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知道,他可能连一年都剩不下了,倒是莫上先生白白为他花费了那么多的心力。
三年之算,终究成空。
解决虫害,除掉深藏在大漠的暗影,或许就是他此生最后能为天下做的。
“你甘心吗?”
心底深处的声音在问他,君留山自嘲一笑。
“苟延之人,不甘心又能如何。”
“王爷在做什么?”
林眉出现在门外,声音还带着笑意。
君留山正好为她倒上了一杯茶。
“本王在等侧王妃一道品茗。”
林眉款款走近,端杯在鼻端轻晃,细呷慢品。
“今日的茶果真香甜。”
皓腕自袖间探出,纤指扶把着玉杯,比玉还要温润细白。
林眉今日眉眼间的神采格外动人,君留山看着她,微微有些失神。
“王爷?”林眉觉得君留山有些不对。
“王爷近日几次病倒,身体可有大碍?”
之前她也问过酒儿,酒儿只说无事,神态行事间也没有什么破绽。
但林眉就是觉得不对。
君留山一瞬不经意的虚弱,始终让她心中惦记。
林眉告诉自己,君留山好好的,她才能好好地脱离王府,才有太平盛世。
君留山泰若自然地品着茶,避开林眉的眼。
“本王只是还需修养,侧王妃该好好照顾本王才是。”
说着君留山还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林眉。
林眉把玉杯放回托盘,拂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回视君留山。
“看来王爷果真很好,妾身也就不用担心了。妾身有些疲累了,先行告退。”
她是中途从城外回来,昨晚忙了一夜,是真的有些累了。
林眉不想再和君留山多舌,君留山也没有留她。
林眉都已走出了院门,暗卫突然跃进院中跪下禀报。
“王爷!城外有人来报,姚将军几人落入了流沙之中,请王爷率人前去相救!”
“流沙?”
君留山一下站了起来,长眉低压。
“是,正是在战王祭碑之前。来报的人是姚将军带来的亲卫之一。”
当年他为战王扶棺回京安葬,先帝下令在战王身死之处立了一碑以为纪念,碑下是战王的铁甲和长剑。、
因为太过深入,又靠近金国旧都,大漠里的百姓都不会轻易前去祭拜,只有军队每年会派人过去。
姚远山祭典之后就带人离开,没想到是去了战灵碑。
他们走前并没有带什么东西,若真是遇险,怕是情况危急。
“让林兴修调兵,你们先跟本王前去救人。”
君留山不能对姚远山见死不救。
另有暗卫已经将马牵来,水囊和一小袋干粮悬在马侧,都是从府中拿的。
林眉也上了一匹马。
“我跟你一起。”
君留山一马当先骑出,只说了一句:“小心。”
“啊————!!”
姚远山跪在战灵碑前,一声悲啸难忍心中惊痛,他狠狠把长刀插进沙中,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如伤兽一般喘着粗气。
君家、先帝、君留山……!!!
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姚远山恨得快要发狂。
君留山挥剑披向战王的画面还在他脑海中反复,嘉禾郡主毫无生气地躺在棺材之中的样子也在他眼前盘旋不去。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
君留山,骗了所有人这么多年!
悲号惊醒长眠的英灵,阴云之后它们在怜悯地注视着故人。
十年了,时光依旧凝固在生死的一刻。
跟着他来的亲卫跪了一地,怆然低伏。
陈旧的伤口被尖刀压进血肉,再次剖开敞在这片埋骨之地,引来了秃鹫盘旋不去。
“将军!”握拳砸进粗糙的沙粒之中,他关节裂开细小的血线,拗着脊背抬起头,双眼也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将军,属下去杀了君留山,为主子和小姐报仇!”
冤死的魂灵让他夜夜不得安寝,辗转反侧了二十年的男人咬紧牙关转过头来,绷紧的腮帮子微微抽动着。
姚远山声音低哑冰寒,岩浆在下面翻滚,灼伤了喉咙。
“你凭什么,能杀了他?”
“君留山身边暗卫无数,他本人更是武功高强,你要凭什么杀了他?!”
姚远山撑刀站起,大步逼近亲卫,一把攥住人衣襟提起,声声带血。
“楚家人死在他手下的还不够多吗?你也想去送死吗?!”
低下的眼已经染上了几分癫狂,姚远山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难道要让他还继续活着吗!他早就该给王爷赔命了!”
“将军!我等愿拼死斩杀此獠!”
“将军!我们要报仇啊!”
“小姐被他哄骗了这么多年,死不瞑目啊将军!”
“闭嘴!”
一手举起砸向悲愤高呼的下属,姚远山反手拔刀破空划下,刀尖点在一人喉前,闪着烁烁寒光。
亲卫捂着胸口吐出口血,众人死死看着姚远山,安静了下来。
“本将军自然要为主子和小姐报仇。”
“但楚家已经就剩我们了,在杀了君留山之前,你们谁敢去死?!”
“我们身不足惜,但我们要用他的人头来为主子祭碑!”
亲卫齐齐低下了头。
“但凭将军吩咐!”
轻装纵马也要赶上半日的路,君留山一行一口气不歇地赶着路。
折思还有暗卫们都没来过大漠深处,只能跟着君留山的马走。
没有标记的大漠里,君留山毫不迟疑地朝着一个方向奔赴。
林眉一路在心中暗暗对比着地图,却实在难以分辨方向。
大漠太过广阔,天地寂寥,身处大漠如同大海的孤舟,旅人常常在不经意间就迷失在这里,再也离不开了。
很远的沙丘后几双眼睛在盯着他们,黑色兜帽遮住了他们的脸,小心趴伏在沙丘之后的三人耐心地守着他们的猎物。
“我们要动手吗?”
“不用,让他们自相残杀吧。”
中间的人示意另外两人从沙丘上退下去,站起拍了拍身上的沙尘,双手拢在袖中淡淡摇头。
他们身上都带着长年不见天日的阴郁,整个人缩在黑袍之下不露出一点皮肤,活像地穴深处才能生出的虫子,在大漠里见不得一点日光。
左边的人阴沉沉地笑了一声。
“没想到,这个诱饵这么好用。”
君留山、林眉、薛净悟、楚家旧部,都来了。
“昨日派去摧毁那些药的人失败了,君留山应该知道我们在这里。”
“他知道又怎么样,他一死,那些药也保不住。”
右边的人不以为然。
“九蛮马上就能落入我们的掌控,很快这片大漠也将属于我们。”
“天意如此,他君留山一人,难道还能逆天不成。”
中间的人似是都不愿在一必死之人身上再多花心思。
“好了,我们先回去,今天要试新药,我迫不及待想看看了。”
三人都古怪地笑了起来。
暗影退去。
薛净悟从沙下露出一双眼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君留山和林眉离开的方向,随即他再次沉进沙下,大风吹落沙粒,沙丘在几不可觉地迁移着。
变幻莫测的大漠,永远让人猝不及防。
一个姚远山的亲卫从沙丘上滚下,君留山及时挽绳勒马,骏马前蹄高扬,重重砸进了沙里,避开了惊慌扑在马前的人。
“王爷!”
折思跳下马拎着人领子拉开,君留山认出了人,摆了一下马鞭,折思放开人。
“你家将军呢?”
那亲卫满身都沾着沙,右手还不正常地僵垂在身侧,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
他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抓住了君留山的袍角,一脸的惊慌。
“王爷,我们之前遇到了一场沙尘暴,我家将军陷进了流沙坑里!求王爷快去救救我家将军!”
“姚将军现在何处?”
“在战灵碑!”
君留山一夹马腹冲了出去,折思拎着人与自己同乘,紧跟而上。
只有林眉迟疑了一瞬,但也来不及多想。
之前暗卫都分派了出去,时间紧急,也就只有随林眉回府的折思、报信的暗卫、留在府里的暗卫三人跟来。
其余人都在城中,之后一部分暗卫会同林兴修一起追上。
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也应该很快会有人来的。
赶到那一片沙漠,姚远山半个身子已经没入了沙中,身上能除的铁甲都除了,还有两个亲卫也陷在了旁边的流沙坑里,一动不敢动,其余人都在试图救人。
林眉暗地数了数,之前有两个去报了信,剩下的人全在这里了。
石碑立在百步远处,二十年间几经修复,到底满面风霜。
林眉下了马站在原地未动,君留山四人已经拿着绳子去救人了。
姚远山的亲卫们身上不知为何都带了伤,马也不见了踪影,也就一直没能把人救出来。
君留山来后动作极快,一点一点就把三人都拉了出来,虽然狼狈了些,好歹没有人有什么大碍。
丢开绳子松了口气,他远离那片流沙的区域坐下休息,然后把带来的水和干粮分给他们。
林眉这时才走了过去。
姚远山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看,就算被救了也并不正眼看君留山一眼。
见到林眉过来还冷冷“哼”了一声,也不肯接折思给他的水。
他的亲卫尴尬地向君留山道谢和道歉。
“前日是我们冲动了,今日多谢王爷相救。”
君留山并不介意,但他有些累了,只是摆手,不愿多说。
林眉问他:“你们过来发生了什么?”
亲卫或许是觉得君留山救了他们,连带对林眉态度都好上了一些,虽然还是语气冷硬,但也有问必答。
“前日离开后将军说要来祭奠主子,重甲不便,我们昨日才赶到此处。”
“将军在碑前跪了许久,下午才因未带水粮准备回去。”
“但正要离开之时,突发了沙尘暴,马匹和人都被吹散了。”
“等我们找回来时,将军已经陷进了流沙里,也没能找到一匹马,只能让人徒步回去求救。”
“若非王爷来得快,恐怕将军就要留在这里陪着战王了。”
君留山不发一言,林眉听后叹了口气。
亲卫见她之后无话,行礼退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