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印迹
同一个深夜,叶青岚跟一个年轻男子坐在一个小小的酒吧中。
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一双细长的凤眼,薄唇抿着,手中握着一杯酒,有些不以为然地看向她:“早跟你说过了,让你少喝点酒,年纪轻轻的,对胃不好。”
叶青岚凝视着自己手中色泽绚烂的液体,放下酒杯,又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点上,刚吸了一口,就突如其来地呛了一下:“咳咳咳――”
男子也放下酒杯,为她拍着后背:“好点了没?”
叶青岚掩住面,过了半天,才轻轻地:“龙凯,庭涛哥走了五天了,但是,我一直打不通他的电话,我一直联系不到他,我就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她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有了薄薄的泪痕,她略带讽刺地笑:“我这个绯闻女友做得很不称职,是不是?”
龙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半晌,才转过眼去:“青岚,你觉得这样做,值得吗?”
叶青岚侧过头去,神色迷茫:“值得?这个世上的事情,值或不值,又能怎样?”她又喝下一口酒,“谁爱谁,谁欠谁,或谁背谁的债,又怎能分得清楚?”
“龙凯,我认识庭涛哥那年,他十岁,我才七岁,那天,我跟哥哥去他们家玩,在花园里,我跌倒了,他把我扶起来,哄我上药,给我讲故事。从小到大,他就跟哥哥一样关心我,照顾我。有时候,我想买什么,想要什么,不敢去求我哥,但是,只要去求庭涛哥,他都会帮我跟哥哥去提。”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了。我念初中,他们念高中,功课越来越紧,我也越来越少见到庭涛哥,可是,我经常想起他小时候顽皮爬到树上去捕蝉的模样,想起他跟我哥深更半夜偷偷带我去滑冰,想起他跟父母出国旅行的时候,回来总不忘给我带礼物。”
“再后来,我哥和庭涛哥念大学了。有一天,他来我家找我哥,迎着阳光慢条斯理地走进来,笑得那么灿烂开心,又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嗨,青岚,好久不见!’突然间我就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把他当哥哥了,我开始天天想着他,希望能多见他几面。”
“从十八岁那年,他开始交女朋友了,来来去去的,一个换一个,但连我哥都说,他不在乎,也没当真。要知道,他是那么看得开,那么定不下性,那么潇洒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轻轻易易地就被一个女孩子绑住了呢?”
“可是,从他二十岁那年起,他就真的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迷上了一个女孩子,他开始失魂落魄,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开朗,那年,我才念高三,听到哥哥说起来,我怎么都不相信,我一定要亲眼看到那个女孩子,于是,我从学校逃课,偷偷跑去N大,随便找了个借口把她从宿舍里叫出来,然后,躲在暗处看她,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个小女生,看不出怎么特别,可是,我哥说,庭涛哥爱她爱得发疯,后来,我爸妈都让我死心,他们把我送到国外……”
龙凯轻哼了一声,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叶青岚恍若未闻,她半仰着头,看向高高的屋顶:“可是后来,我还是回来了,在飞机上,我对自己说,我先回来看看,看爸妈身体好不好,看看哥哥,另外……”她垂下眼,嘴角一牵,“看看庭涛哥,跟那个……关心素……,如果……,我就继续回美国去,或是到别的城市去,可是,回来后,我发现他们,发现庭涛哥,一点都不快乐――”
她的话音里,有着一丝愤愤:“如果没有她,庭涛哥一定会跟我在一起,可是,她当初处心积虑地把庭涛哥抢了过去,但是,她给不了他快乐,”她激动地,对着龙凯叫,“你知道吗,她给不了他快乐!”
“本来,刚回国那阵子,听哥哥说,庭涛哥跟关心素的感情,尽管没有一开始的时候那么好,但还算稳定,那时候的我,已经差不多死心了。那一天,我知道是他结婚两周年,我心情不好,我想给自己一个放弃的理由,于是,我一个人开车去兜风,兜了一个晚上,结果,到了凌晨,路过简氏酒店门口的时候,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她的眼神,在若隐若现的灯光下,看不真切,“我看到庭涛哥喝得醉醺醺的,被刘副总搀扶了出来,那是他的结婚纪念日啊,他竟然不愿意回家!”
她幽幽地:“你根本想像不出我当时的心情,你想像不出我当时的震惊,我开车来到海边,天慢慢亮了,看到太阳在海平面上升起的那一瞬间,我决定,我要留下来。”
“再后来,庭涛哥越来越不快乐,他总是加班,他回家越来越晚,以前他应酬的时候一直很有自制力,但后来,他喝醉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
“看到他那个样子,你知道我有多心痛吗?既然,既然那个关心素给不了他快乐,那么,我愿意给,我……”
龙凯将身体往座位里埋了埋,酒杯微微一扬,截住她的话,他的眼神很是犀利:“叶青岚,从我跟你同学开始,到跟你一起回国,直到现在,从头到尾,自始至终,你始终堪不透一点:就算简庭涛不快乐,就算关心素不能给他快乐,同样地,你也未必给得了!”
“在感情的世界里,永远,窄得容不下第三个人。”
“就算你要争得一个出场资格,也要等那个影子,从他的心底完全抹煞,而……”
而这,可能吗?
他轻轻地,又加了一句:“青岚,你为了他,耗费了整整十年的光阴,虚掷了整整十年的青春……”
他低下头去,微微苦笑,连他这个局外人都看得分明,她却始终执迷不悟。
但是,就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真是,谁欠谁,又如何能分得那么清楚?
叶青岚怔忡片刻,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般:“不,不是这样的,如果当年关心素没有出现,庭涛哥一定会爱上我,现在,现在……,现在也不晚,他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庭涛哥不是发现那是个错误了吗?而且,那个关心素,”她的嘴角泛起一丝鄙夷的笑,“她对庭涛哥有多真心?她还不是跟别的男人……”旁若无人,卿卿我我?
一想起来她就恨。
龙凯挑挑眉,有些不可思议般:“你调查她?”
叶青岚垂下眼眸:“用得着吗?她做都做了,”她的声音冷静异常,“而且,她,不值得我花任何心思。”
龙凯同样冷静地截住她的话:“因为你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那个人身上。”他的语气中,带有一些疲惫,还有愤懑,“叶青岚,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所作所为,不想管,也管不着,但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我告诉你,缘份是上天注定的,你执意要逆天而行的话,一定会伤得自己体无完肤!”
他站起身来,淡淡地:“原来十年来,我还是没能看透你。”
“现在的你,真让我觉得很可怕,”他朝外走,“抱歉,我要先走了,司机在门外等着你,一会儿让他送你回去。”
第二天早晨,心素有些忐忑地站在简庭涛的房门外。
他们打算今天踏上回程。
可能前两天玩得太尽兴,再加上昨晚有些吹风受寒了,一早起来,她就鼻塞头晕。
但是,身体的些微不适抵不上她心头的缕缕不安。
简庭涛他,会不会生气了?
昨晚,当她说完那句话之后,简庭涛只是僵了片刻,挫败地挠挠头,就一言不发地,即刻起身回房去了。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发现房门只是虚掩着,于是,她只是些微犹豫,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简庭涛背对着她,坐在窗前的沙发椅上讲着电话,他的口气很是轻松:“嗯,我今天就回来了,当时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你,所以,现在给你打个电话说一声……”
他没留意到身后的动静,将电话换到耳朵另一边,继续轻松自若地听对方说着些什么,间或插几句,然后,习惯性用手指叩叩椅背,又听了一段时间之后,微笑地:“好吧……要不要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不用吗,呵呵……嗯,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好,耐心等着我,我今天下午就到……啊,不用专程来接我,等着我就行了。”
心素站在那儿,听到他在挂机前,说了一句:“再见,青岚。”
她的身体顿时一僵,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他叫的那个名字,那个名字……
……青……岚?
简庭涛阖上手机,若有所思了片刻,回过头来,看到心素,微微一怔,然后,瞬即站了起来,神色自若地:“怎么也不多睡会儿,这么早就起来了?”
心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中掠过一阵淡淡的情绪。
她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简庭涛。
但是,仅仅是片刻之后,她就浅浅一笑:“没事,睡不着了,过来看看你。”
简庭涛看了看她的脸色,伸出手来摸了摸,有些吃惊:“心素,你发烧了。”
说着,伸出臂来,一把抱起她,放到床上,为她盖上被子,很快倒了杯水,再从公文包里拿出药片,将她扶了起来,示意她服下去。
心素眼花缭乱地看着他一连串十分利索的动作,再看看他手中的一堆药片,一时间有点目瞪口呆。
简庭涛看她有点发楞,简短地:“前几天晚上出去买的,以备不时之需。”
心素有点发怵,她很怕吃药,一向能免则免,在亲近的人面前,尤其如此。
于是,她微带恳求地:“可不可以……”
只是一点点小感冒而已。
说完,将头扭了过去,孩子气地不肯合作。
简庭涛沉下脸,强行将她的头扳了过来:“不行!”
说完,直接将药片灌到她口中,又逼着她喝了一大口水。
他半躺在心素身边,看着她在药片的作用下,有些昏昏欲睡,轻轻地:“好好睡会儿吧。”
心素渐渐阖上眼睛:“嗯。”
不知为什么,靠在简庭涛的身边,汲取着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香味,盈上心间的,竟然是淡淡的温馨。
方才的些微疑虑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消弥。
从离开宾馆,到上飞机,再到下飞机,心素在头晕和药片的双重作用下一直都有些昏昏沉沉,只记得有一双有力而温暖的臂膀始终抱着自己。
还有一只手,不断伸过来探探她的额头,不断帮她擦去濡湿额头的汗水,不断为她顺着遮住脸颊的头发。
恍惚中,一个什么热热的东西贴上她的手,她听到一个喃喃的声音:“你还是这么不会照顾你自己,下雨天不记得带伞,看到好书就忘记一切,天气冷了不知道加衣服,动不动就要感冒生病,生病了也不肯吃药,你说,要怎样,才能让我放心……”
那个声音逐渐逐渐模糊,终于湮没在她的指间。
下了飞机,上了简家的奔驰车,心素才有点清醒过来,她略带疑惑地自简庭涛的怀抱中抬起头来,看向前方的道路:“我们去哪儿?”
简庭涛继续揽着她:“回家。”
心素微微皱眉:“不要,送我回N大。”
有阵子没见到爸爸跟萧珊阿姨了,她想先回去看看。
简庭涛也跟着皱眉:“你这样,怎么回去?”他强制性摁下她的身体,“再说,萧珊老师怀孕了,需要好好静养,你何必回去给她添麻烦。”
说着,脸上掠过些微的不自在。
他想起了那次自己亲手摆的一个大乌龙。
尽管派去调查的人很快就查明了真实情况,但毕竟稍显滞后。
心素并未在意,想想也有道理,但是,又觉得有点不妥:“那,你送我回我的公寓吧。”
简庭涛低头瞪她:“你发烧,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住在那儿?”他的脸色越来越沉,口气也越来越不善,“别想太多,先跟我回去,等身体好了再说。”
心素头晕,没有力气反驳,乖乖地缩在他胸前,重又闭上了眼。
二十分钟之后,简家客厅里坐的一干人,表情各异地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悠然走了进来。
是简庭涛。
看到翘班多日不见踪影的儿子走了进来,贾女士的脸上倒是一片平静,反倒是坐在她对面的,原本笑意盈盈地喝着茶聊着天的叶父叶母,还有淡雅妆饰,穿着讲究的叶青岚,脸色突然间遽变。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他的臂膀,还抱着一个人。
是昏昏欲睡,不知今夕何夕的关心素。
简庭涛看到他们,丝毫不感到意外,微笑着,神色自若地:“伯父,伯母,青岚,你们好。”
说着,转过头去,跟贾女士说道:“妈,心素有点发烧,我先把她送上去,一会儿再下来招呼客人。”
贾女士还没来得及点头,心素就在他的话音中惊醒过来,有些吃力地抬起眼眸。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所接触到的,是叶青岚愤怒,不可置信,怨毒,而略带哀伤的眼神。
她有些被骇住了,不自在地:“放我……”
简庭涛低眸看她,微笑:“你先上去睡一觉,一会儿我叫你。”
叶青岚的脸色煞白,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才从牙缝里逼出一句话:“庭涛哥,你……”她冲到简庭涛面前,指着心素,“她怎么会在这儿?”
她恨恨地,俯首瞪着心素:“你又跑来做什么?你不是跟简家已经毫无关系了吗?你不是走得很干脆吗?你不是有个青梅竹马的傻瓜一直在等着你吗?”她好似想起了什么,满脸鄙夷地,“怎么,嫌庭涛哥给你的赡养费不够,又跑回来缠着他?你还要不要……”
尽管说着如此刻薄的话,但是,叶青岚的心底,竟然没有丝毫的愉悦感,而是无边无际的虚空。
而且,不知为什么,她的眼里,竟然开始涌上一层薄薄的泪。
因为,现在的那个她,躺在他的怀里。
“住口!”简庭涛无视她的泪水,脸色铁青地,对叶青岚喝道,“请你在对我妻子说话的时候,语气放尊重点!”
叶青岚朝后踉跄了几步,无法置信般喃喃地:“……妻……子?”
不是前妻?
简庭涛先是看向满眼惊诧,脸色越来越沉重和不豫的叶父叶母,接着,又转而看向叶青岚,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我跟心素,已经复婚。”他无视叶青岚蓦然间惨白的脸,极其平静地,“就在我去欧洲公干前一天。”
还被那个比老狐狸狡猾百倍的,与简家颇有渊源的王清仁大律师着实取笑了一番。
当时,坐在那个宽敞的办公室里,他的气定神闲,和心素的羞窘交加,在王大律师的眼中,一定相映成趣。
所以,在他们临出门前,和贾月铭女士有着莫逆之交的王清仁大律师,目光在他们脸上来回逡巡了一阵之后,笑眯眯地拍了拍简庭涛的肩:“庭涛,今天就算了,过两天记得过来拿一下我的贺礼,啊?”
简庭涛但笑不答,他看了看站在一旁,脸上泛起淡淡红晕的心素,心头涌上的,竟然是一阵夹杂着欣喜,愉悦,还有几分意外的复杂情绪。
心素,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女人,总是在不经意中,带给他无数的忐忑和惊喜。
那晚,当他抱住心素,孤注一掷地说出那句话时,仅仅过了片刻,他就感觉到怀中的那个人,抬起头,看向他,眼中一片清澈,轻轻然而坚决地:“好。”
这下,轮到简庭涛有些懵了。
他小心翼翼地放开心素,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呃,刚才我是说……”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定自己没有发烧。
再掐了自己一把,确定自己是清醒的。
紧接着,摇了摇头,确定自己没有重听。
他应该――没听错吧?
心素浅浅一笑,一字一句地:“没有错,刚才,你说――‘我们复婚’。”
她低下头去,灯光在她的脸上,打下柔柔的光影,简庭涛就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地:“我说――好。”
她的声音,低柔,然而清晰。
简庭涛继续傻傻地,站在那儿。
足足十分钟,他都一动不动。
他的脸上,似喜似悲,忽忽若狂。
那时的他,凝视着心素病后仍然有些虚弱瘦消的脸庞,再看看自己一身的休闲服,和房中因为医生进出和照料病人而到处一片凌乱的模样,不由低头微微苦笑。
因为,他怎么都想不到,横亘在他心头已经多日的这个愿望,竟然会在这么不罗曼蒂克的气氛和环境中发生。
看来,三年多过去了,他跟心素的EQ还是没有丝毫的提升。
因为当年,他的求婚,和心素的允婚,同样是在一个一丁点儿也不罗曼蒂克的环境中发生的。
心动的绚烂
那时候,简庭涛和关心素已经谈了将近七年的恋爱。
尽管心素从未跟老爸说明,但女儿大学时代在自己眼皮底下待了四年,工作之后还是住在家里,对于她的一言一行,对于她跟简庭涛的交往,关定秋教授嘴上不提,心知肚明。
他已经从萧珊口中得知这个家世显赫的简庭涛并非别人,就是当年那个发贴的小男生。
而且,女儿节假日经常借故外出,家里经常收到不具名的鲜花,间或,还会收到花店送来的名贵花卉。
他清楚,那是投他所好。他也知道送花的是谁。
偶尔在校园里,会看到女儿跟那个简庭涛走在一起,偶尔心素加班,无论多晚,总会有一辆车送她夜归。
更重要的是,柯轩跟女儿的感情,一直都维持在淡淡的兄妹之谊的阶段,没有丝毫的进展。
学识广博而心细如尘的关教授,早已把前后关系厘得清清楚楚。
他看在眼里,记在心底。
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而且,妻子早逝,女儿是他的唯一。
爱女心切的他,一心要为女儿谋幸福。
但心素的脾气他知道,于是,他且装聋作哑,不动声色地,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中文造诣已臻化境的关定秋教授,十分明白什么叫做以静制动。
因为,很明显地,会有人先沉不住气的。
而且,还不止一个。
事实上,以贾月铭女士为首的所有简家人,都很有些迫不及待了。
以贾女士一贯说一不二的派势,以及跟儿子简庭涛如出一辙的固执,她看上心素作儿媳,就是看上了,一锤定音,不作他人之选。
再加上一年前故去的简非凡先生,生前亦很欣赏心素的单纯秀雅,从没有异议。
更重要的是,主要的当事人,简氏集团新任总裁简庭涛先生,早就已经望穿秋水。
既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而且,双方两情相悦,那么,由男方上门提亲,自然顺理成章。
但聪明若贾女士,怎么会不明白以关定秋教授一向的个性,属意的,并非自己的儿子
她纵横商场多年,练就一双慧眼,跟关教授相处次数虽不多,但已经看得足够清楚,祖上出过两个宰相,五个翰林,一干亲戚绝大多数在高校或是学术界任职,且都颇有建树的关定秋教授,极其讲究门当户对。
只不过,跟一般人不一样的是,他看重的是书香门第,其他的,倒在其次。
而简家尽管财势惊人,看在关教授眼中,大抵还不如孤伶伶的一个小小讲师――柯轩。
事情看来有点棘手。
因为之前,在儿子语焉不详的只字片言和略带懊恼的神情中,她已经知道了柯轩这个人物的存在。
从儿子口中,她也知道心素对老父十分崇敬,她的终身大事,自然首先必须得到关教授的赞同。
心素的孝顺和固执不相上下。
所以,一向机智的简庭涛也有些束手无策。
但在贾女士心目中,她贾月铭的儿子,论相貌论才干论人品,绝不会输于任何一个青年才俊。
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因此,斟酌又斟酌,她最终还是决定单枪匹马,前去投石问路。
丈夫已逝,其他闲杂人等,也不方便在场,并且,人多不一定好办事。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天气,趁心素上班,又打听到关教授在家,她独自一人,带上厚礼,杀上门去拜访。
甫一开门,关教授对贾女士的来意,就心知肚明。
但是,他仍旧礼貌地将她迎了进去,还沏上了上好的龙井。
坐在关家朴素高雅的客厅,闻着幽幽的花香,看着关定秋先生从容淡定的澹澹气度,贾女士心生感叹,钱,果然不是万能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古语说得真真一点都不错。
但是,有些话,还必须得说,所以,她喝了一口茶,缓缓开口:“关教授,其实,这次我来,是为了心素跟庭涛这两个孩子……”
话还没说完,关定秋先生已经了若指掌。
他淡淡一笑,直接截住她的话:“简夫人,如果您是跟往常一样闲谈家常,我十分乐意,如果您是为心素而来,那么,我只能说抱歉。”
贾女士没想到他这么干脆俐落地拒绝,一时有点发怔,脸上颇有些挂不住:“呃――”
但是,仅仅片刻之后,她还是迅速恢复惯常的镇定,微笑着:“心素这个孩子,不仅庭涛喜欢,就连我,也喜欢得很。”她唇边的笑纹加深,“落落大方,知书达理,小小年纪,更有一种难得的淡泊。”
关教授略略思忖之后,字斟句酌地开口:“感谢您的厚爱,但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再加上心素还小,有些事情,考虑得不一定周到,所以……”
他很诚恳地,看向贾女士:“很抱歉,简夫人,我知道您一直对心素很关心,我也一直很感谢,再加上您教子有方,令公子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将简氏企业这么大的集团接掌得有声有色,我也很是佩服。”
他略带歉意,但极其坚决地:“但心素从小丧母,我又对她太过溺爱,凡事都由着她,顺着她,再加上心素从小就一直生活在学校里,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待人处事也不会通融。”他略略沉吟地,“做父母的,只希望儿女过着单纯的生活,平安幸福就行了,其他的,都不重要。所以,真的很抱歉,简家也好,令公子也好,心素都高攀不起。”
简家家大业大,家族关系复杂,那个简庭涛是贾女士唯一的独子,说衔着金汤匙出生绝不为过,以后又是简氏企业唯一的继承人,他的生活轨迹,跟书香为径,杏坛为据的关教授离了十万八千里,他绝不放心让女儿涉足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再说,关家欠柯家已经很多,他看得出柯轩对心素的情意,以柯轩才华人品又是他心中当仁不让的东床之选,所以,他回覆得十分干脆。
贾女士是玲珑剔透之人,明白此事不可冒进,只是又东拉西扯了几句,欣赏了一会儿关教授爱逾性命的奇花异卉,便起身告辞。
事情,还得一步一步来,她相信,即便一时半会儿难以转圜,以他们目前的交情,关教授不会不欢迎她经常上门聊聊天拉拉家常的。
贾女士的固执和不服输,完全不亚于她的儿子。
况且,心素正在跟她儿子谈恋爱,光看这点,关教授已经输了先机,败了泰半。
因此,与简庭涛听到她转述关教授的话之后的垂头丧气不同的是,贾女士胸有成竹地,一边专心插花,一边点拨自己的儿子:“庭涛,事情的最终决定权在心素跟你身上,父母的意见,”她站起来,闲闲走向花园方向,半晌,她的声音略带模糊地飘了过来,“聊作参考就可以了,你应该记得一句古话,关心则乱,做父母的有时会太过多虑……”
以儿子的聪明机智,一定会懂她的意思的。
虽然有点对不起关教授,但孰轻孰重,她向来分得清楚。
简庭涛当然不负其母所望,所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即刻开始行动,派人去订欧洲名家设计的珠宝,提前去N市最豪华高档的餐厅订烛光晚餐,另外,他还亲手安排了一系列的秘密活动。
而且,对不起,不便透露。
很快,他们相识七周年纪念日就到了。
那一天的下午,他拨通了心素的电话:“心素,前两天我忙,没空陪你,今天晚上一起去吃饭,好不好?”
心素的声音,在话筒的那头传来,轻柔而略带踌躇:“今晚啊,我有点事呢……”
简庭涛心里一沉:“什么事啊?”语气中不无试探。
最近以来,他心里一直有点忐忑。
心素又是一阵踌躇,好半天,才迟迟疑疑地:“如枫最近心情不太好,晚上,我想陪她聊聊天。”
简庭涛心里一阵惆怅。
他知道那个温如枫是心素的同事,一个很是瘦弱的女孩子,看上去永远心事重重。
因此,他竟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于是,他想了想,又开口:“在哪儿,大概几点可以出来?”
心素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但仍然有点迟疑地:“在……悠闲雅筑茶馆,大概……十点吧。”
简庭涛简洁地:“十点我来接你。”
十点,简庭涛准时去接心素。
在车子里,一路上,他的表情都有点沉重。
心素悄悄觑了他一眼,又觑他一眼,他恍若未见,专心开车。
心素想了想,开口了:“简庭涛――”
“嗯。”回答她的是闷闷的一声低哼。
接着,就不再开腔。
依旧沉默地开着车。
相交数年,心素可以断定,简大少爷现在的心情不好,很不好,极其不好。
于是,她的手,悄悄探了探随身小包包里的那个小纸盒,想想,又缩了回来。
过了好几个街口,简庭涛终于开口了,语气还是闷闷的:“肚子饿不饿?”
他可是饿得很,也都快呕死了。
自从打过那个电话给心素后,他就一直脸色阴沉地在办公室里处理公文,浑身充斥着北极风暴,不仅前来汇报的部门经理们面面相觑,就连素来大嗓门的小邝秘书也自动自发地降了不止一个音调。
此时,车刚好停在红灯口,心素偷瞥过去,那个人还是一副“我心情很差,最好别惹我”的模样,于是,她咬了咬唇,悄悄地,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装得极其精美的礼盒,放到车子驾驶座前:“送给你的,七周年纪念。”
简庭涛迅速地转过头来,不能置信般看向心素,有点傻傻地:“你记得?”
心素脸红了一下,想起了前些年的糗事:“我记性有那么差吗?”
简庭涛不理会她,他的眼睛,一直都直直地看着那个盒子。
片刻之后,两人坐在那个小小的馄饨店。
一入座,简庭涛就顾不上周围的一切,飞快地打开那个盒子。
陶土捏的两个小人,一男一女,笑眯眯地,憨态可鞠。
内里,还附着一个小小的卡片,上面写着几行娟秀清隽的字迹: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心素看着他举起那两个泥人专注看着的模样,直发窘:“我手笨,跟着如枫学了好久,都学不会,好容易到现在才做成这样……”
简庭涛表情有些怪异地瞄了她一眼,立刻发问:“你今晚不是跟温如枫喝茶,对不对?”
心素脸红,低头。
简庭涛眉开眼笑地诱哄着:“说吧说吧,”他的脸色满是得意和调侃,“放心,我不会笑话你的。”
心素的脸更红了,头埋得更低了。
简庭涛的眼光在那两个拙拙的泥人跟心素的脸之间来回逡巡。
越看越得意,越看越开心。
方才的郁闷早就不知忘到哪个九霄云外去了。
不过,他还是没有忘记继续逼供:“快说,不然……”他半带威胁地,将身子倾了过来,“我就要当众……”
心素连忙伸手,隔住他凑过来的脸,一咬牙一闭眼,飞快开口:“如枫带我去悠闲雅筑旁边的陶吧学的,学了有一个多星期了。她学得可比我快多了,”有些忸怩地,“一直到今天才算完工,你将就着……,不要笑话我。”
简庭涛摸了摸下巴:“嗯,手艺的确很差,手法也很粗糙,啧啧啧,造型更是……”他看着心素羞愧难当的模样,咧开了嘴,举起那张卡片,“不过,看在你这么真心告白的份上,我可以考虑……”
他装模作样百般为难地:“……勉强接受一下吧。”
心素差点被口水呛住,脸一阵红一阵白:“告……告……白……?”
脸红得发烧之余,心里一阵懊恼。
早知道不要听如枫一个晚上的怂恿,一时头脑发热,在里面附什么劳什子卡片了!
这么肉麻的话,换作平时,打死她都写不出来!
简庭涛不理会她,转而看向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的老板娘和四周零星的食客,用手指大声叩了叩桌子:“诸位――”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地看向他。
他微微一笑:“今天,是我跟我女朋友认识七周年,她送了我一份让我很开心的DIY礼物。”
他有些夸张地将那两个陶土玩偶托在手上给大家一一欣赏,然后,向众人挤了挤眼:“你们说,我应该回送什么礼物好呢?”
众人立刻善意地哄堂大笑起来,七嘴八舌地:
“那还用说,赶快送她花啊……”
“还是买礼物送给她吧!”
“不然,带她出去旅游啊――”
……
片刻之后,一个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哥哥,向大姐姐求婚啊――”
众人一齐扭头看她。
小女孩的妈妈微微涨红了脸,轻斥道:“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小女孩眨了眨眼,很是无辜地:“可是,电视上都这么演的嘛……”她瞄了瞄简庭涛两手空空的模样,小小声地,“可是,叔叔好像都没有……”
一时寂静。
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对准了简庭涛。
简庭涛的表情顿时很有些沮丧,大力拍了拍脑袋:“对啊,我怎么事先就没有想到?”
他看向心素,微带歉意地:“心素,抱歉,我……”
心素还在状况外,有些呆呆地:“啊?”
她微微蹙眉。
不就一起来吃个馄饨吗?怎么一下子扯到求婚上去了?
小小的馄饨店里,目前经历着一个小小的事件。
形势有点严峻。
事件的男主角看上去一脸的沮丧。
事件的女主角看上去一脸的郁闷。
路人甲乙更是有点讪讪地,生怕自己一时的有口无心会造成偏颇和差池。
一时间,气氛开始尴尬。
有几个好心的食客蓄意打破这种沉寂,起身去柜台那边付钱去了。
众人三三两两地,注意力重又回到自己面前的食物上。
心素也低头,准备开吃。
突然间,简庭涛把头凑了过来,在她耳边低低地:“我出去一下,等我。”
紧接着,说完,将玩偶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大声地:“大家说得很对――”话未说完,转身向外奔去,“没关系,或许,我还可以小小地补救一下……”
见事件似乎有了戏剧性的转机,众人的眼睛重又睁大。
这下,连已经结帐了的几个客人都不舍得走了,笑着,又坐了下来。
有好戏,自然是要看的。
仅仅片刻之后,心素就目瞪口呆地看到两大束大得几乎进不了门的鲜花缓缓向她移动。
一束玫瑰,一束桔梗。
不一会儿,那两束花在她面前停住了。
紧接着,一张笑脸从花束背后露了出来。
然后,一双手将那两束大得实在很过分的花递给她,再然后,一个人影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心素,嫁给我。”
说着,缓缓打开了一个蓝丝绒小盒。
里面,是一颗璀璨夺目得极其耀眼的钻石戒指。
心素完全呆住了。
她没想到简庭涛竟然来了这一手。
是傻子都知道他根本早有预谋。
怪不得刚才那么不开心。
四周一片喧嚣声,而且,声浪越来越大。
“好样的,年轻人!”
“快答应吧,这位小姐――”
“阿姨,叔叔这么真心,你就答应吧……”
……
心素有些惶惶然地看向四周那些比她兴奋百倍,千倍,万倍的脸,再看向玻璃窗外,也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含笑的脸孔,再看向原本站在柜台后算帐的老板跟老板娘们,用手撑着下巴,兴趣盎然地看着她。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枚戒指已经套上了她的手指。
恍惚中,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原本想选一个气氛更好环境更优雅的地点跟你说这句话。”
特别包厢,法国大餐,小提琴伴奏。
还有,提前定制的绚烂焰火。
还有,特别制作VCD光盘,二人相识以来的照片和FLASH。
他百忙中抽空,数个夜晚不眠不休,埋头在电脑前,亲手制作的。
可惜,统统泡汤。
但是,不是有句话吗,过程不重要。
重在结果。
于是,他双眸亮亮地,对准了心素:“相信我,从我认识你开始,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爱你,一直爱你,永远爱你。”
他屏着息:“所以,嫁给我,好吗?”
心素低头,不语。
简庭涛察看着心素脸上的表情,有点不确定地:“心素,没关系,如果你觉得今天太仓促的话,可以改天……”
再怎么洒脱的女孩子,都还是应该喜欢浪漫的吧!
在这个小小的,充其量只能算是干净的馄饨店里求婚,的确是委屈了心素一点。
心素仍然低着头。
她看不见简庭涛的脸,但是,她可以感觉到他凝视的目光。
过去七年来,这个目光,无时无刻地,不在关注着她,围绕着她。
她的心头,涌上了一阵温馨和甜蜜。
在那一瞬间,很奇妙地,所有的思绪全部抛之脑后。
父亲也好,其他也好,包括……包括,柯旭也好,在她的脑海里,都显得那么地不真切。
她面前的那双眼眸,占据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于是,她低低地:“不用。”
简庭涛怔了一下之后,旋即狂喜,站起身来叫道:“我女朋友答应我的求婚了!”他笑逐颜开地对着门里门外的众人大声宣布,“谢谢大家,今晚所有消费全算我的,大家随便点,继续吃,通宵都没关系――”
心素忍俊不禁地看着他站在这个小小的店铺里挥舞着手臂,语无伦次地发着颠。
随便点,继续吃,通宵都没关系?
也不看人家老板愿不愿意。
再加上,点来点去,还不是就两个品种?
大馄饨,还有小馄饨。
这个简庭涛,连求个婚都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