄一怔。
“早些休息吧,”他语气一如当年,“过些时日,你就没这么多空闲了。”
长袖一拂,石桌上的残局尽数消失,干净得仿佛刚刚无人来过。
程澄坐在原处,直到沐霖走远,才重新捏着帕子,擦掉了被她故意忽略的一点米粒。
她抖了抖手上与他今日所穿衣物明显不是同一批料子的帕子,周围无一点儿火星,帕子却像是遇到了火,渐渐消融,连灰都不剩。
走之后的沐霖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去了一处隐蔽之所。
他站在池边,池中的水是极冰极凉的,冒着丝丝白雾样的冷气,他却跟感受不到似的,径直踏进了池中。
直至整个身子都浸在冷冷池水中,才停下来。
撩了冰水,从额上浇下,细细的水流从两边流下,裹着寒气滚过太阳穴,如此两三下,他才喟叹一声。
仰面倚着池壁,单手揉了揉眉心。
体内叫嚣的凶兽渐渐回归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沐霖披着单衣起身。
寂无岭之行,需得快些了。
忙碌的时光转瞬即逝,程澄作为大典的主人公,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等她接连迎了七族三宗六派,稍稍得了喘息的时间,才想起他们已经许久没见面了。
简单休憩了会儿,她问因着大典临时来帮忙的小妖:“阿霖呢?”
小妖恭恭敬敬回答:“妖君在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呢。”
程澄这才想起,诸多修士远道而来,齐聚一堂,可不是为了她这个少主,而是为了大名鼎鼎的成霖妖君。
“带我去吧。”
“少主请。”
大殿里,成霖妖君高坐主位,其余赶来的修士分为两列,分坐两侧。
倒是泾渭分明得很,一边妖修,一边人修。
至于被他们驱赶的半妖,则全部归入万壑山阵营。
此刻大殿上,还有半妖充作侍者,穿梭其中。
虽是做着侍者的活计,他们的修为却是不低,大多是筑基中期。
远来为客的修士们扫过侍者,又不着痕迹地收回。
筑基中期不稀奇,但是这么多筑基中期,还是做得侍者的活计,不少修士暗暗咂舌,心下对万壑山的实力有了大致的了解。
此次不是正式的宴请,只是有人带了头拜访妖君,其余人不肯落后,纷纷前来,才有了现如今的局面。
程澄步入殿中,殿内本就不甚喧闹,此刻更静了下。
她朗声道:“本以为诸位远道而来多有疲惫,却是我小瞧了诸位,先行赔罪了。”
声音带笑,态度落落大方。
“多有仰慕成霖妖君大名,是我等心急了。原本见到少君,便在心中惊叹,再见妖君,方知少君为何年纪轻轻,却姿仪出众了。”
这话说得漂亮,连上首的沐霖都笑了。
“澄澄,来,坐这里。”
他指了身侧的座位,侍者连忙上了新的器具酒菜。
人修与妖修向来看不惯对方,鲜少碰面,但每每一碰见,均要起些口角争执,不知时不时因着沐霖坐镇,两方虽然各自不搭话,别的倒是还好。
趁此机会,程澄借着天然优势,细细观察着两边修士。
妖修明显更肆意一些,人修更受礼些。
因着有程澄与沐霖在其中调节,这次临时凑起来的宴饮还算圆满。
只是让她不舒服的是,隐隐有两道视线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却又寻不到来处。
不过这视线并无恶意,也就不了了之。
宴席上的酒是万壑山独有的酒,香醇无比,初时不觉醉人,喝多了就连沐霖,都是要休息上片刻的,因此他没让程澄喝,他自己倒是喝上了不少。
众修士散去后,程澄独自照顾沐霖,让伺候的小妖请了岑霜、罗筠二位来,省得其他修士借着醉酒闹事。
当初尘埃未定,唯有被程澄几个捡到的岑霜、罗筠两个留在了万壑山内,其余慕名而来的不论人妖,均留在了另辟的山上,拱卫万壑山脉。
后来他们并白山白川等,一并领了职位,白山白川近日受程澄命令,领了任务下了山,他们两个则负责此次大典秩序。
沐霖喝得多了点,众人散去,便支撑不住,有点懵懵的,说什么做什么,极为听话。
程澄哄了他去休息,刚在榻边坐了一会儿,便有小妖来报信。
“少君!您去看看吧,出事儿了。”
虽在她的示意下,小妖特意放轻了声音,但沐霖还是动了下。
程澄颔首,留了串安神草的种子串成的珠链,放在他枕边,才和小妖一起出去了。
赶去路上,小妖大致讲了些情况。
“是妖界一位公子,仗着修为高身份贵重,又醉了酒,不知怎么撞上了罗筠罗大人,出言不逊,又惹了岑大人。”
“罗大人让小的来报信,万望您能快些赶到。”
程澄抽抽嘴角,希望不是她想的样子。
只是赶去路上,却又遇上了一出好戏。
“小娘子,你看你这半妖之躯,身体里流的便是腌臜的血,为人妖二界所不齿。只有这个什么破万壑山愿意收留你,还让你干些伺候人的活,不如跟爷走了?你只需伺候小爷我一个...嘿嘿,怎么样?”
是一个眼生的白衣公子,程澄扫了一眼,便知其人身份不高,当是在殿尾坐着。
被他瞧上的半妖容貌秀丽,身段亦是出挑。正面色苍白,死死抗拒白衣公子的威压。
白衣公子醉了酒,说话还算流畅,见半妖不识趣,嘴上越发没把门:“你们少主的容貌身段更是一绝,可惜了,便宜成霖那个老东西了。不过若有幸尝一尝个中滋味,倒也快活似神仙。”
“闭嘴!”半妖闻言更怒,紧咬牙关吐出两个字来。
“听闻你是斗兽场出身,不知那印记,是长在漂亮的锁骨上,还是纤纤细腰间,抑或是白嫩的小脚上?兴许能添几分别样的乐趣呢。”
“伪君子!凡归属我万壑山的,这些印记均化作飞烟。妖君之能,岂是你等脑满肠肥之辈可想象的!”
“哼,”白衣公子挥手破了半妖的防御,嵌住她的肩膀,“有朝一日,小爷定要她高高在上的少君跪在爷的脚下!”
“是吗?不知公子何门何派?竟如此不把万壑山放在眼里?”
程澄悄然从他身后出来,淡淡问道。
“呸,一群杂碎。”
程澄随手点了一个妖,漫不经心道:“去,帮公子醒醒酒。”
那妖领了命令,老鹰拎小鸡一样,丢进了一旁为了山水景观新辟的池子里。
夜晚的池水沁凉,白衣公子水性不大好,刚刚扑腾起来,又被一脚踹了下去。
程澄抬手扶了被欺辱的半妖起身,“此次是你受委屈了,我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半妖深深跪下:“小妖所受不足挂齿,其人竟敢轻贱万壑山,侮辱您,小妖实不能忍。”
“你且安心养伤,不必多虑。”程澄送了一瓶丹药到她面前,“日后还需多加努力。”
“多谢少君!”
程澄颔首,方才稍稍柔软的目光凌厉起来,“至于看客人,查清何门何派,全部丢出去。”
“少君英明。”
留下几个稍后,余下的尽数跟着她去了另一处。
遥遥感受到冲天的妖气,程澄唤出沧灵剑,剑上光芒一闪,从眼前消失不见。
至于前方熙熙攘攘的中心,围着一圈看热闹的。
两个主角在半空中打得不可开交,另一个则挤在人群中看热闹。
沧灵剑滴溜溜转了一圈,瞅准时间光芒大湛,斜斜插进两者中间,破了对手妖的全力一击。甚至还不小心,剑气划伤了对方一下下。
围观的人同样是修士,怎么看不透其中蹊跷?
只不过看破不说破而已。
剑身上沐霖的血脉气息散开,不少修为低微的妖兽禁不住颤栗,垂头不敢发声。
喧闹的争斗中心为之一静。
“罗筠、岑霜,你们两个便是这般守护万壑山的?”
程澄声音传来时,万壑山诸妖垂手肃立,齐声道:“见过少君!”
罗筠从人群中挤出来,同岑霜站在一起请罪:“属下失职,少君恕罪!”
她不理,转而环视一周,众人鲜少有敢直视她的。此时来的大多是修为不高的弟子,年长的老狐狸还在后边憋着呢。
“罗筠。”
“属下在。”
她一字不漏地把经过全说了一遍。
“是这样吗?”程澄随意挑了一个看热闹的,问道。
被问到的人目光清正,整个人仿如利剑在鞘,言语干脆:“不错。”
“那,请问位公子,不知您可有异议?”
出言不逊的妖实力稍逊于岑霜,天资不错,此时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变幻不定。
“我不过是说了一两句错话,是贵山的杂...道友度量不够,反复纠缠于我。且身为少主的您,竟然暗中用法器拉偏架,还伤了我,此事又该如何算?”
程澄勾手,沧灵剑飞回她身边。
剑气一荡之间,引得那妖体内残存的剑气又是一震。
程澄笑:“这位道友,您这可就错怪我了。我并非暗中用法器伤人,而是众目睽睽之下。至于为何伤您,大概是我这沧灵觉得您需要帮助吧。”
“敢问少君,是何帮助啊?”人群中不知从何处冒出一询问声。
罗筠“噗呲”一声笑了:“想来我是知晓的。兴许是沧灵觉得此妖脸皮极厚,生怕他透不过来气罢。”
沧灵发出一声清鸣,像极了附和。
看热闹的不论哪个种族,皆不给面子地笑了。
那妖天资不错,常年被妖捧着,心高气傲,一时间受了这般委屈,竟落荒而逃。
程澄不再理他,而是面向在场诸位:“相必这场闹剧,诸位看得过瘾,那么,本少君丑话说在前头。我万壑山请诸位前来,是贺我之喜,如若诸位并非这般想的,那么现在可以安稳下山,否则休怪万壑山待客不周了!”
“岑霜!”
“属下听令。”
“请方才那位道友一族下山。”
“是!”
放完了狠话,有两个出头鸟在前,这群人相必会安分上一阵子。
程澄捏了捏眉心。
不管他们私下里作何想法,踩在万壑山的地盘上,都给她乖乖地憋着!
因年幼时的经历,她心知这群人和妖必然轻贱万壑山,但是没想到,竟表现的如此明显。
这个畸形的世界,或许该动动筋骨了。
程澄眼中闪过一丝厉芒。
客院,合欢宗。
“宗主,我探了几探,得到的均是成霖妖君并无子嗣,更无云雨享乐之人,终年如一日。据说少主程澄,是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只是奇怪的是,两者并无师徒兄妹之名。”
“辛苦师弟了。”
合欢宗宗主嗓音曼妙,饶是这师弟听了百年,还是禁不住微微乱了心神。
稳了稳心神,他道:“宗主今日拜访,可曾有何发现?”
“古怪,甚是古怪。”宗主声如鹂语,轻声细语间勾魂夺魄:“但只要是个男人,就没有合欢宗搞不定的。便是女人,也能让她酥了半边心神。”
“此次特地带来的弟子如何了?”
说到正事,师弟放松了些许:“勤加修炼,甚好。宗主可要喊来看上一看?”
宗主颔首。
未几,宗主面前站了三男四女,容貌出众不说,“功夫”亦不容小觑,更妙的是,全都是处子。
宗主轻啄一点茶水,不急不缓道:“可知道你们此次目标?”
七人点头。
“这男女之事啊,我合欢宗讲究你情我愿,因此允你们争取,结果如何,便凭各自的本事了。”
宗主又细细交代了些门中秘术。
另一边,妖界七大族中排第三的狐狸一族。
“呵。”
二长老奇怪道:“你笑什么?”
其余长老皆望向出声的三长老。
“我笑他成霖妖君,大名鼎鼎,却日日受情.欲折磨。”
“此话当真?”
三长老扭腰坐到椅子上,拨弄着鲜红的指甲,“说假的做甚?”
“成霖年岁不大,却极能忍。想来是发情期到了,但一直强忍着,不肯破戒。我观他情状,怕是撑不过一月。”
大长老和二长老对视一眼。
“若是…借此做文章,攀上成霖,借助万壑山之力,我族何尝不能再上一层楼?”
“甚佳。”
“那你们欲如何做这个文章呢?”
三长老泼了盆冷水。
“狐族貌美者众,魅术出类拔萃的小辈亦有,许是可以。”
“倒也不是不可以一试。”
几位长老细细商议,又连夜喊来小辈,如何商议自不必细说。
除这两家之外,其余门派同样有些想法,只是或轻或重罢了。
小憩过后再次来到冰池的沐霖可不知道,他成了众人觊觎的香饽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