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都还没消化的顾猫猫灌了一肚子的风，跟着县尉到了闾左坊。

闾左坊住的都是清水镇不能再穷的百姓，挨在一起的茅草屋瓦屋占满了这六十多丈地，其间穿插着无数羊肠小道，巷陌纵横。

如果不是居住了几年的居民，夜晚贸然撞进去就跟无头苍蝇一样，根本找不到方向，只能在里面乱转。

红色的一对灯笼挂在出入的牌坊那儿，时明时暗的血红色光线笼罩着十几个身穿官服的衙役。他们手上拿着杖，哆哆嗦嗦地围着柱子，县令没到谁也不愿意进去做打头阵的冤大头。

明明是盛夏时节天气炎热，沈怀玉看到那些哆嗦的士兵，自己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贴近了顾羽，顾羽身上有股妖魔不近的正气，让沈怀玉神思不属的心一下子就安宁了下来。

“先生，这地方......有点邪性，要小心。”

“而且，我听人说，这里面藏着的是一只虎妖。”

顾羽扭头看了他一眼，心道沈怀玉说的应该是女主告诉他的消息。

他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鼻翼轻轻动了动。

除了妖气，这里面还藏着一股怨气浓重的鬼气。

难道这地方不止有妖，还有鬼煞？

所谓鬼煞，是枉死之人怨气阴魂不散数年后形成的一种凶秽，凶秽横行无忌，伤人害人，其性质同恶鬼无异，二者唯一的区别是恶鬼伤人不挑对象，但凶煞缠上的对象各有不同——例如，若是被抛弃的怨妇，死后缠上的多是负心男；若是被父母抛弃的婴孩，缠的就会是打/胎或者伤害孩子的父母。

建国之前世道乱，枉死之人多，顾羽见得鬼煞也多，后来慢慢少了，再后来就压根见不到了。

要不是这一回，顾羽都忘记了三界之内还存在过这玩意。

他能抓妖，却震慑不住鬼煞，鬼煞来去无影，跟他们这种修炼成妖的存在不同，它们不受天道控制，在人界作乱作恶也不会受到惩戒。

若是想彻底杀灭这些鬼煞，只能找道行高深的方士画符镇压了。

顾羽正思考着对策，一位抱着算盘的老先生迎了上来，“诶呀，左等右等，终于把顾大侠盼来了。”

与每次拿赏银时候皱着眉头的苦丧表情不同，每次镇上出现妖怪的时候，主簿看顾羽的眼神，就跟看亲儿子一样，又慈祥又和善，“那似虎非虎的妖怪都进去好一阵了......大家都不敢擅动，都等着您呢，看看怎么处理？”

顾羽不紧不慢，他环顾四周：“怎么陈大人还没到？”

“唉......这事儿说来话长。”主簿端着算盘，脸又垮成了“n”状，他凑到顾羽身边，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顾大侠也是大人信得过的心腹，我也就不瞒你了。”

“府上的管家老爷横尸府内，衙役在搜查房间，寻找线索的时候，发现他床下有个暗格，里面装的都是些......能破血滑利，耗气峻下的药材。”

“本以为这么些年知县大人府上一直没能添新丁，每次夫人或者少夫人有孕都会滑/胎是天意如此，谁知是人祸啊。大人平常对他也不错，谁能想到他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呢？”

“哦。”

顾羽对人家府上的八卦新闻不敢兴趣，听到这种消息淡定地答应了一声。

怪不得之前他总觉得那管家面相温和不算大奸大恶之人，身上却有股浓重的怨气，原来不是他的，而是被他害死的那些孩子的怨气。

沈怀玉多年刻苦修行习武，顾羽有时候半夜睡不着，也会拖着他满山地寻野味吃，多年在黑暗中锻炼出的五感比常人都敏锐上几倍，主簿自以为没人听见的话，跟在顾羽身边的他也听清楚了。

什么？

沈怀玉有点不可置信，在他心里面目慈祥，永远笑眯眯的管家爷爷竟然......会做出这种害人性命的事？

“不是和颜悦色的都是好人，也不是所有弱小的人都值得你去保护。”

顾羽沉沉地加上一句，他的面容年少，轮廓又漂亮又精致，但此时表现出来处世的无情和冷峻，则完全跟他的年纪不相符合。

像是经历过博弈厮杀，见过大风大浪，过尽千帆的成熟男人。

这句话就像一杯冰冷的水，浇到沈怀玉的神经上，他忍不住激灵了一下，然后看向顾羽的眼角。

那有一颗小小的褐色的痣，若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一次偶然，先生睡在桌上，沈怀玉偷眼细细端详着顾羽，才发现了这颗淡淡的小痣。

都说眼周的痣叫泪痣，有泪痣之人爱流泪，先生从前也为什么人流过泪吗？

气氛如此压抑严肃之时，沈怀玉却还能扯出心思东想西想，也属实厉害。

“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听到这句话主簿叹了口气，摸摸自己的脑袋，“不过眼下恐怕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请顾大侠早些抓到妖兽，给百姓一个心安。”

“沈怀玉，剑。”

沈怀玉毫不犹豫地将随身的凌云递给顾羽，他问：“先生，那我要跟衙役哥哥们借一把剑吗？”

“不，此次事态严重，我不便带你进去，你在外面等着。”

顾羽拿过那把削铁如泥的神器，低头一看真是镶嵌着蓝色云石的凌云剑。

这凌云不是沈怀玉母亲的遗物吗？平常沈怀玉自己都舍不得用，怎么他会如此大方地舍得让自己使用？

算了，懒得想他什么目的，顾羽带着剑，飞身踏上牌坊的一角，冲着被这飞檐走壁惊到目瞪口呆的主簿：“主簿大人和各位兄台，麻烦你们看住我的徒弟沈怀玉，莫让他冲进这坊里。等处理完了妖物，我自会现身。”

沈怀玉被这句话说得眼红，心却刺刺的痛了起来——先生何时何地都挂念着他......可是他还不够格，不够成为能保护他的人。

这点执念死死地咬住他的骨头，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曾消失。

“真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还记得呢。”

主簿叭叭嘴，念念叨叨，五年前那次抓鼠妖的时候他确实没看住沈怀玉，这次守门人数众多，还看不住一个小毛孩吗？

主簿挪眼看想两手空空的沈怀玉，夜色朦胧之中他没看见那双因为自责而红的吓人的凤眸，“怀玉听你师父的话，别乱跑。你师父顾羽他武艺高强的，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出来。”

“嗯。”

沈怀玉鼻音浓浓地应了一句。

他不会乱跑，帮不上忙就算了，千万不能再给师父添麻烦。

顾羽背着剑，感受着阴沉湿冷空气里的气味。

屋瓦上长满青苔，越往坊中央走，那股煞气和妖气就紧紧缠绕在一起，顾羽分辨不出它们的方位，决定先找一制高点，细细观察一番再行动。

坊里最高的就是一两层小楼，顾羽站在屋脊上，轻松地如履平地。

银色的月光照不亮这片房屋，一片一片黑色阴翳左右窜动着，等顾羽定睛去看时就消失不见了。

顾羽摸了摸头，同是猫科动物，若真是虎妖，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细细观察，等他活动时一击取胜。

也不知过了多久，打更人的声音悠悠回荡在空中，依然没有鬼煞和妖物的踪迹。

顾羽渐渐等困了，他变回原形窝在屋檐的凹陷处，张嘴打了个哈欠，舔了舔自己软乎乎的粉色肉垫，眼皮渐渐合上了。

啊，等睡饱了再说吧，反正两脚兽的死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将睡未睡之中，一个黑影从隐蔽的墙洞钻进了这地形复杂的闾左坊中。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逃不过顾羽的眼睛，长毛猫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抱着自己的大尾巴又在屋檐上滚了一圈，才不舍地又变成了人形，拿起那把剑飞身朝那个方向跳下去。

同是一片满月照耀之下的土地，顾羽这边气氛紧张，风声鹤唳，而距离清水镇七八十里之外树林里，十几个身着官服的亲事卫正围着火堆热热闹闹地喝酒吃肉。

“离清水镇还有几日的脚程？”

说话之人盘腿坐在上位，他身材健硕，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他没有和自己的手下们交谈嬉闹，不苟言笑地端着酒碗，询问着探路回来的副卫。

副卫恭敬地单膝跪在地上复命，“回大人，若明日一刻不歇，傍晚就能到镇上。”星星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知道了。”

中年男人紧皱着眉头，挥挥手示意副卫下去，搭在累累白骨上的脚放下来，他的腰牌也随之落下。

之间上面明晃晃地刻着“皇城司”三字。

皇城司，乃是晋文帝上位后新设的心腹部门，只受陛下调遣，是禁军见了都要贴着墙根避着走的存在。

皇城司中的亲从官都是精壮的少年，各个武艺不凡，最重要的是，他们自小被楚愠豢/养长大，全拱卫着楚愠，满脑子都是忠君二字，乃是多疑的晋文帝唯一相信的存在。

其中最为人忌惮的不是亲从官，而是亲事卫，比起负责守护皇帝安危的亲从官，亲事卫的作用在刺探消息，监察百官。

晋文帝的舅舅原本也是他的心腹，朝中势力如日中天，直到被亲事卫揪出了养私兵的把柄，立刻被下诏狱处死，连上书辩解的机会都没给他。

若说亲从官是皇帝的爪牙，亲事卫则是他的眼睛和耳朵，他们什么都查，只要被他们盯上，就连祖宗八代的坟都能给你挖出来。

晋文帝的刚愎自用，多疑嗜血，而亲事卫的存在将他的严酷激化到了极致——这几年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人人自危，生怕一句话没说好被亲事管抓走下狱，他们背地里都叫这些人“察子”。

坐在林子里的，正是晋文帝派出的一批察子。

晋文帝正四处寻找捉妖师，听闻江南清水镇上出了个武艺高强，十分不凡的捉妖师，他便让自己的心腹王叔远带着亲事卫前来探听虚实，甚至没通知清水镇的县令，而是无声无息地就从京城这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