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早已落下，黑暗已笼罩了苍穹。

不过屋中亮若白昼。

这里是长安居第一楼。

这里仍旧灯火通明，光毫毕现。

楚天直挺挺站在高渐飞面前。

那口数个时辰之前从铁匠铺寻来的薄、细、长且锋锐的剑就悬挂在他的腰间。

楚天随时可以拔剑，但没有拔剑。

楚天笔直而立，只是静静看着高渐飞，没有任何拔剑的意思。

他在等。

等高渐飞拔剑。

高渐飞也笔直立在楚天面前。

他虽然不太清楚自己忽然想要和楚天在此时此刻交手，是因为见猎心喜，还是因为有一些小小的吃醋，故而才想要领教楚天的剑法。

但这一刻，高渐飞已是心清如水。

无论和楚天交手的目的是什么，这一刻高渐飞只有一个念头——击败楚天这个对手。

因此他彻底遁入了极少有武者能达到心无旁骛的境界。

高渐飞和人交手一向很容易遁入心清如水，心无旁骛的境界。

原因倒不是因为高渐飞的武学天赋有多么高，人有多么聪明，而是因为高渐飞自小生活的环境和大部分人不同。

高渐飞从小便和师父相依为命，他前面十八年之中几乎没有见过什么人，他虽然一出道便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但他的心性却是简单干净纯净的。

正因如此他才能轻而易举进入心无旁骛的境界。

这一刻他只想击败楚天。

高渐飞注意观察楚天的一举一动，任何一个微笑的动作，一丁点神情的变化，高渐飞都不愿意错过。

师父曾不止一次告诉他，高手相争，不仅是武功的较量，而且是各方面的较量，决定一场胜负的关键，绝不仅仅是武功。

高渐飞这一生之中最佩服的人只有两个——小李探花李寻欢以及师父，因此他绝不会忘记师尊的教诲。

正因为高渐飞看得很仔细，因此他很快明白了一件事。

——楚天在等，在等待他先出手。

高渐飞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只要他不出招，楚天绝不会拔剑。

除此之外，高渐飞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他的确非出剑不可！

——这一战并非楚天挑起的，而是他挑起！是他急于和楚天一争长短，而并非楚天急于和他一争长短。

正因如此，着急的人是他，而不是楚天。

他明白了这一点，也已看出了楚天的想法，因此他对楚天更佩服了。

他佩服楚天，自然不是因为楚天的武功，而是因为楚天是个懂得战斗的人。

——一个懂得战斗的人，不但需要懂得随机应变，而且需要知道什么时候改出手，什么时候不该出手，什么时候出手可以占据优势。

楚天俨然是这样的人。

此际楚天后出手，远比先出手更好。

高渐飞对自己的剑法一向很自信。

刚才他虽然瞧见了楚天和沈胜衣交手，可他对自身的剑术仍旧非常自信。

他不仅对剑术自信，而且对剑自信。

他身上的剑是昔日下山的时候，师尊送给他的。

师尊曾对他说过，普天之下几乎没有什么剑比得上这口。

高渐飞擅长用剑，也擅长看剑。

他下山以来也见识了不少名剑，可他从未见过有那一口剑比得上他身上的剑。

这口剑虽然迄今为止只杀了四个人，可每当握住这口名叫泪痕的宝剑之时，他总会说不出的自信。

他有一种感觉。

只要拔出泪痕剑，世上没有什么人是他杀不了的。

剑布已经取下，剑就在他的手上。

他随时可以拔剑。

这一刻，高渐飞仍旧有睥睨天下的豪情。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面对楚天，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忌惮。

他不愿意先拔剑。

因为他实在不清楚一旦拔剑，应当对楚天何处出手。

楚天看上去全身上下都是破绽，可似乎全身上下没有破绽。

正因如此，高渐飞虽然想出剑，可始终没有出剑。

两人仍在对峙之中。

高渐飞在等。

他希望楚天能露出个破绽，然后再出剑。

高渐飞的想法并没有错，对手若露出了破绽，再出手，自然十拿九稳。

可高渐飞有一点错了。

他忘记了自己的对手是楚天。

亦或者说他根本不了解楚天。

他以为楚天必然耐不住寂寞，会在等待过程之中露出破绽。

可他根本不清楚，这世上简直没有几个人的耐心能不楚天更好了，也没有几个人的忍耐力比楚天更强了。

楚天的师尊是夺命剑客荆无命。

江湖人提起荆无命一般都会想到三个字——不要命。

荆无命是个不要命且不惜命的人，更随时随地都可以拼命。

荆无命传授弟子武功的时候，也将不要命三个字刻在弟子的心里。

只有不要命的人，才能继承荆无命的武学精髓。

荆无命传授楚天武学的过程之中，从始至终都贯穿了一个字——无情。

荆无命用各种极无情极冷酷极可怕的手段训练楚天。

也正因如此，培养出了楚天非同寻常的耐心以及忍耐力。

高渐飞想要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寻到破绽，不比登天容易。

等！

高渐飞等了一刻钟。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楚天的一举一动，等待机会的到来。

结果，不但失望，而且令人绝望。

楚天仍旧很随随便便站着，全身上下不但没有任何动作，而且很从容很淡定，完全看不出和人搏杀的样子。

这实在是个令人失望的结果。

不仅失望，而且令人绝望。

高渐飞之所以绝望，不是因为高渐飞的冷静从容，而是因为自己。

高渐飞发现自己已等待不下去了。

高渐飞也是个耐心极好的人。

他曾经又一次为了看昙花盛开，足足等了一天一夜，这中间甚至为了不错过细节，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一向认为这个世上极少有什么人能比他的耐心更好了。

正因如此，他才敢和楚天比拼耐心。

可如今，高渐飞发现他错了。

他的耐心固然是很好的，可这次他实在不应当和楚天比拼耐心。

因为如今的他和他昔日不一样。

昔日他是无欲无求的状态，自然无论等多久都可以等得起。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现在没有法子无欲无求。

因为他想击败楚天。

这种情况之下，他如何能永远耐心呢？

高渐飞感受到了自己的急躁。

他明白再不出手，自己就非败不可了，因为他快没有法子做到心清如水，心无旁骛的心境了。

一旦心乱了，剑法必乱。

剑法一乱，遇上高手，便非死不可，非败不可。

楚天当然是高手，正因如此他知道自己已没有法子再等下去了。

高渐飞平生以来第一次有些后悔。

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出手。

不过高渐飞毕竟是个冷静的人，他知道后悔也无用。

他很清楚自己必须要快点出手，至少在心乱之前出手，否则必败无疑。

这一刻，高渐飞对楚天更加佩服了。

知己知彼！

古往今来无论什么人能做到这四个字，都是值得佩服的。

显而易见高渐飞做到了。

高渐飞看着神情自若的楚天，已准备拔剑了。

可拔剑的机会在何处了。

窗前出来了一阵清风。

天地之间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只有梅香扑鼻的声音。

明明有声音，可此际却极为安静。

安静地可怕，安静得令人窒息。

高渐飞感觉自己要在这安静的环境中仔细了。

他已感受到了失败的阴霾。

可下一刻，他的心里出现了光亮。

因为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他听见了脚步声，因此他拔剑。

闪电般拔出了剑，一剑刺了出去。

这是全力以赴的一剑，他要以这一剑决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