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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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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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这个夏天,也许没有人比金德旺的内心里更焦灼了。

这种焦灼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深刻地体会。

焦灼得就像正午太阳下已经被烤了数月之久的旱地,裂了许多缝隙,泼一瓢水上去,能听到“滋啦啦”的声音。

七窍生烟。

金德旺已经听说了,前不久,老周家又开了一口窑,而老于家就更不用说了,大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想怎么开就怎么开。在整个黑槐峪,就没有他老于想办而办不成的事。

事实上,他金德旺想再开的念头也许比他们谁都早,可是现在却落在了他们的后在。为这事,他去找过老于,老于满口答应,可就是在手续上推三阻四。他心里清楚得很,这是老于在刁难他。谁都知道,新挖一眼井,那就是一个新的财源。自己名下现有的,总有一天要穷尽的。而且,一口井越往下开采,难度越大,风险越大,成本也越大。

金德旺都记不得自己多少次找过老于了。好话都说尽了。于副镇长也仍然是笑脸相迎,极有耐心地向他解释着各种政策法规以及上面的措施管制。总之,他表示他全力支持他的开采。但支持他的理由只有一条,不能同意他马上开采的理由却有千条万条。

金德旺恨得直想当面狠狠地抽他十个大耳光。

然而,他忍住了。

他不能和他翻脸,闹僵了只会对自己更加的不利。金德旺想:只能忍着,不能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来。最后,总能做通的。

一个月后,金德旺又满头大汗地找到了秦家振。

秦家振书记听了他的情况汇报后,沉吟了一会,说:“这个情况我不太清楚。我回头再问问老于。事情肯定还是要按政策办,只是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老周家,于副镇长家,他们也都开新井了。”金德旺说。

“他们是早就把手续办好的,”秦书记说。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好像早有准备。

金德旺只好又低下架子,再次请求秦书记关照。

“好的,你放心。我再问问。”秦书记大咧咧地说。

“对了,你是不是一个儿子在城里?”就在金德旺快要告退的时候,秦书记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

“是,是,在读书,读大二了。”金德旺说。

“我说的不是读大学那个,”秦家振书记说,“是不是有一个在厂里?”

“对,对,对,是我家老二。”金德旺说。

“有什么……?”对秦书记这样的发问,金德旺很是意外。

“没什么,我只是上次听乔娣娣回来说起过他,”秦书记笑笑。

金德旺心里跳跳的,他总感觉秦家振书记的笑里有些特别的内容。因为,他能感觉到秦书记话里有话。一定是有别的意思的,他想。

怀里一种忐忑的心情,金德旺那天没有马上离开镇政府,而是到了别的一些办公室,装作有事无事的样子,和认识的人打一个招呼,稍稍坐一坐。自然,别人也并没有什么好和他说的。最后,他来到了民政办公室,助理老王正在办公室里面擦他的那辆“电驴子”。满手的油污。

“好久不见你金老板了。”老王说。

“忙啊,整天穷忙。”金德旺说。

“你还‘穷忙’?”老王说,“每天银子哗啦啦地淌,富得流油。你要是‘穷忙’,那我这就是在忙着等死了。”

“哪呀,”金德旺说,“窑上的开支现在也很大,已经不赚什么钱了。”

老王不满地说:“你金老板就别在我面前哭穷了,你从大腿上拔一根汗毛,也比我老王的腰粗。”

两人就慢慢地攀谈开来。金德旺是试图从老王的嘴里掏点口风,所以,才会如此耐心。而老王,则希望和这个有钱的财主多聊聊,以后能获得更多的一点好处。他们由谈天气,再到谈家庭,谈儿女。

“老王你儿女都成家了没?”金德旺问。

老王叹着气,说:“没有。两个女娃我倒不愁,反正将来嫁人,愁的是儿子,高中毕业了,一直找不到事做。”

“你老王在镇政府给他找个事情做啊。”金德旺说。

“哪有那样容易啊?!”老王语气透着一种愤怒。

“想把他弄到农机站,但是领导一直不给个准话。”老王说,“我在镇政府工作也这么多年了,知道这年头办事不容易。”

金德旺默默。

“我准备让他跟街头的老陆,学修理家电。”老王说。

“现在修家电生意很好的。”金德旺说。

“唉,也就是混个饭吃吧。”老王说,“有门手艺,将来饿不死。”

“哪能像你,儿女们不愁啊,”老王说。

金德旺抽着烟,苦着脸,说:“也愁,怎么不愁?”

老王说:“呃,你儿女都大了,老大成家了,小儿子将来也不用愁。”

“你家老二如今是在城里?”老王问。

“嗯。他在家里不安心的。”金德旺说。

“我听谁说,好像他和那谁?……乔娣娣,在谈对象?”老王说。

金德旺一怔,头脑里“嗡”地一下,不能啊?不可能!

老王说:“要是你家二子和乔娣娣谈上了,哈哈,……那你金老板就算是抱上了一棵大树啊。往后,你可有靠山了。”

靠山?只怕是大山。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只怕他会被秦家振这座大山永远压得抬不起头来。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件事分明就是在刀尖上跳舞。这是在老虎的头上捉虱子。不,比这严重,是从老虎嘴里抢肉啊!

金德旺知道,老王分明是在挪谕他。

疯了疯了!这不是反了天?

金德旺真的是怒气冲天。他在路上,越想越气。气简直是不打一处来。他当时就想打电话给金建设问罪,把他劈头盖脸地骂一顿。可是转而一想,就算打去,他肯定不会认罪的,说不定他的行动还会升级。

畜生!畜生!!畜生!!!金德旺在心里骂个不停。真是不懂事的小畜生啊,怎么能和乔娣娣恋爱呢?不要说乔娣娣并不出色了,就算她是仙女,爱谁也不能爱她呀!真正的不知深浅。

金德旺想到秦书记说话的口气,心想:以后要坏事,也许就会坏在这个小畜生的身上。

“不会啊,上次他回来,好像也没有提到这事啊。”老伴杨秀珍惊诧地说。

金德旺气得不吭声。正是因为金建设瞒得如此紧密,才让他更加的生气。小畜生,真的胆大包天!

“我看他是有那个意思,”金巧云说,“他回来那两天,不停地发手机短信息。”

“我要把这个小畜生叫回来,看来是不能让他在城里呆了。”金德旺说。

“你让他回来,那个厂怎么办?”杨秀珍说。

“你以为他在那个厂里能干什么?”金德旺更是火冒三丈。

“他现在的心思全在那个‘娇滴滴’的身上。”金德旺真的是气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二儿子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来。

“你让他回来,将来乔娣娣也回来,不是正好?”杨秀珍说。

“这种事不太可能吧?”金建军说,“乔娣娣现在是团委书记了,她能看上建设什么?”

“她就是一个骚包。”金巧云说,“建设要是和她谈,迟早是会被甩掉的。”

金德旺气啊。糊涂,这哪里是甩不甩的问题?问题是这件事可能把秦家振给惹火了。这不是往太岁爷头上挖土吗?

他要去灭火!

他要当面去向金建设问罪。

30

那天小越南拿了一封信,给了方洪兵。

信是老苏寄来的,显然,是请人代写的。老苏在信里说,他的小女儿已经死了。他说,他还是想出来再挣钱,但是家里走不开。也许,他最终会再次出来,只是不知是半年还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当然,也有可能再也不出来了。

最后,他在信里提到在这里工钱的事,请方洪兵代为讨要。

方洪兵感觉有些为难。

两个月前,他向窑主金德旺提出来过,但金德旺横了他一眼,说:“这件事情他自己当初怎么不说?”方洪兵说;“他当时走得急。那时他也还想着把家里安顿好了,可能再来。”金德旺说:“那就到年底再说吧。到时一起结清。”方洪兵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你和金巧云说说,说不定她会和她父亲说的。”小越南说。

方洪兵说:“别胡说。一码不搭一码子的事!”

现在,方洪兵特别反感别人在他面前提到金巧云这个名字。他感觉,如今工友们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

这种滋味特别不好受。

在别人的眼里,他是什么?是故意追求有钱人家的女儿,也是属于受人讥笑的一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然而,事实上他方洪兵并没有追求金巧云。

天地良心。

可是事情就是这样怪,金巧云主动看上了他。

他当然能感觉到金巧云对他的意思,然而,他却尽量地回避着。因为,他不敢想这件事的结果。结果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窑主撵他滚蛋,连这份工都打不成,而且还要遭受同伴们的嘲笑。

但是金巧云却不这样想。他越是躲着她,她就越是要主动接近他。工人们每天下井,都要清点人数(从值班室领一个刻着工号的小木牌子下去);每次从底下上来,也一样要清点人数(把小木牌交还到值班室)。有时,方洪兵要是在底下上来得迟了,金巧云就会很急地问:“哎,那个小方呢?他怎么还不上来?”

由于金巧云的关系,所以方洪兵在窑工中就显得很突兀。有时,他甚至感觉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只有小越南是支持并且鼓励他接受金巧云的追求。过去,小越南只是开方洪兵的玩笑,但他没有想到金巧云竟然会真的爱上方洪兵。

小越南依然像过去一样,受到大家的欢迎。他是大家沉闷生活中的乐子。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故事。也许,他本身就是一个天才的故事家,是他在劳动中产生了灵感,编撰出来的。

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你应该追她。”小越南对方洪兵说,“像她这样不爱财的姑娘,现在到哪找去?也就只有像她这样家里很有钱的,她才不计较你。你要是想在你们村里找一个,要没有一定的经济条件,她能看上你才怪呢。真的,我看这个金巧云挺好的。”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小越南说,“要是她看不上父,你想追她,千难万难。现在是她看上你,你为什么不可以接受呢?别人都眼红你呀,你都不知道。”

方洪兵心里被小越南说得热热的。

金巧云现在隔三差五地就往窑上来,而且选择的都是方洪兵正好倒班的时候。他们没有地方可去,只能在食堂里当着马小娥的面聊一些不相干的事。也正是因为在食堂里,所以,他们没有引起金德财或是金建军的特别注意。

虽然他们实际上遇到的机会很少,而且说的也都是不相干的闲话。但是,方洪兵能感到,金巧云的每一句话里都透着一种别的意思。恋爱中的人都是敏感的呀,每一句话都能听出弦外之音。也就是从听出这种弦外之音开始,方洪兵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

真的爱上了。

仿佛是突然之间,他发现她非常的好看。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她的腰和屁股,都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甚至,是她的笑,她说话的语调。晚上(或者是白天)躺下去睡觉的时候想,白天(或者是晚上)在井下也想。原来,他不在乎别人议论金家的女人,但现在当别人要是议论到金巧云的时候,他心里就会很不开心。他不喜欢别人拿她作为意淫开心的对象。

有一次,一个叫大强子的窑工,用很下流恶毒的语气评论金巧云,说金巧云的和屁股那样大,一定是让别的男人干过了。方洪兵真是气坏了,他感觉就像就像别人当面侮辱了他的妹妹一样。事情很明显,那个叫大强子的窑工是故意在挑衅。大强子年龄和方洪兵差不多,他自认为自己一点也不比方洪兵差。自然,看到金巧云对方洪兵好,就有了一种强烈的妒意。

“你放屁!满嘴胡说,你凭什么这样侮辱她?”

大强子不甘示弱,用讥笑的口气说:“唷?我说这个关你什么事?你是她什么人?我看佻是狗捉耗子,多管闲事。”

“我不是她什么人,但是我就不许你满嘴放屁!”方洪兵大声地吼着。

“嗬,你算个****!”大强子完全不屑方洪兵的威胁。

方洪兵扔下手里的镐头,红了眼睛,心头升上了一股杀气,“你他妈再说一句试试?!”

大强子也扔下了镐头,嘴里飞出白沫,“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你****少来这一套,你以为我怕你?你他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自己算个!我就说,我就说她让人操过了,怎么样啊?!她早晚有一天会让人操的,但不是你。你还以为自己不得了了,老子怕你?老子怕你就……”

话还没有说完,大家就看到方洪后像疯了一样地扑向了大强子。两人立即扭打成一团。在黑暗中,大家也一时分不清谁胜谁负。大家试图大声音喝斥着,让他们分开。但是,他们显然谁也不想放弃这场争斗。他们好像一定要分出胜负来。事实上,窑工们打架,最好也就只能这样,让双方分清胜负,否则早晚还会再战。有了胜负,他们也许以后就不会再纠缠不清了。

他们从一个角落打到另一个角落,时而在地上,时而又挤在岩壁上。他们双方都非常的凶狠,都想立马能把对方制于死地。但是,他们年龄相当,块头相当,力气也相当,根本看不出谁的优劣。然而,慢慢的,方洪兵占了上风。也就是在片刻功夫,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看到方洪兵已经把大强子摁到了身下,并且死死地压住了……

方洪兵松了手,走到了一边。

两人各有损伤,但大强子重一些。胜负既分,大家也就说一些了事的话,并且劝解以后不要再打了。

散开,各人干各人的活。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十分钟后,大强子居然趁方洪兵不备,操起一根铁棍,砸在了他的肩膀上。当他要砸第二下的时候,被后面的老祁一把抱住了他,喝道:“你疯了?!这要出人命的。哪有你这样的?打过就算了!”

方洪兵立住了,盯着大强子。对老祁喝道:“老祁你放手?你让他再打!”

老祁当然不能放手。

大强子在老祁的怀里还挣扎着,试图挣脱出来。大家也都停下手里的活,纷纷指责大强子,甚至连大强子本村的几个同伴也都批评他的不是。在方洪兵愤怒的目光下,大强子后来悻悻地扔下了手里的铁棍。

这场风波过后,大家就绝口再也不提金巧云的事了。他们也都明了啦,不管这事成不成,反正看来方洪兵是有意思了。也许,这事就真的能成,也未可知。你愿意也好,妒忌也好,可恋爱只是人家两人的事。所以,最好就是从此不提。

然而,方洪兵通过这件事,却从此坚定了原来还有些摇摆和犹豫的念头。

他在心里想:我也许真的就要和她恋爱,不为自己,也要为别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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