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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恩眼眶发热。

也许人生的运气是守恒的。做人类夏恩时,他可以说背到了极点；而做雄虫夏恩，那些他曾经渴望的东西从未匮乏。

可严格意义来说，这是属于那个夏恩·洛奥斯特的。不然如何解释,明明被如此棒的家人包围着,他依旧如此怯懦阴暗、自怨自艾。

他主动抱住了尤里,这只雄虫的话让他感觉温暖,但心底最深的角落，仍然是虚弱、无力的散乱成一团。

“大哥,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叹道，“总是这么坚定、这么完美到无懈可击……”

夏恩将脑袋埋进了雄虫怀里，因此没有看到对方冰蓝色眼瞳因为这句话而泛出的一丝波澜。

“……你会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吗？”

青年的疑问又低又轻，是几不可闻的自语。

尤里垂下眼帘。答案当然是“会”。而前一句,因为听过太多,他早就麻木、毫无感知。但夏恩的再次提及,撕开了主播尤里和“尤里·洛奥斯特”之间横亘的薄纱。

他有一瞬的冲动想否认,但在下一秒又消失了。

尤里语音低沉,目光落向自己弟弟的发顶：“夏恩，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它不值得我们在乎。同样，也不用对未来担忧。”

“你看到的那些，可能会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

“不到那一天,没有虫可以知道。”

夏恩有些迷惑。他从尤里怀里抬起头来：“那你让我看那些……”

话未完，夏恩便发现自己弄错了一件事。尤里当时使用他的“新技能”时，是为了帮他弄清楚劳埃德想什么。

尤里成功了。亲眼看到十三年后墓地那一幕,夏恩后知后觉地对那份爱有了一点真实感。

但尤里并没肯定“看到”的就一定会发生。甚至当初泽维尔展示的“未来”,就那日的细节和最终结果来说,也有了一定的偏差。

“我们只拥有此时此刻,我亲爱的弟弟。”

尤里主动提出的问题后，显然是早就备好的心灵鸡汤。夏恩对此并不反感，但他的小脑瓜有听没有懂。于是他顶着满头问号，毫不羞耻地眨巴眨巴眼睛，表示自己的迷茫。

壁炉火光下，雄虫俊美深邃的面庞浮上一丝笑意。他端起热茶喝了两口，又将杯子和书一起放回桌面，这才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现在帝国和联邦都很流行的精神学界和心理学界，很喜欢强调童年创伤。成年期后，若是一只虫表现得古怪、达不到正常社交能力，都会先追溯幼生期的成长经历，看看有没有什么重大变故或不好的事情。”

“这就是归因派，很受大家欢迎。”尤里望着夏恩，目光很柔软，但不妨碍它依旧很犀利。

“不过我不喜欢。”

“将自己所有的不如意，都归结到过去的成长环境、雌父雄父、学校教育等等等，然后呢？认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继续过着自己并不满意的生活？”

尤里的口气冷了起来。夏恩如芒在背，下意识朝后缩了缩。

呃……他哥在骂他、骂他、骂他吧？

“夏恩，能决定你成为谁的，有且只有你现在的行为。你想改变，就可以改变。”

“不要为了逃避某种可能而去被迫做什么，而要为了你想要的去勇敢去努力。”

“你只要问自己，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夏恩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他起身假装烤火，蹲到壁炉前盯着火苗：“大哥你这是精神胜利法啊……有时也许会起作用，但我们也要考虑客观条件嘛。”

“比如说，我现在其实很想很想见劳埃德，但是不行吧……我要见他，怎么着都要先坐航行舰飞回瑞德哈特吧……这万一明天还是这鬼天气，什么电路故障通讯受限的——”

“你可以。”

“哈？”夏恩以为自己听错了。

“难道你忘了嘛，你现在是S级了。”尤里含笑看他，“帝国联邦最年轻的S级雄虫。”

“史无前例。”

“……没错。前所未有的，”夏恩翻了个白眼，干巴巴道：“精神核就要坏死的S级。”

“就算如此也依然很厉害的S级。”尤里笑容更深了，他起身拉过旁边的椅子，夏恩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上去占了位。

他扬头，在明灭的光线下，从他哥脸上嗅闻出点老狐狸的味道。

“你精神力莫名变成现在这种状况，我猜你一定想过很多次为什么。”

“一切的源头，是你小时候的那场意外事故。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话题聊到这，夏恩大概明白过来尤里想要做什么了。

哦，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演技还是没逃过尤里的双眼。他想窝在荒山野岭一辈子不见人，最早的触发点就是他力量的逐渐削弱。反反复复大起大落折腾了这么几个月，这已经成了他的另一个心结。

没有虫不渴望力量。没有人不想变得强大。鉴于他身边除了S就是S，他怎能毫无芥蒂、自然平常地对待一无是处的自己？

如果当年夏恩·洛奥斯特没摔那么一下，看看他几个哥哥，他现在就算没有S，也最少是稳稳当当的A。

可正是那个夏恩·洛奥斯特意外失足，他这缕地球孤魂才得以成功领用这具躯体。

他在这腹诽着，尤里的下一句就来了。

“但是夏恩，从微观层面来讲，原因和结果没有区别。”

迎着青年迷惑的表情，尤里继续道：“正如过去与未来。这两个词语起作用的范围非常有限，其基本只适用于我们对世界进行模糊观察时。”

“因为实际上，世界不存在时间。”

救命啊！夏恩已经当机了。他刚才还觉得他知道尤里要做什么。不，他错了。他不知道。

“一个简单常识：不同星球上的固有时是不一样的。位置和速度不同，那么时间流逝的节奏就不同。你应该在学校学过。”

“……当然。”夏恩除了点头只能点头，“七年级宇宙学通识。”

尤里继续谆谆诱导：“瑞德哈特、苏里尔星域、还有我们所在的拉尼娜，每个星球的时间长短从绝对值上来说都不一样。”

“比如苏里尔远征军。以瑞德哈特时间计算，他们离开了三个多月；对远征军来说，他们则经历了近一年的远航和战争。”

“等这些士兵再回到瑞德哈特，和自己的家人团聚在一起，那么请问，此时他到底离开了多久？是三个多月，还是一年？”

“这种情况下，我们没有办法去定义‘过去’和‘未来’，更无法精确地将士兵和家人‘当下’的时间一一对应起来。实际上这样也没有意义。”

“‘当下’‘此时此刻’，都只对邻近的事物有效。而如果想用过去和未来，将宇宙间的所有事件作出单一的区分，也是不可能的。”

“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只是幻觉。”

夏恩感觉脑子都要炸了。好家伙。他以为他哥要和他谈心，谁知道紧接在精神胜利法后的是一堆有听彻底不懂的形而上学。

“大哥，你想聊这个话题的话，怕是选错虫了吧。”夏恩可怜兮兮，“K，你应该去找K，我猜他会很乐意……”

那只雌虫喜欢尤里。喜欢的话，就算不懂也会努力装懂。哦，他们是兄弟。兄弟就不要彼此折磨了吧。

“不需要你全部理解。”尤里直接无视另一个名字，“似懂非懂也行。”

“你晋升S级时去过那里，小弟。你仔细想想，那里存在时间吗？”

夏恩沉默了。他想起人类夏恩的葬礼。想起自我意识消解、逐渐融入更宏大意识时的那种宁静。如果结合他对于虫族历史上S级雄虫那过分神奇的精神力的研究，好像尤里说得……是那么回事。

不过更进一步到底是什么和什么，夏恩表示自己还是搬个小板凳好好听课，不在自己大哥面前秀智商了。

尤里看出了他在思考，于是继续说道：

“简单来说，时间是事物发生的先后次序。但时间并不按照过去、现在和未来排序。时间是事件，只在某个尺度上部分有序。”

“基于此，世界也不是物体的合集。而是事件的合集。你的一个个行为塑造了你、成就了你。”

“事件会消失。物体，物体也会消失。因为物体其实也是事件，不过存在的周期比你的某个行为更久。物体是暂时没有变化的事件。”

“夏恩，我们感知到的不是时间，而是时间中发生与延续的事物。”

“宇宙中并没有时间。”

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像是什么东西的触须轻轻拂过。夏恩努力回忆了下几分钟前尤里说的，发现这些话虽然看似没头没脑，但指向性很明确。

过去不重要。是在规劝他不要困于无法更改的过往。

未来不重要。是在隐晦地纠正他做事的动机。不要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想要。

然后尤里又说，不存在时间。过去未来不是一定按次序发生的……一些东西从黑暗中隐约显出它的轮廓。

“物理学界有一些相关的讨论……那些深奥艰涩的东西我就不说了。再说你这眉毛皱得可以夹死一只苍蝇了……”

声音持续。个头更高的年长者绕到夏恩面前，弯下身子和他面部持平，伸手按上弟弟的眉心：

“从更微观的层面来讲，我们所处的空间，是由‘相互作用’形成的。如果非要定义‘时间’的存在，那么它没有方向，也不是线性的。”

“你是想说，我现在的精神核损伤并不是由过去的意外造成的？它们只是恰好相关了而已？”

黑暗中的东西完全进入了阳光下。夏恩下意识地做了总结。话出了口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这是他顺着尤里的逻辑总结出来的。

“小夏恩你终于恢复到正常智商了。”

尤里的手指顺势滑下，轻刮了夏恩鼻子。清亮悦耳的嗓音从胸腔中发出，震荡得空气里都是美妙的信息素香味。

“不，我还是没搞清楚。”如此近距离的亲昵，夏恩脸有点烫。

“你是说的有点道理，但时间……它肯定也是确实存在的……不然我们用各种表来计时、还搞什么帝国历、四季啊星期啊是在做什么呢……啊FK我忘了我想要说什么了。”

“……大哥，我脑壳疼，咱们能说点星际标准语吗？”

夏恩嘟囔道，借势歪了歪脑袋，刻意离那张放大的绝美面孔远一些，心底不合时宜地升起“大哥应该和伊斯米尔并肩出征，靠脸扫荡虫族大小十几国家和星域，如此劳埃德可以天天在家，和他过上没羞没臊日常生活”的念头。

“相信我，其实我也不喜欢如此絮絮叨叨给你补物理学知识。”尤里难得显出几分无奈。

“正如我刚才说的，你不需要全部理解。你只要有个模糊的概念和大概的认知就可以。”

“它会帮助你。”

“帮助我什么？”这一个晚上，夏恩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只有智力缺陷的雄虫。

“帮你抵达彼岸。”尤里笑道，“在这次你绝不会拒绝的冒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