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赢下半决赛后,信房得到了信长的召见。会见地点设在安土城中信长的收藏屋。
房门就在眼前,信房的手搭在上面,却停下了动作。
“殿下,你怎么了?”
廉姬问道。
“没什么。”
信房虽嘴上这么说,可是他明白,一旦他推开这扇门就意味着他要恢复织田信房的身份了。然而……他还未完全准备好。
廉姬陪着信房一同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各式各样南蛮珍品令人应接不暇。信长和浓姬已经坐在西式方桌旁等候。
“怎样,很特别吧这个房间?”
面对吃惊的两个孩子,信长得意地问道。
信房点点头,唤了一声“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廉姬惊讶地看着信房:“殿下你已经知道……”
“六郎!”
浓姬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思念,她捧着信房的脸仔细端详起来,热泪无声地涌出她的双眼。这不禁让人想起,像浓姬这样坚强的女人,几次哭泣都是为了她的孩子信房啊。
“原谅我们不能在安养寺就与你相认,这也是为了你好。”
浓姬说道。
信房浅笑着摇摇头:“孩儿明白。应该是我道歉才是,没有第一时间拜见双亲,还任性地报名参加了武道大会。”
“阿初已经把详情都告诉我们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浓姬牵着信房坐到了方桌旁。
“殿下你也说句话呀,坐在这里一言不发可不像你。”
浓姬拍了拍信长。
信长的脸上并没有欣喜若狂的表情,甚至连高兴的笑容也没有。他保持着往日里那种深不可测的作风。
“我已经让勘九郎继承了家督,此事你可知道?”
“殿下!”浓姬不高兴地插嘴道,“你为什么要现在提这事?”
然而信长并不回避,他依然直勾勾地盯着信房的双眼,等待信房的回答。
“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做?”
信长又问。
换做以前,信房定会不择手段将家督之位夺回。倒不如说,如果是以前的他,根本不可能让家督之位旁落他人。可如今经历了上杉家的动乱,信房不再这么想了。许诺过谦信公的事,他没能做到。他不能让织田家成为下一个上杉,他要用团结织田家来填补心中的缺憾。
“谦信公在世时,继承人一事一直悬而未决,以至于如今的上杉家危在旦夕。我认为父亲认定勘九郎为继承人的时机恰到好处。如今勘九郎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在家中的声望想必也提升了不少。只是如今我突然出现,恐怕会成为动摇人心的一个风眼。”
“那你觉得为父应该怎么做?”
信房思忖了片刻答道:“限制我的权力,继续以家督的形式培养勘九郎,让世人知道织田家的继承人并未有任何变化的可能。”
“你心甘情愿吗?”
“夺取家督之位只是一种形式,而寻求天下太平的路却有很多条。”
“说的好!”信长终于展露笑颜,“我可以无忧了!”
说完他便朝门外走,推开房门之际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明天的比试就用你的名字,堂堂正正地将三日月宗近赢回来。”
“是。”
信长离开后,浓姬苦笑着开了口:“你父亲还是老样子,你别往心里去。”
“母亲多虑了。我并非因为此事……说实话我还未想起所有事,只是一时间无法完全接受自己就是织田信房的事实。父亲将心中的担忧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反而让我轻松了许多。”
“你别看你父亲那样子,他当时可是因为思念你偷偷躲在这里哭泣呢!”
浓姬笑着说道。
“什么,父亲他?”
“喏。”浓姬指着衣帽架上挂着的草帽,“还记得那顶草帽吗?”
信房取下草帽:“这是……我小时候戴过的草帽!”
浓姬点点头说:“你以前跟着殿下一同巡视清州城时戴的,殿下可是偷偷私藏在这里呢!”
信房环视着这房间里所有的南蛮元素,忽然明白了父亲的包容与关爱。
“不仅如此,他还特地在这城中给你留了宅邸。”
“我的宅邸……”
“殿下虽然嘴上不说,但是行动上可假不了。他可是比谁都相信你一定还存活在这个世上啊!”
“父亲他……”
信房的眼眶湿润了。
“走,我带你们去看看。从今起你们就好好住下来。”
进入信房宅邸的大玄关,阿初和廉姬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叹。
“这和岐阜城的家一模一样!”
浓姬得意地答道:“如何,这可是我的意见。”
她们三人一同看向信房,信房扫视周遭,却一点儿也没有印象。
“殿下你看!”又市郎跳到院子中央喊道,“这院子可比以前的大多哩!原来在那个小地方可施展不出我的枪法,要是在这里我可不一定会输给你噢!”
信房浅笑着摇摇头,正巧瞥见走廊那头一个身影。那男子杂工打扮,扑在地上正擦着地板。他的左腿似乎残疾,无法像右腿一样折叠,以至于他每往前一步都要缓慢地拖动一下左腿。
“大善?”
信房有些不敢肯定。
浓姬长叹一声说:“我原本打算将这里空置,可大善却主动提出说由他一人来维护。”
“这么大的宅邸就他一个人打扫?”
阿初问。
“也许对他来说这是一种赎罪吧。”
浓姬感慨道。
“原来大家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寻求自我的救赎。”
阿初说。
“喂!”又市郎爽朗地向大善打了声招呼,“大善!”
大善扭头望了这边一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若无其事地继续擦着地板。
众人都有些疑惑,于是又市郎又喊了一声:“臭瘸子!”
大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双肩一沉像是在叹气。他抓着围栏艰难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信房他们跟前。出人意料的是,大善不但一脸无精打采,甚至连一点礼数都没有。
他一一指着每个人的鼻尖说道:“啊,这是浓姬夫人、这是阿初、那是蠢猪又市郎、这是阿国。嘿,连廉姬夫人也来了。瞧,这还有殿下呢。”
他叹了声气,转头打算回到廊上,边走边念叨着:“这个梦中的人数是越来越多了。怎么能一次性梦到这么多人呢?对了呀,既然是做梦我为什么还要去擦地呢……”
“井上大善。几年不见,你可是越来越放肆了。”
信房开口笑道。
大善转过身,盯着信房看:“要是真的殿下的话,他肯定会对着我脑袋狠狠来一下,可不会这么平和。”
“是吗。”信房吩咐又市郎,“那边的蠢猪快给他来一巴掌。”
“哈哈!好!这个就交给我了!”又市郎搓了搓手,大笑着拎起大善的衣襟,“竟敢叫我蠢猪?!”
“欸!欸!欸!你要干什么,就算是做梦,我也不想挨这一下啊!”
大善挣扎道。
“反正做梦又不会疼,你怕什么?”
又市郎说。
“也是哦。”大善歪着头,一脸懒散,“来吧来吧。”
“那我可来了!”
“啪!”
又市郎可没有留手,一巴掌把大善打翻在地。
“好痛啊!痛啊!”
大善捂着脸在地上打滚,惹得众人捧腹大笑。缓过劲来的他噌的一声坐了起来,瞪大双眼看着信房问:“我不是在做梦吧?”
信房哼笑一声,说:“看来你还没醒,又市郎再给他一巴掌。”
“不不不,不要!够了,够了!”
大善爬近信房,从头到脚又将信房打量了一遍。他抓起信房的手,在信房的手心、手背上看了又看。
“真的是您!”大善郑重地伏在地上喊道,“万分抱歉!”
“为了什么道歉?”
信房问。
“当然是为冒犯殿下的事,还有……”
“还有?”
大善头抵地面说道,“金泽城一役后,大殿下问起经过,我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殿下您的头上。真是罪该万死!”
“那是我交代你的事,何罪之有?”
“可是玷污了殿下的声誉……”
信房蹲在大善面前问道:“把这个苦差事交给你,你一定有所不满吧?”
“那个……”大善歪着头不敢看信房的表情,“确实,那实在是太痛苦了,早知道我就跟殿下一块去死了。”
“你可没我这么好的命。我早说过这个家少不了你的操持。”信房抓着大善的肩头说道,“委屈你了,大善。”
大善猛地抬头与信房四目相接。他的泪水瞬间决了堤,抱着信房的双腿一阵哭号。
“好了,好了。你这个瘸子,大好的日子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又市郎开解道,可他自己分明也流着眼泪。
“你见到殿下难道没哭吗,我才不用你管!”
大善带着哭腔说。
“又市郎可是当着几百名百姓的面大哭了一场呢!”
阿国笑道。
“喂,你不要乱说啊!”
又市郎和阿国围着信房追逐起来。
“好了,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回去了。”浓姬叮嘱道,“信房,等等换身衣服,今晚我们一家人一起用膳。”
“是。”
信房与廉姬一同送浓姬离开。他转向院中,望着仍在欢笑打闹的又市郎他们,微微皱起了眉头。
“殿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份的?”
廉姬问。
“在竹中先生喊我为‘大公子’的时候,我就猜到了。竹中先生是秀吉的军师,能被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尊称为大公子的恐怕也只有织田家的织田信房了。”
信房轻叹一声。
“你不高兴吗?”
廉姬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
“没有不高兴,倒不如说,高兴不起来。”信房一脸愁容地说,“人可真是奇怪的动物,记不起来自己是谁时,就拼命地寻找。当知道真相时,却又开始畏惧。”
“抱歉。”
廉姬低下了头。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向道歉,真是令人不快啊。”
“我一直犹豫该如何告诉你,只是我担心……”
“担心我像现在一样不开心?阿初那家伙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在上杉家的时候就瞒着我。”
信房苦笑着说:“织田信房的名字真的比想象中还要沉重。世人眼中的妖怪、织田家的刽子手……早知道,不如什么都不记得。”
“我不这么认为。”廉姬口吻坚定地说道,“原来的殿下可从不在意世人的眼光。相比这样自艾自怜,他更愿意把精力放在有意义的事情上。在世人看不见的时候,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也有脆弱、温柔的一面……”
“那么屠杀延历寺不是我所为了?”
信房打断道。
见廉姬无法回答,信房双目紧闭,内心的痛苦仿佛彻底涌了上来。
“抱歉,我只是心中有些乱。”
信房生气自己的气来,他此时只想自己静一静。
阿初显然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可她也只能无言地望着他俩。
在信房到达安土城的第一天,阿初就派人秘密通知了九郎兵卫。为了不让信忠起疑,九郎兵卫假借运送春日祭典酒水的理由来到了安土。
“殿下呢?”
九郎兵卫并不像大善他们那样激动,他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淡定询问道。
阿初答道:“在里面沐浴……喂!你……”
九郎兵卫不等阿初说完,一把推开门便闯了进去。
泡在木桶里的信房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九郎兵卫,便又闭上眼继续享受泡澡的时光。
“你来了啊。”
“殿下,九郎来迟了,请恕罪。”
“怎么连你也跟他们一样开始纠结这些烦琐的小事了?”
“是。听阿初说您已经恢复记忆了。”
“只是一部分。认人应该不成问题,只是……”
“只是?”
“没什么。”
“我认为殿下还是装作已经完全恢复的好。”
“怎么说?”
“殿下重回织田家,对信忠殿下来说一定会是威胁。况且以往倾向殿下的那些老臣现已归在信忠殿下那边,殿下您手中无兵无将,在没有弄清信忠殿下心中所想前,我希望殿下还是谨慎行事。”
“确实。”
“还有,您吩咐我调查的事,已经有结果了。”
“我吩咐的?”
信房一时间不明白九郎兵卫说的是哪件事。
“金泽城那件事。”
九郎兵卫答道。
信房盯着水面上腾起的热气,眯起眼睛:“对了,还有这事。”
“与能登畠山家的盟书果然是伪造的。殿下您猜的没错,幕后黑手的确是奥田贞俊。”
“奥田贞俊……”
“是信忠殿下的军师。”
“我想起来了。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发现他与武田暗中有往来,应该是武田家的奸细。”
“有找到证据吗?”
“没有。”
信房搓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
“那就算现在指证他,恐怕信忠也不会听我们的一面之词。”
“是的。”
“想必我回到织田家,对方会有所行动,那头就有劳你盯着了。”
“遵命。”九郎兵卫行了个礼,“时候不早了,我得赶回岐阜以免信忠殿下起疑。九郎暂且告退。”
九郎兵卫正准备退出门外,信房叫住了他:“九郎,委屈你了。”
“不,殿下言重了。比起殿下受的委屈,这点不算什么。”
九郎兵卫关上门后没几秒,门又被打开了。信房以为是九郎兵卫遗漏了什么,没想到进来的却是阿初。
“喂,你好歹是女孩子家,怎么能随便进到这里来。”
“主人有将我视为女子看待过吗?”
阿初将视线移向一旁说。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看到廉姬一个人在院子发呆。”
“我可没有让你监视她。”
“主人不觉得不对劲吗?”
“有什么不对劲,她平时不是这样的吗?我对她并不了解啊。”
“我说的是主人你!”
“我?”
信房纳闷道。
“你明明记起了所有人,对廉姬的态度却还是这么冷淡。”
信房叹了一声说道:“说实话,我唯独想不起她……我过去与她难道真是一对恩爱有佳的夫妻吗?”
“那是当然。”
“可是我梦中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并不是她啊。”
阿初气得转过头来,质问信房:“你还有喜欢的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信房急忙辩解,“我经常梦到一名女子,但每次都只是见到她的背影。”
“女子的背影?真是奇怪的梦。”
“为什么你要说‘还’?”
“没什么。总之,你要向廉姬道歉。虽然一时间你难以接受自己的身份,可是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廉姬。相反,她可是最在乎你感受的人。你失踪的这两年,她可是寻着你的足迹走遍了美浓、尾张、近江、越前……”
“你不也一样?如果不是比别人经历了更多艰难险阻,你也不会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
“我……我只是比他们更懂得寻人。”阿初脸颊胀得通红,“总之中的总之,千万别在她面前说‘唯独想不起她’这样的话。记着去道歉!”
阿初说完便走了出去。
“这家伙真是奇怪,怎么突然不分尊卑起来了。”
信房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都泡出了褶皱,不由得又是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