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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的七天漫长又短暂。洛奥斯特小公爵龟缩在自己房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致志做一只阿宅雄虫。

航行途中，夏恩尝遍了十几种躺坐姿势,看完了几十部电影和影视剧集。有星网信号时,抓紧机会打打游戏。没信号时,翻出终端里囤积的电子小说囫囵吞枣、一目十行。

总体来说,他这打发时间的选择和花花雄子惯用的消遣方式截然不同，但同样的充实忙碌。

同时,夏恩坚持了小半年的精神力和体能训练中断了。因为他头痛的老毛病卷土重来。每天时不时便要来他脑袋里串串门做做客。相比之前差点将他折磨到昏厥的猛烈，它变得温和许多，但这种断断续续的隐痛让他睡眠很差，哪怕服了安眠药物,最长两三个小时仍会莫名惊醒。

睡眠不足让夏恩每天都浑浑噩噩。他的精气神仿佛被抽干,动动嘴皮子都觉得消耗甚大,更别说训练室内那些枯燥无味的体能训练。看着前一阵子在酒店训练的记录,夏恩感觉根本那根本不是自己。

糟糕的身体状况反过来加剧了心情的恶劣。夏恩现在完全不怀疑K的判断：他自己确实是没用那什么劳什子营养剂了。可别的虫呢？

K那番话就差明明白白指着鼻子告诉夏恩：你身边有虫在偷偷给你下药。

洛特宁“组织”非法贩卖的“特制营养剂”比不上正规公司的昂贵,但也不是免费派送的。给自己下药，不可能某只虫的偶然性报复行为。而是被指使、有特定目的的选择性|行为。

夏恩查了下这个东西，发现这种营养剂，可以立竿见影地提升综合能力、缓解大小病痛。虫子们非常迷恋其神奇功效,在黑市上高价抢购。对那些未经证明的上瘾性和副作用,不愿相信也毫不在意，

通过这种方式加快自己的晋级，谁能得利？

洛奥斯特家族,科拉莫斯家族,帝国主和派、中立派,其他利益相关方。还有,劳埃德·克雷夫。

夏恩想起落水意外后，那些由帝国上将亲手喂下的汤药、注射的药剂。现在仔细想想，汤药似乎苦得难以接受，或许是为了遮盖里面的额外添加物？

念头一旦滋生，便再也无法消除。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他看到了无数个“真相”。其中一个，可以完美地解释一切。

劳埃德·克雷夫野心勃勃。尤里的死亡让他失去了操控的棋子。瓦沙克的身份禁锢了他前行的步伐。未成年的小雄子是变量，也是转机。雌虫扶持这只废物点心继承爵位，用身体饲养、换取对方的信任，同时一手促成这只雄子的晋级，让这枚棋子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泽维尔由精神拟像逆行探触过夏恩的过往记忆。青年讨厌他，同时不得不承认，对方道破了某些关键。

夏恩·洛奥斯特除了这具壳子，本质上依旧还是人类。他是只假雄虫。这里不是地球。他的某些坚持和原则，无虫能懂。

就如那枚戒指。对人类夏恩而言，那代表着承诺和约束。可对雌虫劳埃德来说，他以为公爵阁下要的是“标记”。

这是天然存在的绝对差异。不以他的情感意志转移。他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某种真实和绝对。

理智说，这种“真相”不是事实。情感则在叫嚣，信任从来都是幻影和他的一厢情愿。然而不论如何，被欺瞒让夏恩感到背叛，同时让他愤怒和憎恨。

他噩梦连连，毫无胃口。洗漱时，夏恩望着镜子里那只失魂落魄的雄虫，发出自嘲的低笑。他将头发抓捋至脑后，胡乱绑了个结，又躺回床上。

他调大星网搞笑视频的音量，整个身体蜷成一团缩进被子，然后瞪着墙壁上的光影，继续发呆。

航行第三天，沉迷恋爱的曼奇少爷终于觉出不对，来好友房间探问状况。为了止住对方的好奇心，那天中午，夏恩自登舰以来第一次和其他虫一起用餐。

餐厅的光明亮到刺眼。罗特姆两只小虫崽的“二重唱”有点吵。夏恩慢腾腾地用叉子卷起面条，送进嘴里。

他的身边，昆恩噼里啪啦地刚讲完一条星网八卦。他挥手招呼格斯给自己添饭，同时偷偷打量被自己拉出房间的虫。

几天不见，金发雄虫面色不好，眉眼间满是疲倦。他的眼神不同以往，显得很是迷离涣散，含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和脆弱——这让洛奥斯特公爵阁下看起来十分的纤弱精致、我见犹怜，仿佛指尖都是透明的，轻风晃过，这具人偶就会碎裂成晶莹的碎粒。

将虫照顾成了这个样子……克雷夫将军一定不会放过我……回想起自己拍着胸脯的保证，昆恩顿时脸皮下垮，唉声叹气。

“帝国历2310年1月20日，这是一个耻辱的日子。我相信此刻在座各位、正在聆听、观看的帝国子民们，应该知道我在谈些什么……”

一个熟悉的悦耳嗓音从墙壁上的显示屏内传出。是回放的新闻片段。镜头里的雄虫黑发紫眸，俊美无双。他站在发言台上，身形颀长、面色严肃。

用餐的虫们纷纷抬头，望向显示屏。

“十个小时前，联邦舰队突然对我方在洛特宁的驻军发起了大规模的蓄意进攻。”

“此前数百天，我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和联邦阿普顿政府的沟通。帝国一直都很珍惜、且始终努力维系着双方得之不易、用子民鲜血换来的和平。实际上，众做周知，就在联邦舰队对我们驻军进行第一波炮击之时，联邦国防部长里斯本正在宴会厅和帝国大臣们共进早餐……”

“……我们有证据相信，联邦的这次进攻是精心策划的……联邦阿普顿总理和其政府，用虚伪的声明和各种暗示明示，迷惑、欺骗了帝国。”

“十个小时前的进攻，帝国中央军团第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舰队以及周边其他防军遭受了严重的损害。很多可敬的士兵在这种不光彩的偷袭里死去。此外，苏里尔星域也受到了攻击。”

“毋庸置疑，帝国子民的生存受到了威胁……我们要做出最大的努力来保卫我们的家园，并多回我们的尊严……我们要确保这种形式的背信弃义永远不再发生……”

“……敌对行动已经存在。帝国的至高利益和帝国的每一只虫生命财产，都处于严重的危险中。在此，我以科拉莫斯VI世的名义宣布：帝国历2310年1月21日0100，帝国和联邦之间进入战争状态！”

镜头俯视金碧辉煌的议政厅，在一只只出席的虫身上扫过。银色餐叉插着半截胡萝卜块，僵在金发青年手里。他半仰脖颈，在其他虫子低头议论中，依旧执着地凝注舱壁上的显示屏。

高清影像展示着几百万光年外那颗红色首都星发生过的事实。在虫帝伊斯米尔的身后，和一只金发褐夫雌虫并肩而立的，是身着黑色军礼服的帝国将军劳埃德·克雷夫。

夏恩记不清有多久没看到这只雌虫了。他高大坚实的身躯屹立在阴影中，银灰短发一丝不苟地被梳向脑后，深绿色的长眸淬着铁器和硝烟的灰，看上去还是那般冷峻无情，仿佛一台正在启动、向联邦还击的杀戮机器。

昆恩伸出手，在夏恩面前晃来晃去。十几秒后，金发雄虫拨开昆恩的手：“他又没听我说话……”

“你嘀咕什么？”昆恩凑上前来。

夏恩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从餐厅离开。

…………

“……二二〇惨案、黑色星期六、零代机甲、拉兹维坦大起义、洛特宁独立战争、加达多尔协议——这一切都源于帝国历2310年1月20日开始的那次突袭。那短短三十六小时里发生的冲突彻底改变了洛特宁星系的命运，并给全星际带来了难以预料的持久影响。”

“纵观前后，全星际很少将注意力如此长久地集中一起事件及其后续影响上。对于洛特宁的原住民，对于虫族两大国家的政治家、外交官和士兵，哪怕加达多尔协议签订之后，这场战争也没有结束。而对于历史学家，这不过是一切的序幕。”

“……迄今为止，围绕这一序幕以及后续帝国和联邦的全面冲突——即历史上的黑金战争——已经出版了大量专著。历史学家、社科学家、甚至小说家如此钟爱黑金战争，是因为这场战争如此鲜明地集聚了最激动虫心的各种元素——联邦的密谋、闪电般的行动、一流的出场角色、上亿外星生命的圣战。”

“值得一提的是，这场战争孕育了帝国最富盛名的元帅劳埃德·克雷夫，他的斯佩拓战术为宇宙联盟所知，他的雄主即被誉为‘帝国之光’洛奥斯特公爵大放光彩……”

——摘录自《黑金战争》。帝国历史学家、作家、评论家奥伦·斯丁克所著。

…………

帝国历2310年1月27日下午1700。

劳埃德推开议政厅的大门。长长的阶梯下，浮动在空中的拍摄设备听到响动，齐齐扭转镜头、发出阵阵亮光。

“克雷夫将军，日前情报局爆出小熊星系的平叛意外与联邦的‘盖亚’计划有关，对此星网群情激愤……对此您宣称并不知情，请问您是否出于某种考虑而做出如此回应？”

“将军阁下，据说国防会议已经通过了全新的作战计划，而您将被委予的重任是前所未有的……”

“军团长阁下，帝国在此次偷袭中伤亡惨重，同时还失去了洛特宁第三行星的实际控制权。请问这种情况下，您下令洛奥斯特军团在苏里尔星系全面进攻，是要在后续作战中驰援洛特宁战区吗？……”

记者们围拢过来，一只只比着嗓门，在斜风冷雨中争先恐后地喊道。

劳埃德大步穿过虫群，坐进悬浮车内，全程不发一语。等了好几个小时的记者们失望沮丧，但没虫有胆像对其他官员那样围追堵截，只能眼睁睁望着悬浮车飞入雨幕、随即消失不见。

悬浮车内，雌虫疲惫地揉着额角，应允了终端上的通讯请求。

“上将，您收到医院的通知了吗？”杰少校坐在瑞德哈特军事基地的办公室内，略显忧愁地说道，“您的手术时间安排在两天后。”

“我知道。”劳埃德点头，“军部会议刚刚结束，我稍后进行确认。”

“我看到您修改了手术地点。我知道现在您一定非常忙碌，但也许您应该去凯里星的塞卢姆医院，让金医生再……”

“杰，谢谢你的关心。”劳埃德打断了他，目光滑上无名指的戒环：“检查结果不会有什么变化。虽然很遗憾，但这就是事实。”

“摘除手术谁都可以做，没必要大费周章再跑一趟凯里星。小少爷晚上应该就抵达布鲁斯凯了。他在洛特宁受惊了。记得一定要给他做全面细致的检查。身体的，心理的，各个方面。绝不能任他删减检查项。”

“我明白。”杰耐心地又听了一遍和之前并无二致的嘱咐，忽而开口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您真的不打算将这个消息告知小少爷吗？”

帝国上将顿了半秒，再开口时，低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冷静，却是完全无视了他的话：

“杰，你得再给我开张处方笺。”

“宇宙的主宰！这才几天？将军阁下，我再重申一次，你需要心理医生，而不是更多的管控药物。”

…………

二十分钟后，劳埃德步出悬浮车。冷雨细细密密，敲打着伞面。皮靴踩上水洼，踏碎里面倒映的点点灯光。

别墅居然亮了灯。雌虫停在原地，将伞面抬高，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建筑物。过去大半个月，这地方总是黑漆漆的。他每次回来，都觉得自己好像再迈入墓园。可眼下，不过是几盏灯，那幽冷沉寂的黑似乎就被驱散了大半。

是……那只虫吗？

理智让他摒弃这个不可能的猜想，却克制不了帝国上将加快的脚步。

他冲进屋内。

光照亮了他。阴影消失了。轻扬的音乐从播放器内泄出，煮好的咖啡弥漫着香气，温暖，安谧。

雨水从伞尖滴落，泅湿了素净的地毯。

“你回来了？”

有虫端着马克杯从厨房晃出来，浅金色的长发在空中飘荡，划出美丽的弧度。

这只雄虫踩着棉拖鞋，穿着深色牛仔裤和一件粗针白毛衣。毛衣很厚实、很宽大，袖子有些长，遮住了雄虫的大半手掌，只露出几根手指。

雄虫的手指纤细笔直，交叉捧着墨绿瓷杯。他低头啜了一口，随即缓缓抬头，朝外看来

“……小少爷……”晴空似的蓝瞳让雌虫心神恍惚。半晌，立在门厅处的虫艰难地吐出这个称呼，“您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你不想看见我。”青年牵起嘴角，俊美的脸上浮出一丝略显嘲讽的笑容。而劳埃德终于确认，他的小雄虫遥遥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并没有猛地扑出、将他紧紧抱住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