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兴爹到底依照自己的心意，“自家把麦子收了”，觉得很是荣光。他们打场是和大姨家合着完成的。一垛垛的麦堆起来，把场地挤得越发小了，因此打场是必须提前安排的。一片场地一天要打四五场，时间紧迫，谁家都想先打自己的。前一晚，明天后天排了谁家的场，排几场，都由几个当家人安排妥当了。排上号的人家，把需要的东西如铁叉，木锨，推子，袋子，早早都准备好。铺场打场翻场扬场装麦子一气哈成，一场完了，下一场马上开始。这些日子，每一刻不知道有多少拖拉机拖着大铁滚“吞吞擦擦”在骨碌着，交合在一起要震了天动了地。

小兴爹家六亩左右的地，除去最后一次晒场时下了大暴雨来不及收，有三四百斤的麦子被淋了不算，这年收了四千来斤麦子，这亦是很不错了。

便是如此，这个麦忙假总算过去----这大概是学生们最难熬的假期。多年后小兴再没割过麦子，他回想当年，最快乐的时刻，应该是麦场里才打出了麦子，他爹一高兴，舀出两斤，让他跟姐姐们去西河边的桃园换桃子。

到缴公粮这一日，亦是半个月又过去了。秋庄稼差不多都种上，各家把麦子重新拉到场里，晒一遍扬一遍，干干净净的装起来。小兴爹家也有千把斤。他们是一个晌午出发的，三十多袋麦子装了高高一车斗。

粮站是个宽大的近乎广阔的院子，高高的红砖院墙粉了白石灰，上面涂一行红漆大字:谁不缴公粮，就送谁进班房。显见的书写人怀了一腔的热血，把每一个字都写的刚正有力，仿佛几只睁大的红眼珠，要瞪到人心里头去。

他们到时，拖拉机架子车交错着组成一长队，弯弯曲曲排到公路上，又延伸出一里多。那队伍半日才前进一小步，他老婆跳下车进了粮站，一会回来摇头道:“等吧。”几人就在车斗底下铺一张席，吸烟说话。这路边一棵树也没有，每个人都拿草帽子不停的扇着，一面出汗一面笑:“种国家的地不容易，给国家缴粮食也这么难。”也有个别人聚在一起打扑克，围了一圈子人看。这段公路不是交通要道，因此坑坑洼洼的。

天快黑时他们总算往前挪一大步，这几人轮流去吃一碗面，依旧回来跟近旁的人闲话。再晚一些，路灯亮了，黄澄澄的发着温柔的光。夜深了，起风了，一条路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差不多都睡着了。偶尔有人翻身，有人说梦话，有人起来避到远处撒尿。

是次日中午才排到他们的。原来粮库前反而是乱糟糟的，怪不得那样的慢。粮站的人挂着红牌子，背着手，攥一把长钎子，神气的走来走去。许多的车围着他，人们争喊道:“同志哥，验我的吧，轮到我了！”

也有人喊“老弟”或“老乡”----这一圈子人哪个不是老乡？那人嘴一撇，便生出几分鄙夷。他忽然转向某一车，头一点，慌得几个人忙扛下一袋麦子，抬到他跟前。那人用铁钎子对准袋子猛戳下去，又抽出来，把麦子倒在手里细细的看，旁边的人惶惶的等着。要是这人冷笑说“这麦子交给国家，你亏不亏心？去筛筛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