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在病榻上拖得越久,他才越能体会到痛苦,身体上的苦,时间给他的衰老的苦,和被最爱的儿子背叛的苦。
是的,蛮皇之所以病成这样,是顾明珏让人唆使顾连成下的毒。
蛮皇谁都没有说,保下了顾连成一条命,让宋唯严关押顾连成,是要留他活下去。
但他一步错,步步失,没有算到宋唯严是他顾明珏的人,是他最大的失误,也是他最大的败笔。
从顾明珏在宋唯严的护持下踏入国都的那一刻起,蛮皇就知道自己满盘都输了。
他深切地意识到了,他的几个孩子中,活下来的,都比顾连成要更懂得一些事,而这些事,一步步葬送了顾连成。
但好在,九蛮后继有人了。
第二日,蛮皇将几个大臣以及顾明珏、三位皇子一起叫进了宫。
顾明珏姗姗来迟时,不大的暖阁里已经跪了一地的人。
“父皇。”
顾明珏站定施礼,没有弯膝。
蛮皇招手让他上前,顾明珏站到台阶之下,蛮皇摇头,将其叫到了自己身边。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全靠椅背撑着他不会倒下去,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还是觉得从心底冷得打颤。
顾明珏依言站到了他的身边,他微微喘着气,要顾明珏附耳过来。
“你杀了你最大的敌人,是吗?”
“陛下说笑了,我的敌人,远在千里之外。”
蛮皇轻轻闭上眼,缓了许久才笑了一下。
“你说得对。”
一只手摸索着扣住顾明珏的手腕,只要他轻轻一挣,将要腐朽的枯枝如何困得住他,但他垂着手没有动。
蛮皇咬紧了牙关,提高了气音,每一个字都让他的胸腔震荡着,很疼、很疼。
“朕,决意立皇长子顾明珏,为太子,日后继承大统。”
“尔等重臣,当尽心辅佐,不得有违。”
其余人已经提前知道了结局,向顾明珏顺从地伏跪在下。
顾明珏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也不想要看清,他现在只将自己的手腕轻巧地抽了出来。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蛮皇已经用尽了力气,捂着胸口弓着背连连咳嗽着,袖口染了血,脸色灰败不堪,依旧忍不住嘲笑他。
“……咳,你、你又何必这般作态……他们,咳,他们谁还能……还能说你什么,不成?咳咳……”
顾明珏淡淡地掸了掸袖子抚平褶痕,在蛮皇的耳边压低了声音。
“不,我只是瞧不上那个被人用脏了的东西。”
“顾连成碰过的东西,我都不想要。”
“那你想要如何?”
蛮皇冷冷睁开了眼,父子俩之间的对话,只发生在玉阶之上,下面的人全都还在等着他们。
顾明珏直起身摸着下巴状似苦恼地想了想,终于想了出来。
“臣想要陛下长命百岁。”
他向蛮皇拱手俯身,一时听不出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地在说。
“陛下现在不过是身体抱恙罢了,只要好好修养,定然是能恢复如初的。”
“臣今日去了别宫,那里清静宜人,正是修养的好去处。”
“……你!!咳咳咳、咳咳……”
蛮皇一大口血喷了出来,顾明珏抬袖挡住了向着自己而来的血腥之物,冷沉着脸色眼刀扫向旁边惊呆了的内官。
“还不去召太医给陛下看看?陛下有什么闪失,本王要了你们的命!”
顾明珏的话让内官一颤,连滚带爬地就向外面冲了去。
“太医呢!快来太医!”
今日这一场,还是没能立成太子,但谁也不敢再提这档子事。
顾明珏留下三个皇子侍疾,又叫人去通知后宫的妃嫔,自己拂袖施施然地走了。
回去他就从头到尾都换了一套,脱下来丢在地上的,叫人全抱去烧了。
蛮皇一下从病重变成了病危,顾明珏不到病床边守着,但一天要过问三次蛮皇的病情。
三位皇子侍疾寸步不离,见了人就一问三不知。
嫔妃们不论阶位全都来了,但来是来了,全在偏殿关着,侍卫牢牢把着大门,不放任何一个出来。
唯一还留在后宫的就是还在禁足的皇后,日日盛装在大殿等着,等三尺白绫或者一杯毒酒前来。
朝臣暂时不用上朝了,都在家中翘首盼着,不论如何,至少有个结果出来啊。
但顾明珏就是晾着他们,又恢复了之前谁也不见天天听曲喝酒的日子。
一直到君留山将死的消息传来,他开始闭门不出了,常常拢着袖立在窗前,等着再次传来消息。
三日时间过得极快,众人心急之下,更是觉得一眨眼就过完了,浑浑噩噩的完全不知道过去的三天自己做了什么。
林眉再次被从睡梦中吵醒,折宁扶着门气喘吁吁地叫了起来。
“侧王妃,药、药制成了!”
林眉蓦然睁开眼翻身而起,穿好鞋抓起外袍就往外面走。
折宁和折思都守了君留山三天没合眼,下巴上胡子都冒了出来,身上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也散乱着。
但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亮。
“岑侯带着药回来了!”
林眉眉心纠结成了一团,越过他快步往外走,折宁连忙跟上。
“岑侯人呢?”
“已经去了王爷的屋子,莫上先生还在那里守着,等着检查药。”
“大祭司来了吗?”
“落在后面了一些,片刻便到。”
说话间两人就来到了君留山的院子,这一次没有暗卫堆积在这里,他们都被派出去盯着消息往来了。
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候,不能出任何一点岔子。
莫上先生、酒儿、折思三个人围在桌边,盯着放在中间的玉盒子眼都不眨。
岑见在给君留山把脉,难得的看着有些不修边幅,眼下还挂着青黑。
他见林眉进来吐出口浊气,向林眉点了点头。
“还好赶上了,今日之内把药给王爷服下,臣有七成把握救回王爷。”
“还能就此彻底解掉寒毒。”
林眉颔首,也到了桌边,看向盒子里装的药。
里面有两颗尾指首节大小的赤红药丸静静躺着,晃眼看去,还有流光溢彩的错觉。
这三日,阿明亚喀院里的草药都被用光了,才炼出了这么小小两颗丹药。
岑见和阿明亚喀轮着守在药鼎边,不错眼地盯着火候,巴掌大的小鼎都快被两人盯出花来了。
林眉靠近之后,闻见了带着灼热气息的异香,让她有些头昏脑胀。
莫上先生他们明显没有这样的反应,林眉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岑见。
岑见向她比了一下指尖,林眉半信半疑地收回视线。
“先生看了这丹药,不知觉得如何?”
莫上先生抓了一把头发长长叹了一口气。
“虽不能让王爷和常人无异,但至少这一次,是能保住命了。”
连他都有些说不上来这个药到底是个什么,但最基本的他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只要岑见不想着要害君留山,从而在药上动手脚,至少是能将人从鬼门关上拉回了。
岑见在一旁遗憾地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很坦然地告诉众人。
“这药终究差了一点,能救王爷性命,但补不足寿命。”
“之前王爷所余寿命不过两年不到,这次就算救回来,依旧只剩这么一些的时光了。”
众人都有些苦涩,但也心中庆幸。
林眉沉思着没有说话,缓步走到了床边,岑见退到一旁。
她在床沿坐下握住君留山的手试了试,脉搏已经弱到,在这样的触碰下很容易就能从人的感知里溜走。
岑见看着他们交握的手,暗地里替君留山是高兴的,但有些话他还是必须说清楚。
“而且因为用的猛药,之后王爷会有一段时间十分虚弱,内力也已然全失,但只要之后好好调养,不足三月便能恢复。”
他转而看向林眉,突然撩袍跪下了。
“但是,这药需要侧王妃和王爷一人吃上一颗,再由我与大祭司施展手段,方可成功。”
“制药之前未能料到如此情况,是我之失。”
另外四人都被他的话惊到了,莫上先生眼看又要发怒,林眉抬手请他稍安勿躁。
“这药对我会有什么影响?”
她的神色没有变动,漫不经心地为君留山理着被子和头发,指尖在他苍老的面容上划过,只在眉上唇间找到一点熟悉的影子。
不知道君留山老了后,掉光了牙齿又会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还会秃头?
她看着现在还浓密的黑发,不怎么能想象得出来他秃头的样子。
但如果是剃光了头发去当和尚,应该也还是好看的。
就算现在变老了,其实也并不难看,眉眼间还是有着别样的风采,只是太瘦了,瘦得难堪。
“……不知。服药对您并无害,虽然服下后会因为药效的原因受一番苦头,但一旦药效发挥了,对您的身体和功力都有好处。”
“但会有什么副作用,现在并不知晓。”
没有人说话,岑见也深深将头埋了下去,他们谁都没有逼迫林眉的意思,但现在却不论做什么都像是在胁迫林眉救人。
岑见不悔炼药,却惭愧至极。
折思和折宁一动不动,莫上先生憋着气不敢动弹,酒儿急得又要哭了。
林眉将人好生看了一番,在岑见和众人的忐忑中哼笑一声。
“难道,都到这个地步了,我还能不救王爷吗?”
“这是您自己的选择,连王爷都不应该左右。”
“但你们也代表不了王爷。”
林眉从床边站起来,把衣服穿好伸了个懒腰。
她知道君留山,也知道他心中还没能做到的那些抱负,用她一点小小的风险,来换这些,对君留山而言是绝对划算的。
林眉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事情,她也相信君留山确实是在乎她胜过在乎自己。
但就像之前她和他说的一样,她不喜欢欠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