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久违的高家家宴乍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甚至座位也是跟从前一样，桌上摆着算是丰富的几样凉菜热炒，中间还攒了个砂锅，里面咕嘟嘟地泛着清澈的高汤，白菜五花肉粉丝在里面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高诩肖蓓早就到了，田欣这次是掐着饭点才带着女儿来的，也没什么可聊的，互相不咸不淡

地打过招呼，乔志华就说：“吃饭吧，今天腊八，也算个团圆饭了。”

她这么定了基调，大家自然也不好说什么，肖蓓的身孕快五个月了，已经显怀，矜贵地扶着后腰，由高诩扶着坐到座位上，微微一笑，没话找话地问：“那等会有腊八粥喝吧？哎我挺想念王阿姨熬的腊八粥的，比大饭店里做的都好。”

乔志华看着倒没有什么苍老憔悴之像，还跟从前一样，不失慈爱地说：“有，正好多熬了一点，等走的时候带一壶回去吧，明早热热还能喝一顿。”

肖蓓连忙答应，又夸了两句如何‘真才实料，火候十足’，乔志华等她说完了，拿起筷子，点点桌上的菜：“赶紧吃吧，冬天，吃点热乎的才养生。”

就在大家连连答应的时候，田欣忽然不甘寂寞地站了起来：“等等。”

另外三人都抬起头来，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田瑶瑶急得在下面拉她，小声说：“妈，你干什么呀，等吃完饭再说啊。”

“吃完饭还说什么说。”田欣在乔志华的逼视下有点心虚，鼻子上都冒出了汗，她豁出去地说，“小王，再拿一副碗筷来。”

说着一指空着的主座：“老爷子人不在这里，起码也该有他的位置吧？不然咱们吃哪门子团圆饭呢？”

“妈！”田瑶瑶窘得脸通红，狠命的拉她，田欣被她拉得身子都歪了，还是坚持地说：“他就是不能来吃饭，起码也要给他留一碗吧？”

乔志华脸色阴沉下来，把筷子一放：“我提醒你，田欣，老高是病倒了，但他还没死！用不着拿你家乡什么传统风俗来摆设，什么叫给他留一碗饭？是不是还要把筷子插在上面，请他来吃？”

田欣被她的神色吓住了，喃喃地说：“不，我，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就觉得今天既然是团圆饭，难道不给老爷子留……”

“留个屁！”乔志华断喝一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好事，你现在拿老高说事，他病倒这段日子，你去过医院几次？看过他几回？”

田瑶瑶使出浑身力气，终于把僵立的田欣给拉坐了下来，自己低声说：“大姨，对不起，是我妈失了分寸，我跟大家道歉，对不起……”

要在平时，她这么一低头，乔志华占了上风，也就不再追究了，但今天坐首位的男主人不在，没人出来打圆场，乔志华的脸色并没有因此有任何缓解，凌厉的眼神看着田欣说：“既然有人已经等不及了，盼着能有个了断，那老高是死是活，总要给人一个交代，免得耽误了大家的时间，对不对？”

她最后三个字是高扬的声音，吓得田欣哆嗦了一下，语无伦次地说：“没有没有，医生不是说……”

“医生说，全由家属做决定。”乔志华高高地昂着头，不屑地说，“我倒是还想维持几天太平日子，别让老高脸上太难看，但有人既然不领情，那也就算了，只是田欣，你心里给我搞清楚点儿，要当寡妇，还轮不到你！”

田欣被刺了一下，脸色也变了：“乔大姐，这么多年来我一向敬重你，也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吧？再怎么说我也生了瑶瑶，抚养这么大了，你今天说这话，对得起老爷子吗？”

乔志华冷冷地说：“他如今都躺在医院里了，我就是对不起他，又能怎么样？成天在外面招蜂引蝶的人算是对得起他吗？”

这句话把田欣给噎回去了，她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田瑶瑶羞得一直不敢抬头，用手在下面拼命拉田欣的衣角，趁着这个空隙，赶紧陪笑道：“好了，大姨，妈，你们别吵了，不是说来吃团圆饭的吗？赶紧吃吧。”

乔志华微微一笑：“看来今天这顿饭倒是个时候，本来我想饭后说的，既然大家都这样了，不如现在敞开了说。”

她慢慢地巡视了一圈在座的人选，有自己的儿子媳妇，也有田欣母女俩，每个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在这难捱的气氛中，乔志华抛出一颗炸弹：“我打算，挑个日子，给老高拔管。”

“什么！？”出乎意料，第一个站起来反对的竟然是高诩，他近乎气急败坏地说，“妈！您脑子不清楚了？拔管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那爸爸就死了！”

“我脑子清楚得很。”乔志华不慌不忙地说，“他现在躺在床上，靠仪器维持生命，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那不一样！”高诩大声地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只要还躺在那儿，就是高家的护身符活牌位！人要是没了这口气，那就什么都不是了！我们高家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高诩。”乔志华看着自己的儿子，目光平静，说出的话却很刺耳，“我从来不知道，我生了个儿子，养到快四十岁的年纪，还不能自立，还要靠着他老子苟延残喘才能顶得住这个家门，你真是让我无话可说。”

高诩焦躁地说：“妈！你怎么就不明白，爸爸是老资历，他多活一天，就能多帮我一天，那些老家伙，就会念着香火情，多拉我们一把，他要是断了气，开了追悼会，那就完了，全没了！”

“没了就没了！”乔志华霍然起身，瞪着他道，“你要躲在你老子的荫庇之下一辈子吗？”

高诩面对母亲的严厉目光，气馁地坐倒在座位上，嘟囔着说：“反正我不同意。”

田欣全都听在了耳朵里，此刻也跳了起来，惊慌地说：“我也不同意！老爷子明明还活着，他有心跳，有呼吸！只要仪器不停，他就能这么活下去……这有什么不好的啊？为什么要拔管啊？乔志华你这是想让他死！你这是谋杀！”

乔志华淡淡地说：“我是配偶，我有签字放弃的权利。”

她抬起眼睛，看着这个妖艳的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转悠了二十年的女人，讽刺地说：“你没有。”

“我……我是没有！”田欣豁出去了，一把拉起田瑶瑶，“我是个小三嘛！情妇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对吧！我没资格，瑶瑶总有吧？！她总是老爷子的骨肉吧？你让瑶瑶说，她同意吗？！”

田瑶瑶猝不及防被母亲拉入了战场，吃惊地抬头，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是说好了就来吃一顿饭吗？吃完了大家走人就行了，为什么忽然要讨论这么严肃的生死问题啊？

高诩大概生平第一次站到了田欣这边，也指着田瑶瑶说：“瑶瑶还小，还没结婚呢，妈，爸最疼她了，你总该再等一些日子，让爸爸看着瑶瑶出嫁，完了他这桩心思才好吧？”

乔志华淡淡地说：“人都那样了，还扯什么看着女儿出嫁？萧秋南是我选定的人，萧家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放心。”

肖蓓看情况不妙，赶紧捂着肚子低声呻吟起来，企图打破这个僵局，高诩接到老婆的暗示，刚要开口，就被乔志华不由分说地抢先了：“蓓蓓是不是不大舒服？孩子要紧，这种事不吉利，你就别掺乎了，小王，扶蓓蓓上楼歇着！”

保姆应声而至，肖蓓看这个架势，自己在里面无论说了什么都不好，也只能丢给高诩一个‘你多保重’的眼神，扶着肚子跟保姆上楼去了。

“妈，总之这件事是大事，你不能自己独断专行啊。”高诩苦口婆心地说，“好歹要听听我们小辈的意见，虽然爸爸现在是靠仪器活着，那也是活着，很多事情只要他活着，那就好办，他死了那就办不成，这么多年了，您还不清楚吗？人走茶凉这四个字，到处都是例子。”

他喘了一口气，刚要继续说，就听见乔志华反问：“所以呢？就因为你们当子孙的自己没本事，就让老的在病床上苟延残喘，为了当个活牌位？”

“妈，现在医学发达，没准哪一天还能出现奇迹呢？瑶瑶不是每天都去医院看爸爸吗？再说了，老百姓家里有急着拔管的，那是经济条件不好，负担不起，咱们这样的家庭还在乎这个吗？！就让爸在医院里躺着就是了！”高诩焦躁地说。

乔志华不说话，对田瑶瑶招了招手，田瑶瑶僵硬地走了过去，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姨？”

“好孩子，我听说了，你天天都去医院。”乔志华看着她的脸，虽然没什么温度，但口气还是缓和的，“看到爸爸躺在床上，不能开口也不能睁眼，什么感觉？害怕吗？”

田瑶瑶强笑着摇了摇头：“我自己的爸爸，有什么可怕的……”

乔志华叹了口气：“可是我害怕了，我每次看他，都觉得他跟上一次不一样，好像……就慢慢变成一具尸体，只是多了一口气而已。”

田欣紧张地迈前一步：“乔大姐，有话好好说，你别吓唬孩子！”

“我吓唬她干什么？”乔志华抬起眼睛，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你自己都不敢去医院看一眼，是怕吓着你自己吧？”

“我……”田欣脸涨得通红，不管不顾地说，“老爷子就躺在那里，谁能不怕？你们一家，包括他大孙子，是天天去的吗？不过也就是偶尔去看一眼，到底还是瑶瑶孝顺，每天都去一次，我还心疼我女儿呢！瑶瑶，既然你大姨都这么说了，以后你也别去了！逢年过节去尽个心就行！”

田瑶瑶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着乔志华，声音里满是恳求：“大姨，我爸，是真醒不过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