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政繁和仙桃院居士都到谦信那里提出了暂缓婚事的想法,原本将要举行的婚礼得以延后。按照计划,信房打算今天向景胜请辞。正好刚才景胜召见他,他想借此机会向大家表明离去之意。
可信房一走进书院便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劲。在座的不仅有景胜的上田众,就连政繁和宗八郎也在这。他们一个个神色紧张,仿佛都在等待他的到来。
信房正对着景胜坐下,心想着难道自己要走的事被他们知道了。
“各位这是……”
信房问。
“前往七尾城的使者回来了。”
泉泽久秀说道。
“看你们的样子,对方该不是拒绝了馆主大人的提议吧?”
信房说道。
泉泽用力点点头。
“那馆主大人打算怎么做?”
信房问道。
“要打战了。”
景胜简短答道。
信房长叹一口气,心想这节骨眼上竟然要开战,要是我这时候提出要离开,恐怕会被认为是胆小鬼或者逃兵吧。
“犬先生认为不可吗?”
兼续问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能州这些年只专注内部争斗以至民穷财匮,这一战正是彻底根除病根的好机会!”
政繁说道。
“我看政繁殿下是等不及平定能州,好跟华姬小姐完婚吧!哈哈哈!”
泉泽戏谑道。
上田众们个个笑得东倒西歪,只有信房面色凝重地坐在那里。
一向不苟言笑的景胜说道:“敌我实力悬殊,想必这一战不会持续太久。可现正值十月,为了赶在大雪封山前出越后,馆主大人决定三日后出兵。”
“说不定能登那群家伙看到我们大军前来就会吓得立即开城投降。到时候我们还可以赶回来过新年呢!”
“对对对!”
上田众们都对这一战持乐观态度。毕竟上杉家的作战实力天下闻名,更何况以能州的发展,估也能估出来他们能有多少兵力抵抗。
但事情并没有像上田众预想的那样简单。畠山家并未放弃抵抗,他们以刚满两岁的十二代当主春王丸任总大将,长纲连为首的家臣团凭借两千兵力据守七尾城。
七尾城是日本著名的山城,其道路崎岖、错综复杂、易守难攻。
见对方打算死守七尾城,谦信便铺开战局,将七尾城周围的城池逐一占领。不出一个月,熊木、穴水、甲山、正院等城池均为上杉家所有。考虑到天气寒冷、长期作战的原因,谦信更是在七尾城旁兴建一座附城,名为石动山城。
可这一围就是五个月。五个月过去了,也不见一丝能攻下七尾城的迹象。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上杉家的另一位劲敌北条氏政有了动作。谦信不得不将主力部队立即调往越后应对。同时留三宝寺平四郎、斋藤带刀、长沢筑前守、辔田肥后守、平子和泉守、唐人式部、长与一景连、上条织部、畠山将监等人留守石动山等城。
这一来一回,时间便来到了天正五年(1577年)五月。
信房收拾着行囊,下定决心要离开。可就在这时,兼续又急匆匆地跑来找他。
“犬先生!大事不好了!”
信房重重地叹息道:“又发生什么事了?”
“畠山家趁我方不备,攻打了石动山等城,现已将之前被我方攻占的所有城池夺回。”
“哎!”
信房一撒手,禁不住灰心丧气起来。
“犬先生,你这是……”
“你别管我。照馆主大人的性子是不是又打算出兵能州?”
“是……是的。”
兼续呆呆地点点头。
“到底有完没完。这次前去,对方一定又会龟缩回七尾城,到时我方又是将周边城池占个遍,仍然还是攻不下七尾城。北条还是会抓准时机偷袭越后,之后我们又得赶回来应对……”
信房自言自语一般,越说越气恼。
“走!出发吧!我们这就杀向七尾城!”
信房少有的焦躁让一旁的兼续看得目瞪口呆。
“不,不是。是馆主大人叫我前来喊你,说是要你前去议事。”
“要我去?我一个身份低微的侍从……”
信房抱怨道。
兼续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对此感到意外的信房只好平复情绪,与兼续一同前往。
谦信的院子极为雅致,相比他人的多了许多禅意。院子一面临山,有山泉潺潺流下,山泉旁有洞穴,那是谦信打坐参禅的地方。只要书院一打开门,便能欣赏到悠然之景。
书院的门敞开着,谦信、景虎、景胜三人已在房中等候。信房行了个礼,与兼续一同坐在了景胜的侧后方。
“这次能动员的兵力有八千。还有三千必须留在越后,以防北条偷袭。关键是如何攻破七尾城。说说你们的看法。”
谦信看向两位义子。
景虎双拳撑地,十分郑重地说道:“我认为应该继续沿用馆主大人的方法——包围七尾城。上回若不是北条,我方定能拿下七尾城。”
“景胜呢,你有什么看法?”
谦信问。
景胜低下头,目光有些闪躲:“我……我认为不可。”
谦信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经上回一役,畠山家肯定早有防备,必定会再次做好笼城的准备。如果沿用上回的围城方法,恐怕会耗时更长。”
景胜说道。
“那景胜殿下一定是有良策咯?”
景虎的语气故意上扬,谁都听得出这里头带刺儿。
景胜眨了眨眼睛,吞吞吐吐地说:“从外部难以攻克对方,不如……不如就从内部想办法。畠山家内乱不断,重臣之间明争暗斗。长氏父子扶正春王丸为当主,大权在握。与其对抗的游佐续光、温井景隆一方一定心有不甘,我想……”
景胜窥探了一下谦信的表情,没敢说下去。
“继续说。”
谦信的表情沉了下来。
“我想不如暗中说服游佐续光,让他与我们里应外合……”
“景胜殿下!”
听到这里,景虎愤怒地打断了景胜。
“难道你忘了馆主大人平日里的教诲吗?此等卑鄙之举只会玷污了我们上杉家一直以来坚持的大义!”
“万分抱歉,是我失言了。”
景胜道歉道。
景胜想出的明明是条上好的计策,却要为此而道歉。一旁的兼续心里想必十分不甘心,他望着景胜的侧脸流露出与景胜一样的挫败感。谦信一语不发,脸上的表情复杂,对于两名义子的答案,他既没有赞赏也没有责备。一时间书院中的气氛凝固了,门外的流水声却渐渐清晰了起来。
忽然,一阵笑声打破了沉寂。
“何事,令犬先生发笑?”
景虎不悦地问道。
“没什么。”信房搓着大腿笑道,“可能是我入上杉家的时间过短,所以对大义的理解还不够深刻。还请馆主大人和二位殿下恕罪。”
“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今天正巧馆主大人也在,我想请大家帮忙解答。”
“哦?犬先生请说。”
谦信似乎对信房的问题十分好奇。
信房问道:“所谓大义究竟是指什么?能不能请三位殿下在纸上写下各自的答案?”
兼续取来纸笔。三人分别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谦信写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美好之处”。
景虎写的是“世间正义之事”。
景胜写的是“正确的事”。
信房让他们同时亮出自己的答案。三人互相看着对方的答案,表情中除了疑惑还带着一丝微妙的诧异。
“请问馆主大人,你觉得两位殿下的答案有错吗?”
“没错。”
“那好。我举个例子。假如城下町中有一户百姓人家,老母亲让两个儿子上山砍柴。结果哥哥却在山林中捡到了一个钱袋。弟弟想占为己有,于是与哥哥打了起来。最终弟弟打死了哥哥,独吞了钱财。三位站在大义的角度判断,该不该处死这个弟弟?”
景虎抢先答道:“当然应该。见财起意、不顾手足之情的人当然应该处死。”
“景胜殿下的意思呢?”
景胜瘪着嘴思考片刻说:“我认为不该。应该重罚后,加以教导。因为他家中还有老母亲需要人照顾。”
“馆主大人的意思呢?”
谦信答不上来。
“这还真难倒我了。犬先生这道题该如何解答?”
信房说道:“我也不知道。景胜殿下说的有理,景虎殿下说的也有理。每个人对于大义都有不同的理解和不同的答案。七尾城的攻略就好比这桩案件。堂堂正正地围困他们,直到他们饿死、渴死自然会开城投降,这是一种方法。说服游佐续光,让他背叛主家与我们里应外合,迅速结束战斗,减少双方不必要的伤亡。这也是一种方法。两种方法都有保全各自的大义,同时都会有所牺牲。”
“犬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谦信两眼放光,神情豁然开朗,“你们都先下去吧。我有话跟犬先生说。”
三人退下后,谦信猛地站起身,可突然一阵晕眩。
“馆主大人!”
信房连忙搀扶住他。
“不碍事。最近时常感觉头昏。怕是……”
“馆主大人哪里的话,您还年轻,正是精力旺盛的时期。只要适当减少饮酒……”
“哈哈哈,要我少喝酒不如直接要我的命呀。”
谦信漫步至廊上,望着山间流下的清泉说道:“你认为景胜、景虎二人如何?”
“二位殿下各有长处。景虎殿下果敢、景胜殿下思虑周全。”
谦信轻叹一声:“景虎处事过于激进,景胜又过于优柔寡断。真是令人难以抉择啊!”
“若两位殿下互相扶持、互相照应那馆主大人便可以无忧了。”
“是啊。只是……你也看到了,他们毕竟不是亲兄弟,又正当年轻气盛的年纪。恐怕谁也不会屈居于谁之下。”
“确实如馆主大人所说。”
“那你认为家督之位应该传给谁?”
“在下入上杉家门不到两年,怎敢轻易断言此事。”
谦信笑了起来:“正是因为先生来此时日不长,才能不受党派所累,不被大义所束缚。”
“继承的事是大事。这一时半会儿的,我要是真给出个答案,那可真是太草率了。”
“先生你这是要留问题让我继续烦恼啊!哈哈哈!”
谦信爽朗地笑了起来。
“馆主大人。”想到了即将离别,信房不禁有一些感慨,“我只不过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馆主大人却以诚相待,不仅赠我宝刀,还无条件信任我。我实在无以为报。”
“先生为何忽然如此客气起来。”
“那个……一时有感而发,哈哈哈!”
信房挠着耳根有些难为情。
“我想拜托先生一件事,不知先生可否答应?”
谦信一脸认真地请求道。
“馆主大人请说。”
“不论日后是景虎还是景胜继承了家督之位,先生能否替我维系上杉家的团结?”
景胜、景虎两人的不和,谦信看在眼里。要将他俩拧成一股绳,恐怕除了谦信公无人可办到。
信房犹豫了,他的视线与谦信公相接。那股热忱与期望使他无法拒绝。
“好,我答应您。”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谦信微笑道。
信房窥视了一眼谦信的侧脸,对方的笑容中分明夹带着一份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