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男儿血

八千男儿血

第1章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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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成为阶下囚

——陆军中将余程万自叙:

“民国三十二年夏,我任74军副军长兼57师师长,驻防常德。冬11月初,倭寇集5个师团约10万余众之兵力,发动滨湖攻势,陷澧县、石门、下安乡、临澧,直逼常德。程万提师八千,奉命固守。自11月18日开始接触,迄12月3日转移城郊止,共计十六昼夜,其间与敌作街巷争夺战者凡九昼夜。敌挟其优势武器,空炸、炮轰、毒攻,无所不用其极。我以有限人数,血肉之躯,与敌作殊死战:最后官佐勤杂兵夫与政工人员以及炮、工、辎、通、担架、卫生各兵种,亦概编入苦撑恶斗。迨建筑物及碉堡尽毁,守兵与残破工事,节节同归于尽,所固守者仅核心一小地区,犹以仅存少数人枪,有一人使一人,有一枪使一枪,无枪则使刀矛或砖石木棒,与敌死拼。直至弹尽人绝……”

秘密押解

光复常德是在日军撤退到百里之外的澧水一线后成为事实的。****第18军、第79军、第44军虎视眈眈地与日军对峙,尤如隔河相望的两群猛兽。打进城来的****第58军、第72军、第74军终于轻松地在城里喝开了庆功酒。这是1943年距离岁末只有十几天的冰凉的冬天,一座古老繁华美丽的常德城毁灭在爆烈冷酷的战火之中,只有清幽的沅江水依然在遥远、稀薄的阳光照耀下没有变容地缓缓流淌。

将军带着一名参谋和四名卫士在废城瞎转。在没有完全美式化之前,他们穿的全是土黄色的棉军衣,勾破的地方露出白色的棉絮,他们肤色黯淡,唯有将军衣领上的两颗金星泛出微弱的光泽。

面对废墟,将军有些神经质,一言不发,磕磕绊绊地在瓦砾堆里行走。周围的人谁也不敢跟他说话,与他保持着距离。他们走到东门附近,先看到那三丈厚的城墙,垮得只剩下一条土堆,城门洞无影无踪。尚有几段没有垮的城墙,城面上千万个大小疤痕,像麻子一样。在城中心,全城如同广场,放眼可以看到任何一处旧城基,城里远远近近全是瓦砾堆。瓦砾堆不仅堆遍了每一所炸毁烧光了的屋基,就是每一条街巷,每一条马路,也全都让碎砖碎瓦湮没了。将军领头踏着乱砖,折向西走,这时太阳已经升高,阳光照着这庞大的瓦砾场,显示出惊人的画面。像一幅荒诞派油画,上上下下、横七竖八的砖头瓦片、横梁倒木,全是通红的、火红的,红得有些虚假,红得让人不忍目睹。

瓦砾堆上,不到三四尺路,就有一具面目狰狞可怖的尸体。有的是日军士兵,有的是自己弟兄。从面孔上已分辨不出,只有在衣服上辨认。到了上南门、双忠街一带,这里算是城里仅仅幸存的房屋区,纵横约摸20丈,有分不出界限的屋子若干幢,但都揭了房顶,零碎的木架,搭着几块残瓦,门窗户扇全已东倒西歪。将军轻轻自语了几句,似乎是说这里是肉搏最激烈的地方。的确,周围尸体重重叠叠,有的缺手,有的断脚,有的破了胸膛,有的碎了脑袋。有些尸体,已生了蛆,蛆在死人脸上钻着眼睛和鼻孔。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奇臭,在空气里扑人,只觉得肠胃熏得要往外翻。

由双忠街转弯到中央银行守城第57师司令部门口,将军停住了。这是全城最牢固的钢筋水泥结构房屋,也被烧毁成了一个烂壳子。大门口曾经发生过短兵相接的肉搏,围墙打得像马蜂窝,将军伸出手去抚摸,像是在抚摸少女柔嫩的肌肤。

再转到小西门,城墙原来有几人高,现在被炮火轰得像防汛的河堤。大西门还有余火,砖瓦堆里冒出袅袅青烟,几棵数人合抱不拢的古树,被打得剩成了秃树干,与几根被烧焦突兀站立的电线杆相配衬。在北门,将军不知是咳嗽还是干笑,发出几句声音。这里是日军最先破城的地方,城墙基的外面,有几百具日军未来得及运走的尸体,黑压压一片摊在烂泥地里。尸体全都腐烂,北风吹来,臭气熏得他们皱着眉头无法站立。确切地说,腐烂的尸体才真正象征着战争已经过去。

“师座,咱们回去吧。”参谋终于忍不住,硬着头皮提醒了一句,“王军长、鲁军长、傅军长和戴军长他们还在帐篷里等您呢。”参谋指的帐篷,是城西北角的几座特大号军用帐篷,那是城里的上风口,臭气稀少得多,将领们的帐篷全搭在那里。

“回去吧!”余程万仰头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重重地吐了口浊气。

“砰砰砰!”一瓶瓶由美国空军从驼峰航线运进的地道法国香槟被启开了瓶塞喷出了激动人心的白沫。玛瑙似的酒液在玻璃杯里放射出夺目的光艳,奇异的酒香和脚下的泥土味混杂在一起,溢满了暖烘烘的帐篷。

王耀武举起酒杯,用浓重的山东话吆喝:“来来来,大家都举起杯!”他是第29集团军副总司令兼第74军军长,在座的数他官阶最高,所以他理所当然的是酒会主持人。响应他的提议,帐篷里围着桌子的第58军军长鲁道源中将、第72军军长傅翼中将、第74军58师师长张灵甫少将、新11师侯师长、新10师肖师长、常德县戴九峰县长以及名气很大的中央社战地记者文杰等都兴高采烈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咦,”王耀武突然发现余程万没有举杯,就说,“石坚兄,你在想什么心事呢?今天这杯酒,你最应该喝,你率师守城,劳苦功高,这第一杯酒,算俺们敬你石坚兄的!”

“对对对!”众人都附和着。

张灵甫把酒杯塞到余程万手中,敦促道:“快快,老学长,干杯了!”他们都是黄埔毕业生,余程万是黄埔一期,王耀武是黄埔三期,张灵甫是黄埔四期,所以余被称作老学长。

余程万的思绪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漫无边际地遨游。他是个标准的儒将,他的学历相当于现今的博士,读书造成的深邃,使他对生活的体验比别人要细腻、复杂几倍。半个多月空前绝后的血战,足以使一个人精神麻木甚至崩溃,也足以使一个人淡漠以致冷酷地看待这个人生世界。很难说他此刻在归纳什么,或者说担忧什么、希望什么、回忆什么,他所要说的话全都汇集在他深褐色的眼眸里,向周围交替投射出各种捉摸不透的目光。他把酒杯挤进紧闭的嘴唇里,然后迅速一饮而尽。

附庸风雅的战将鲁道源喜欢吟诗作词,他自我陶醉地念道:“动地惊天泣鬼神,军称长胜克名城。月明江畔朔风起……”

没等鲁道源念完,心急口快的张灵甫便挥箸大叫:“算啦算啦,快吃吧!”说罢,夹起一块卤汁淋漓的牛肉塞进嘴中嚼咽起来。

勤务兵临时给将军们搭的桌子上摆满了后方劳军团送来的鸡鸭鱼肉,以及美国罐头。将军们的吃相不比士兵们文雅到哪里去,一阵喉咙蠕动的风卷残云,桌上的酒菜便消灭了大半。站在一旁伫立不动的副官及时地一招手,勤务兵们又往桌上添牛排、鸡腿。

正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阵“立正”的口令,卫士报告:“傅副总司令到!”

众人刚把埋在肉盆子里的头抬起来,滨湖警备区副总司令傅仲芳中将便挺着胖大的身躯,掀开帐篷的帘子,带着一股寒风走了进来。

“仲芳兄,你来晚了!”王耀武打招呼。傅仲芳名翼翰,字仲芳,以字行,所以喊他仲芳。其他人嘴里都塞满了酒和肉,只是含糊地和他应个声儿。

傅仲芳在****里的威望不高,因为他尽打败仗。此次常德会战,他指挥的部队被日军打得到处逃窜,要找找不到,要寻寻不着。可是战斗一结束,他又神气活现地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了出来,而且你不得不承认,他的部队完好无损。这是他最得意也是旁人最懊恼的地方。

将军们对他的冷落,傅仲芳并不在意。他把白手套轻轻扯下,接过勤务兵恭恭敬敬递过来的酒杯,稍稍抿了一口,向众人扫视了一圈,然后目光停留在余程万的脸上。

余程万敏感地意识到什么,接住傅仲芳富有意味的瞥视,并向他报以等待的回望。

傅仲芳举起杯子道:“石坚兄,抓紧时间,多喝几杯吧。”

一听此话,众人全停住了。

“什么意思?”张灵甫阴森森地问。

“仲芳兄话里有话啊。”王耀武把酒杯轻轻一顿。

“仲芳兄是开玩笑吧?”傅翼想打圆场。

“不,”傅仲芳正色道,“各位长官,包括余师长,请多包涵。兄弟此次来,正是奉命要逮捕余师长,立即押往重庆的。”

“何故?”王耀武勃然变色,“难道就因为余师长最后在粮尽弹绝的情况下,渡江寻引援军之举?”

傅仲芳点点头:“这是您的解释,而还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违抗死守命令,临阵脱逃。”

张灵甫跳起来,把酒杯朝地上猛力一摔,“叭”地一声炸开了紧张的空气,“饿(我)****奶奶,拼死拼命,血战沙场,怎么的?反倒成罪人啦?!”他一急爆,陕西土腔也冒了出来。

按进城先后排位,鲁道源理当是光复常德的头号功臣。但守城的第57师名声已打出去叫响了,他第58军的功绩当然就黯淡了,现在看到余程万倒霉,他不禁掠过一丝快意。还有,第57师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余程万和王耀武、张灵甫等全是掌握实权的黄埔系,而他则是云南王龙云指挥棒下打出来的杂牌,虽然屡建战功,但总是升迁缓慢,有几次还差一点被嫡系挤掉位置,所以心里总存有难以遏制的嫉恨。但这次他也觉得抓余程万过火了,同为前方一线作战将领,他觉得有责任站出来说几句话。

“仲芳兄,你是不是搞错喽?我率部队打到沅江南岸的毛湾,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冲出城来给我们引路的石坚兄,我可以证实——”鲁道源指着余程万嘴角被毒气弹炸伤的创口说,“石坚兄冒着枪林弹雨,带伤战浴血奋战,并无脱逃之意嘛。不知仲芳兄来逮捕石坚兄是奉……”

傅仲芳无语。

身穿呢质长袍、头戴圆顶礼帽的常德县戴九峰县长,原本觉得自己在将军的圈子里不便插话的,此时不知怎么也斗胆凑到傅仲芳跟前,咳嗽几声以此壮胆,说道:“傅长官,我代表常德百姓,是要为余将军请功的,可这、这、这……”他不知道说什么才显得不失礼、不冒昧,手指都因过度的激动而剧烈的颤抖起来。

“弟兄们息怒,我余程万一人做事一人担!”一直在侧边,当事人却像旁观者无语的余程万突然打破缄默开口了。他清醒了,完全清醒了,如同一个酗酒过量的醉汉猛地被一盆冰凉的水浇在头上激醒了一般。在这之前,这场恶战对他来说始终没有结束,他对自己有怀疑、有委屈、有迷惘、有想摆脱却无法摆脱的期待,有时还有愤怒,一种缺乏对象而难以排遣的愤怒,混杂的感情像在他脚下拧上了轱辘,使他滑到浑沌的深渊中,嘿,现在明白了,终于明白了,他焦灼的症结不就是这个难以预料而又在预料之中的结果吗?!它来了,它就冷笑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于是他恢复了理智,也恢复了自信,一个知书达理、久经沙场的将军的自信。

他洒脱地举起酒杯,拱手做抱拳状,道:“各位仁兄,让石坚最后再敬大家一杯酒,一切尽在无言中了。”说罢,他仰脖一饮而尽。

“请,余师长。”傅仲芳故作客套地向帐篷外摊开一只手。

余程万大踏步迎着凛冽的西北风向外走去。

等帐篷里的将军与地方官回过神来,想和余程万道个别说声珍重时,门外已没有他们的影子了。王耀武被告知余程万将乘火轮逆流而上前往重庆,而他率军里的将领们特意去送行时,却根本没有发现余程万在轮船上。问傅仲芳,回答说他也不知道,是军委会派专员来押解的。王耀武等人于是知道不便再深究下去了,能把黄埔一期的将领抓起来的还有谁呢?心里都清楚,可都不敢说了。

一条细窄狭长的公路绵延不绝地伸向远方。如果不是大雪覆盖,尽可以看到灰黄的沙土路面,以及道路两旁贫瘠的田地。雪是傍晚时分开始降落的,到次日黎明已将整个湘南平原铺上了雪白的绒被。前后两辆美式吉普,悄无声息地在雪地上奔驰,轧出两道深黑色的辙痕。它们从天晚开到日明,不分昼夜地向重庆方向赶路。

余程万裹着棉大衣端坐在后一辆车的后座,两个全副武装的宪兵陪着他。实际上他已经没有行动自由,但这两个宪兵出于对他的仰慕和尊敬,将几份在路上买的近日出版的报纸递给他看。映入他眼帘的,全是颂扬“虎贲”74军57师和他本人的通栏标题文章。还有配发他的各种戎装照,也在报上占着显著的位置。他移开目光,视线与耀眼的雪地相接触,感到有些晕眩。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被扣之时,****第六、第九战区以及重庆大后方正掀起湘北战场常德会战宣传与劳军的。虽然的主角并没置身其中,但的的热烈确实席卷了所有中国战区,席卷了英美强大的舆论机器,形成了世界性的震动。

50年后一个夏日的早晨,作为中队的作家,我推开湖南省图书馆特种藏书室的玻璃门,一叠沉甸甸的抗战时期《中央日报》、《大公报》放在我面前,我翻开它发黄残破的纸页,采撷到这一历史的朵朵浪花。

英报赞扬常德大捷

认为中国饭碗之战

(中央社)伦敦23日来电,伦敦两大著名日报,今日刊登常德胜利消息,并特别强调我军英勇作战,使日军直驱西南之企图,终被遏阻,《新闻纪事报》以首页全栏篇幅,登载该报特派采访此日趋重要之中国前线消息之战地记者盖尔德所描写之常德剧战情形,其标题为“中国饭碗之战”,盖氏以长达四百字之报导,叙述常德战役之始末,结语谓,外国观察家,咸视常德之役,为中国重要之胜利。又伦敦《泰晤士报》社评,闻赞美我军克复常德,谓常德之胜利,殊令人兴奋,并云,常德除为粮食仓库外,且具有战略重要性,故无怪日军猛攻及中队之英勇抵抗。又谓,日军可能卷土重来,然以往诸役及常德之战已表示中事长官深知该区之重要性,遂固守此重要据点,庶其屹然无恙。

慰劳余师捐款

本报(中央日报)昨续收2千

(本报讯)慰劳第57师余程万师捐款,本报于昨日续收到三批。一,长沙明道乡第17保私立道文小学学生70元;二,一五合作社,乾元宫小贸,共捐300元;三,宁乡大战桥,湖南私立友红中学校全体员生1870元。教职员——谢仙桂100元……

中外记者赴前线参观战绩

美苏英法国武官同行

《太阳报》谓常德胜利伟大

(中央社)中外记者20人,18日正午由中宣部国际宣传处派员乘专机飞桂林,转往常德参观战绩,美武官麦克聂、英武官甘柏尔、苏武官佛罗窖、法民族解放委员会驻渝军事代表团武官葛丁等同行。

《芝加哥太阳报》著文评论中国常德战局称,中队克复常德之意义,远较战役本身价值为大,华军于该区猛烈之战役中,其非仅有关数百万人民之食米问题,亦助长一般之士气。此一战役,对中国而言,足证其士气之作战能力……

将士为民建功

万民欢欣振奋

各地纷电祝捷并组慰劳团

(中央社)重庆19日电。我军攻克常德捷音传来,市民除振奋欢欣之余,对英勇将士为国建功,倍增感激与关怀,劳军运动正积极展开,并纷组慰劳团,前往战地沅陵、常德、桃源等处劳军。

常德会战之激烈

可与沪战相辉映

(中央社23日电)此次湘鄂之战,由鄂西展至湘北之沅江流域,而演成常德之空前壮烈攻防战,战斗之激烈,几次达到最。敌原拟一举而下常德,以为将来进窥我长沙作难备,但经我余程万师之壮烈抵抗,及空军之协力,使敌屡受重创,一挫再挫,呈退却之势。

陪都全体抗属

电慰前线将士

(中央社电)陪都全体抗属,顷电湘鄂前线将士致敬。略谓:“远闻捷音,毋任欢欣!请勿顾家室,希益坚强斗志,歼彼顽寇,还我河山,像能早赋凯歌,庶可共乐天伦。”

社论

常德大会战的胜利

我军将士在英明统帅指挥之下,奋不顾身,浴血搏斗,痛歼敌军过半,使敌寇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湘北三次会战以来,又尝到一次大会战中惨败的滋味……

西籍王德纯主教谈常德会战一瞥

(中央社常德20日电)此间天主堂西班牙籍主教王德纯,前以中立国人士关系,于敌犯常德时未动,对守军保卫常德作战情形,亲历目睹。王主教称:我等居华40年,平日所闻华军作战英勇壮烈情形,仅见报纸所载,此次常德守军作战,个个均够得上英雄豪杰,本人深感敬佩!

美报祝常德之捷

旅纽约侨胞献金劳军

(中央社纽约电)《先锋论坛报》今在社论中称,华军之常德战役,令人大感兴趣!我军英勇歼敌捷报传至纽约后,侨胞欢庆之余,特由纽约华侨救国会致电孔兼财长,电云:兹由中国银行汇上美金5140元,请即转交军委会分转前方将士。

报纸铺天盖地的宣传,并不亚于眼前纷纷扬扬飞舞的雪花。吉普车屁股后面冒出一缕缕青烟,在雪地里钻行。车内,疲惫不堪的余程万将军脑袋歪在座位的靠背上,睡着了。宪兵递给他的那几份报纸,顺手扔在地上。

我不申辩

一束金黄色的阳光,起初只露出一条边,但瞬间便像标枪扎在牢房的墙壁上,印出一个偌大的不规则方块。

余程万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睡眼,首先发现的并不是从铁窗透进来的那束耀眼的光线,也不是在光晕的暗处摇曳的那盘蜘蛛网,而是天花板上一条乳白色的、蜷缩着的人形。他在琢磨,这是油画?还是雕塑?怎么会贴到天花板上去的呢?他一时竟百思不得其解。

看守打开牢门的铁锁,勤务兵端进一盆温水给余程万刷牙洗脸。因为他是****中将,又不是犯国民党最敏感和痛恨的政治罪,所以尽管蹲了大牢,还给他保留了些相应的待遇。

热水升腾起汽雾,余程万接过毛巾仰头擦脸的刹那,他突然发现天花板上的那具人形在融化,化成冰凉的水珠滴下来,落在他头皮上。

“啊!”他轻轻呀了声,原来这是他夜晚蜷缩在铺上所散发的热气,冻结到天花板上凝成的人形,真是一种奇观。

这时余程万才觉得冷,冰到骨髓里的冷。他这个生长在亚热带海滨台山的老广,头一次体味到重庆那搅得周身寒彻的阴冷。当然,只要在屋里生上个火炉,也就会将寒气驱走,但他目前的处境,不可能让他接触火焰。

早饭端来了,有炸糕、辣酱,还有一小杯热奶。余程万狼吞虎咽全部送下肚后,这才觉得身上有了些畅动的血液。

“将军,俞主任来看您了。”勤务兵凑到他耳朵旁提醒。

“俞主任?”余程万一时没反应过来。与此同时,身穿笔挺的中将礼服、足蹬黑色发亮的皮靴、光头闪闪的俞济时已大步跨了进来,喊他:“石坚兄!”

“军座!”余程万脱口而出,马上下意识地立正。

俞济时摆摆手笑道:“见外,见外,叫我济时嘛。”他一笑嘴唇立刻短了一截,因为他自出娘胎时嘴上唇就带缺,后来经手术才弥合的。俞济时无字无号,亲切的喊法就“济时”二字。

但“济时”这两个字可不是随便喊的。俞济时在国民党是个显赫的人物,现就任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他1904年出生在浙江奉化,与蒋介石是同乡,有传说他是蒋的侄子,其实他是曾任黄埔军校军需部副主任、陆军上将俞飞鹏的侄子。俞济时黄埔一期毕业,与余程万是同窗好友。更重要的是,这位比余程万还小两岁的师弟,曾任第74军军长,而余程万则在他手下任第57师师长,实属老同学、老部下,这使他们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

“济时,没想到我们在此见面!”余程万苦笑。

早有卫士端来软椅,俞济时和余程万坐下来交谈。

“石坚兄,我在这个位子,杂务颇多,怪我一时疏忽,你来后我才知道。”俞济时解释,继而他安慰道,“你放心,我会替你到校长那儿去说话。你这次在常德守孤城,反映都是不错的嘛,仗也打得蛮漂亮,我看到几个电报。说你怕死,我不相信!别人不知道,我俞济时还不知道你吗?”说着,俞济时有点冲动,两道浓眉挑起,目光炯炯逼人。

的确,余程万在俞济时手下有过出色表现,那是高安战役。

1939年4月上旬,日军板垣师团所部向江西高安进犯,由于战事突发,情况紧急,重庆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当即调动第74军所辖51、57、58三个师和第49军王铁汉一个师,统归当时的第74军军长俞济时指挥,直趋高安参战。4月8日,王耀武的51师、余程万的57师、廖龄奇的58师相继按时到达指定位置。俞济时率同参谋处长张庆鎏、作战科长林逖青等赴前线指挥所。高安城位于绵江北岸,指挥所设在城西郊的聂家村。俞察看了地形,考虑了三个师的作战特点,下令51师据守高安城,士兵连夜构筑工事,以备迎战。其他两师准备形成两只铁拳,各布左右翼。但部队尚未布防就绪,日军就赶到,并一鼓作气发起猛烈进攻。10日下午,黄梅时节的赣北下起了绵绵细雨,军部指挥所驻地已清晰地听到前线枪声,51师部队纷纷向高安城溃退。侧翼的余程万出于对俞济时的关心,不断地打电话询问情况。俞济时镇定地说他很安全,要余程万加强守卫。炮弹已在指挥所附近接二连三地炸响,俞济时身披雨衣,情绪紧张,下达转移命令后,顾不上吃晚饭,连夜兼程,冒雨过江,一口气跑到距高安城南三四十里的王村,余程万的师指挥部。

此时高安城已陷入敌手,军参谋长马君彦向俞济时建议改换57师攻城、51师和58师及王铁汉师作策应。俞济时否定了这一方案,他考虑,日军一般长驱深入,不会在城内呆久恋战,攻城的部队将不会很艰难,关键是挡住敌军出城冲击的部队要准备付出巨大的代价,只要挡住敌人的进攻,那么板垣师团主力将受重创,高安战役就必胜无疑,基于此考虑,阻击的部队才该是最强手,他选定了余程万师。而51师仍在正面主攻,58师牵制,王铁汉师封锁绵江南岸。

隆隆的枪炮声中,俞济时紧握余程万的手说:“全仰仗老兄了。石坚兄胜则胜,石坚兄败则败!”

“军座放心,石坚以死相战!”余程万“咔嚓”行了个庄严的军礼。

果然,51师很快突入城内,日军一个联队撤出城区在飞机的掩护下,向余程万师的奉新方向杀来。余程万早就命令部队挖陷阱、埋地雷,阻止敌坦克战车等重兵器前进,并组织了层层机枪火力网和白刃格斗的步兵散线,用来对付敌人的梯次冲锋。敌人攻势凶猛,几倍于的火炮将阵地轰成了松土,飞机在空中投下烧夷弹燃起熊熊大火,熏得守军窒息,脸上像涂了黑炭。战斗进行下去,57师官兵伤亡众多,一个团长用哭腔打电话到师部请示撤退,余程万咬牙命令说:“打到你一个人,最后我去接替你,也要守住阵地!”放下电话,他不顾俞济时要他呆在指挥所的再三叮嘱,即赶赴前沿阵地亲自督战。这次战役,57师以2000余人伤亡的代价,会同其他部队在高安顶住了日军的攻势,以全歼敌一个联队的战绩,受到了战区和军委会的嘉奖,并在高安城东中山公园召开祝捷大会。

往事历历在目,余程万的英勇但不失儒雅的风格给俞济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相信余会是猥琐怕死的胆小鬼,但他又不理解蒋介石这个老校长怎么会对余程万这个黄埔一期学生动那么大的肝火,他没敢说,实际上蒋介石已下令要枪毙余程万。

“这样吧,”俞济时沉吟片刻,抱定要负责到底的态度说,“你写个申辩书,我代你交上去……”

余程万听罢摇摇头,连声说:“不不不,我不写申辩书。”“不写?为什么?”俞济时有些意外。

“我不申辩,我有罪!”余程万语气笃定,神态执拗地说。

就冲这点忠诚、耿直,余程万也是党国的精华。俞济时想。那种有功就抢,有过就推,狡诈冷酷、阴险毒辣的将领,他见得多了。他至今还后悔长沙警备司令酆悌死在他手里,而他没能帮忙挽回。事后他难过地说:“酆悌是个难得的将才哪!”

“不,你要写,你一定要写!”俞济时像下命令似的说,“就算你在常德最后两天过了江,可你毕竟坚守了16个昼夜,功大于过嘛!为什么不申辩!”

“我有罪,我不申辩!”余程万依然是这句话。

天寒地冻,监狱庭院里的几株腊梅开得十分茂盛,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喇叭声响,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停在花台前,车门开处,身材彪悍的王耀武将军迈了下来。

看守们迎上前向他敬礼。

王耀武奉军委会命令回渝述职,俞济时让他赶紧来看余程万,并做做这位死不开窍的老同学的工作。在路上,他知道余程万此番凶多吉少,不由得将头靠在车座上,微闭眼帘,思绪纷杂,感慨不已。他和余程万的交情,真可谓生死之交。

1941年3月14日,日军利用夜间分三路秘密转移集结。北路,第33师团1万4千余人,集结于干洲街附近;中路,第34师团除一部留守原阵地外,主力约2万人,集结于西山、万寿宫附近;南路,第20独立混战旅团8千余人,集结于厚田街附近。从战略意图上看,日军想控制战略要地南昌,削弱中队的进攻力量,而从战役企图看,其用意在于分路合击上高,扫荡赣江西岸物质,攻击中国第19集团军正面,实现“鄱阳扫荡战”的目的。

九战区副司令长官兼19集团军总司令罗卓英命令第70军李觉部为左翼诱击兵团,利用第一、第二两线阵地有利地形成逐次抵抗,诱敌深入后,适时转移,插入敌右侧背,截断日军后方交通。右翼,由划属罗卓英指挥的第三战区49军刘多荃部从赣江东岸秘密出击,与左翼友军配合,对敌施行外线反包围。正面,以74军王耀武,率李天霞第51师、余程万第57师、廖龄奇第58师为决战兵团。

高安战役后,俞济时升为第10集团军副总司令兼86军军长,由王耀武填他74军军长的空。初领全军,王有些不踏实,恐原来同属师长的弟兄们不买他的账。尤其是余程万,不仅在黄埔高他两期,岁数也比他大一岁,而且早就是中将军衔。余程万仿佛识破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说:“放开干吧,我保证听你调遣!”这使王耀武心里一阵感激和宽慰,只要老资格的余程万和我站在一起,谁还敢违命?

3月15日晨,北路长樱井指挥的日军第33师团轰响了上高会战的第一发炮弹。但随即就发现,他们钻进了中队早已准备好的密密匝匝的包围圈。

中路第34师团,是日军的主力,被王耀武率部阻击在上高东北泗水东岸的泗溪附近。20日起,日军以10余门大炮、30余架飞机集中轰击泗水西岸中队阵地。74军阵地只有57、58两师兵力,51师已奉命作机动深入日军侧翼,所以阵地防广兵单,这使王耀武非常忧虑。

22日晨起,被围日军集中万余兵力,凭借几十架飞机的掩护,向57师主阵地猛攻。余程万指挥官兵“拼死力拒,虽然血肉纷飞,伤亡惨重,仍不稍退。是日一日间全线敌我伤亡均在四千以上。”

为增强第一线兵力,赢得两翼靠近时间,争取增援部队,当日集团军司令部特务营奉命开赴74军阵地参战。

王耀武在电话里喊着余程万的名字说:“你的阵地不能破,让日军划开包围网,我就要拿脑袋去见总司令!”

“把我的发割去吧!”余程万也发狠地说。

23日,日军34师团主力约6000余众再次进攻聂家、下陂桥、徐楼一线74军主阵地,日军师团长大贺坐镇毕家指挥,志在必得上高。中国守军集中迫击炮轰击,日军受创严重。敌再以飞机十架对中方阵地低空扫射轰炸,掩护步兵猛冲,中国守军第74军官兵奋勇抗击,往返冲杀,下陂桥失而复得3次。入夜,敌倾全力再攻,中国官兵死伤枕藉,仍死力固守。24日晨,一度被日军占领的白茅山阵地又被中队克复。

同日上午,日本师团长大贺亲自督阵,并纠集南路池田残部3000余众,以求最后一逞。日军出动百余架飞机,反复狂炸57师下陂桥阵地和58师白茅山阵地,投弹多至1700余枚,阵地大部被毁,人马伤亡惨重,情况十分危急。

“余师长在哪里?”王耀武率军预备队冲到前沿,问师参谋主任龙出云。

龙出云指着硝烟弥漫的前方坡地说:师长带警卫排顶上去啦!

王耀武一挥手,军预备队怒吼着杀上前去,在短短的半小时内,先后7次与敌肉搏,毙敌2千余名。第74军将士舍身拼杀,为实施两翼对敌包围,争取了决定性的时间。中队右翼第70军张言传师由官桥指向日大贺师团部所在地毕家,唐伯寅师由杨公圩指向泗溪,第72军傅翼新15师亦展开于水口圩东南。至此完成了南北直径10华里,东西30华里的椭圆形包围圈。

25日,上高东北正面第74军与友军,全线出击。57余程万师经潘家桥向北进击,58师廖龄奇部、107师宋英仲部以官桥为目标猛击;105师王克俊部于官桥以东攻敌侧背;新15师傅翼部向江家洲以南,新14师陈良基部经棠浦转向东南,索敌猛攻,迅速聚歼顽敌。

“真他妈的棒!”王耀武用山东话高兴得击掌喊叫。

这时,一个副官接了电话跑来告诉他:“军座,57师报告,余师长中弹负伤!”

“啊?”王耀武陡然一惊,“快,去57师!”

卫士牵来坐骑,王耀武及随从飞身上马,向弹火纷飞中的前沿阵地奔驰而去。

炮弹在四周围炸开一洼洼深坑,子弹像蝗虫般乱钻,喊杀声不绝于耳,一拨拨红了眼的中国士兵端枪向日军群里猛扑。余程万被卫士扶着斜靠在一道土坎里,鲜血从他的脚跟“汩汩”地流出来,染红了白绷带及脚下的土地。

“石坚兄,伤势如何?”王耀武跳下马,向这儿跑来,边跑边急切地询问。

“佐民,你快去指挥部队,管我干啥?”余程万焦急地挣扎着要站起来。

“别动。”王耀武扶着他,“就是脚伤吗?其他没事吧?”

“流弹所致,无大碍。”余程万满不在乎地说,却又掩饰不住疼得龇牙咧嘴。

上高会战结束,中队击毙日军少将指挥官岩永、大佐联队长滨田,伤亡敌15000余人,军马2800余匹,击落飞机1架,俘日军百余人,缴获山炮、迫击炮10门及步枪千余支。何应钦称之为抗战以来“最精彩之战”。罗卓英称赞74军为“抗日铁军”。战后,74军被授军中最高奖品——飞虎旗,57师被命名为“虎贲”部队。

王耀武和余程万默默无语地坐在监狱牢房中。两人之间搁了盆炭火。

“石坚兄……”

“佐民……”

“你……你的脚还疼吗?”王耀武欲语又止。

“没事,阴雨天才疼。佐民,我知道你要说啥啦。我心领好意了。但我主意拿定,不申辩。”

“唉!”王耀武长叹口气,一拳砸在墙壁上。

余程万的同学清一色全是将官,不知是哪位同学的美意安排他的妻子邝瑗女士携儿女由昆明飞到重庆。

略施粉黛的妻子满脸愁容,她上一次见到丈夫还是第三次长沙会战后,在中日湘鄂双方稍微平静的时候,余程万到昆明家中小住了半月余。没料到近两年没有聚首,丈夫额眼遍是皱纹,胡子拉碴,好像是风烛残年的半老头。她伤感地想丈夫25岁就挂上少将军衔的那副英姿勃勃、威风凛凛的神气劲儿到哪里去了?丈夫那透露出坚定和乐观、常常给她带来安慰的微笑到哪里去了?但她不敢毫无遗漏地将自己的这些感情宣泄在丈夫面前,她掩饰地望着他,只是轻轻地喊了声:“石坚!”

在妻子身后,互相紧挨着的是余程万的二子一女,亲贤、亲民和畹芳。他们中间个子最高的已快赶上做父亲的了。“老豆!”他们齐声喊。

俞济时一个电话,监狱看守长在小餐厅殷勤地摆上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让余程万一家团圆。

吃饭间,邝瑗悄声安慰丈夫说:“你在前线,我每天为你操心,现在安定了,只要你能活着回来就好呀!”

余程万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情感寡淡地说:“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邝瑗听他这么一说,眼圈红了。“你在常德打仗时,我每天看报,天天都有你和部队的消息,你立了战功,不是说你是英雄吗?怎么倒蹲牢成了罪人?”妻子小声怨道,“听王军长说,你应该向上峰申辩,而你倒不申辩……”

余程万扳过妻子的肩膀,语调沉缓地说:“小瑗,这次常德之役,我要有十条命,也本该命归黄泉的。之所以当死未死,是上帝推迟了日期。现在轮到了,就当我去了吧!”

“那我和孩子们以后靠谁?”邝瑗终于忍不住嘤嘤地哭泣起来。

“你好自为之吧,带大儿女,以后对他们说,父亲无愧!”说罢,余程万站起,只身离桌而去。

自此余程万铁了心,谢绝一切亲朋好友、上司部下的探视,但等死期。

元月5日,天气奇冷。虽然余程万已享受了特殊待遇,在房里能不加限制地烤火,但他从铁窗望出去,阴沉的天空飘着飞舞的雪花,寒气还是不由自主地渗进骨缝里。

忽然,看守长来请他,说俞济时主任在外面等他出去说话。

他的血瞬间凝固了。怎么,就在今天结束生命吗?虽然他早已视死如归,但真正死神来临了,他才知道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深处地渴求生存、渴望生命。

他整了整军装,然后僵硬、机械地顺着走廊向外一步步走去。走廊笔直,连着尽头的一块明亮的日光。要死,也得像男子汉大丈夫那样威武不屈地死,可他现在却追着韩复榘、龙慕寒、廖龄奇的亡魂而去,岂不有辱自己的人格!有屈自己的黄埔军魂!这时他才觉得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该那么执拗、倔强、高傲。但一切俱晚矣。

“济时,给我最后一根烟吧。”余程万向俞济时伸出手。

“哈哈!”俞济时披着大氅大笑,残缺的兔唇闪闪发亮,“石坚兄,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常德各界人士数百人签名为你请功的信和电报直接送到了委员长那里,委员长没退,看来凶少吉多呢!”

意外,太意外了!余程万被弄懵了,愣在那儿,两行热泪不禁夺眶而出。这是他常德会战以来第一次落泪。

霜天苍白,眺尽雪国,余程万长久伫立,泪眼模糊,仿佛又看见和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常德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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