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家少年们并没有如我所愿，在城里分散寻找，而是先派人直接去北门找荀彧如实汇报，然后全队到北门助战和听候处罚。这些小子完全没有电视里古代世家子应有的自私和呆傻，反而很有大局观。

休整片刻，这支减员了三分之一的小队伍出发。我们三个没有找到机会溜走，夏侯称那个家伙两只眼睛不停地瞟我们，显然嘴巴上说得好听，心里还是在防备我。

我们赶到北门的时候，战事还很激烈，北门虽然似乎夺了回来，但城里城外的江东兵把攻势都集中在这里，喊杀声震天。有斥候老远就迎上来，说荀彧已经在曹军阵营后面等着夏侯称，我正在窃喜这个心细的小子不在，我可以趁乱溜走，夏侯称却一把拉住我：“孟大哥你先进的皇宫，跟我一起去吧。”蔡猫蔡狗都怔住了，我强作镇定地跟在夏侯称后边，心里默默祈祷那个精明的郭嘉不在。

许昌防御战的实际指挥者聚集在一处小房子里，其中自然包括我最怕见到的郭嘉。荀彧等文臣都是一身戎装，只有他还穿着华丽的文士服色。屋子小我又是异族芝麻官，自觉地站在门口，偷眼看郭嘉，他还是仰着下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

我正在尽量弯曲膝盖，往墙角里缩，夏侯称却冲我招手：“孟将军是最早到皇宫救火的人之一，你来说明一下情况。”

我站出来，陪笑着说：“其实当时很混乱，我们寻街看到皇宫着火，就冲进去救火，结果跟舞阳兵胡乱打了一架，然后就遇到夏侯称公子假扮皇帝，跟一帮黑衣人打斗，我上去帮忙，但并不知道具体细节。”

“就这么样吧，细节改天再说。”郭嘉满不在乎地站起来就走：“我看打仗去了，这点小事不用管它。”

荀彧说：“天子失踪，怎么是小事？”

郭嘉一拍手：“天子还在许昌城里，只要咱们守住许昌，天子就丢不了。”

“外面兵荒马乱，天上有流矢，地下有火，万一天子受伤或者……怎么办？”

“刘家还有那么多宗室在，咱们随便立一个，不就完了。”郭嘉开导荀彧，“眼下的第一要务，就是为了咱们的老婆孩子丫鬟房子，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许昌！小周那个人我最了解，那小子自己太聪明，不会像老曹那样重视谋士的，要是他得了天下，咱们就只能去当了小郡守了。至于皇帝这种东西，根本不重要。”

荀彧两眼发直，看着郭嘉说不出话来。郭嘉也不看屋内众人，背着手，自己摇摇摆摆地走了。走到我身边，一指我的鼻子，说：“小孟跟我去守城，你这身武艺放在屋子里聊天，太浪费了。”

“我们还要听他说皇宫失火的情况。”

“都说了皇帝不要紧，守城才是正经事。我带着小孟守城去了，日后曹公见怪我自己承担。”

我还想说话，就被郭嘉拉出了小屋。

出门之后，郭嘉只是拉着我快步走向城墙，却不说话。我心里紧张得不行，几次想索性自首，免得受这份煎熬。

眼看着即将登上城头，郭嘉突然开口：“你的那几个神仙朋友出城了么？”

我早已有了准备，茫然地说：“我没见过他们——这几天我一直在生病，不信你可以问馆驿里的人。”

郭嘉不说话，快步登上城墙，站到垛口旁边，眼望城下，向我招手。我走上最后两级台阶，忽然劲风扑面，我想都不想地向旁边鱼跃，躲开了从下面射上来的一支箭。

城墙上像个热闹的菜市场，军官们乱叫着下达命令或者催促部下，士兵们嚎叫着用弩箭、火盆、石头打击看不见的敌人，城墙外面则是一大片江东口音的呐喊声。

混乱中，郭嘉大声冲我嚷嚷：“小心点，到垛口旁边来。”

我弯着腰走过去，蹲在垛口的阴影里，小心地往外看。此时朝阳正红，照得下面的城门牌匾红彤彤的，而这一片眩目的红色下面，是一大片血腥的红。城门洞的位置挤满了双方军人，不断爆发出凄厉的呼号，我虽然看不到，也想像得出城门还没能完全关上，双方仍在死战。

城门上方设置了八个垂直的孔道，我上次来的时候不懂是做什么的，现在终于明白了，那旁边支起一口巨大的铁锅，里面的东西哗哗作响，似乎是热油，十几个曹军就在铁锅边排成一队，小心翼翼地传递大木勺里的热油，然后从孔道浇灌下去。下面的惨叫声透过狭小的细洞传上来，好像是异域的鬼哭。

但吴军并没有乱，而是狰狞地叫着继续向前，每个人脸上都闪烁着对死亡和鲜血的渴望，这显然是一支由老兵组成的精锐。

郭嘉问我：“你在江东待过，这些人是什么部队？”

“敢死军。孙策创建，周泰带出来的。”我不用看就知道，这么不要命的老兵，只有一个地方最多。

“真是不吉利的部队埃”郭嘉感慨，转过身来背靠垛口，跟我并肩坐着，问我：“你是化外之民，明不明白我们这些人拼死拼活地打，为了什么？”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想起了《鹿鼎记》里韦小宝参与俄国政变的段落，就回答说：“还不是为了金子银子，土地女人。”

郭嘉苦笑着摇摇头：“不是，我们当然也喜欢功名富贵，但还知道什么叫做大义。”

“那你们还想要什么？找一个好皇帝统一天下？还是自己做皇帝？”

“篡位？你们蛮子还真敢想……”郭嘉笑了，然后正色说：“天下是刘家的天下，我辈读书出仕，最高理想就是匡扶社稷。”

“如果皇帝是个昏君或者傻子呢？”

“那自然应该要效伊尹、霍光之事。”

“这两个是谁？”我惭愧地说。

“咱们有话直说。我的官衔虽然不大，但权力不小，只要你帮我找到天子，我马上就送你十名美女，百户食邑，千两黄金，万亩良田。我还向曹公建议给你封侯，不过这个我不敢保证。”

我想到郭嘉可能收买我，恫吓我，却没想到他会开出这样的价码，这个开价不但优厚而且听起来很可信，特别是那个“不保证封侯”的条款，更显得他说的都是老实话。但是从这小子的言行来看，他可不是善男信女，如果我交出皇帝后他翻脸把我杀掉，那也不奇怪。

郭嘉变了脸色，说：“大丈夫当机立断，你应该清楚，我这是非常措施。你再犹豫，让我们的人先找到了天子，你就连命也没有了。”

“好可怕，我吓得什么都忘了。”我笑嘻嘻地说，我经历了江东那一系列波云诡嫿的斗争，知道这些老大们的话万万信不得，郭嘉这么吓唬我，正说明他心里急不可待，而与人斗最基本的窍门，就是他要什么就不给他什么。

郭嘉也不是笨蛋“不满意？好吧，你要什么条件，直接开好了。”

我的心怦怦乱跳，想不到小皇帝真的这么值钱，我是还给曹操换个大官大款呢，还是去死小白脸那里询个价钱先？想到死小白脸，就想到了小乔，想到这两个字，我忽然觉得胸口一痛，凄厉杀声远去，阳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吃了这么多苦，几乎忘记了出发前的目的，但现在，我突然转过了最后的山岭，竟发现目标近在咫尺。

能让放浪形骸的郭嘉变成市井小贩的东西，多半也能令死小白脸坐下来谈判，只是，身为这个时代的古人，面对“小皇帝一名”这样的标的，愿意出什么样的价钱呢？

郭嘉说：“你不肯开价，那我再加，我权力有限，我们也不是很富有，除了刚才那些，我送你我的府第，我的两千亩田，还有大概八百两黄金。”他看我还不动心，咬咬牙说：“还有我的三十二个姬妾，也全部给你。”

一听这话，我两眼亮了起来。

郭嘉吸着冷气说：“你可真是天生的商人啊，居然摸清了我的底牌。”

我问：“你真的肯用自己的女人去换皇帝？”

郭嘉说：“我当然舍不得，但天子总比女人重要。”

我大笑起来，说：“我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