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中都。

炎炎夏日，晴空万里，秀美的玉泉山郁郁葱葱，翠如碧玉。日光倾泻如洒金，落在碧波荡漾的澄澄湖面上，像缀了金粉的银镜。揉在半空中的那一片片极薄的水雾，被微风吹着往太阳的方向慢慢飘去，绿柳绦绦，燕落而栖，此等美景恰如“水光潋滟晴方好”这样式儿的诗句所述，倒真像把宋国的水色江南给搬来了。

楚材他们家从前的大宅子就在这儿，且不说正对着瓮山泊1的一大长溜专门辟出来的长廊，想当年耶律履在世的时候，还专门建了一条木栈道通向湖心岛，至今几经修缮保养，竟连青苔也没捞得长出来的机会。

不过，耶律履不是个铺张浪费的人，家宅虽大，但简朴素净，家中陈设也多是木石字画，其余繁琐华物一概不用。他们家这样做，除过个人喜好，更多的是为了避玉泉山上皇家行宫的嫌，以防喧宾夺主。

楚材已经毕业了，前段日子跟着杨氏回京殿试，轻而易举地就拿到了头名。此殿试非彼殿试，因为参加的皆是三品以上的官家子弟，其中大多是仗着家中势力钱财而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所以，对于发奋读书的楚材来讲，他的优势非常明显。

再者，耶律履官至正二品尚书右丞，按照金国的规矩，他的儿子可以被赐予省掾2的职位。也就是说，楚材是可以不用殿试，直接上任的。但他不屑于当一个白送的芝麻官，坚持要参加殿试，这样的冲劲儿也让他博得了皇帝的好感。

综上所述，楚材轻松取胜并不奇怪。

“大哥！大哥大哥！”楚材快步跑进辨才的兵器库里，一边喘气一边笑道：“我朋友们来了，我要和他们出去玩！”

辨才正在一把弓上刻字，头也不抬地回道：“去吧去吧，我忙着呢！记得早点回来啊，不然镛儿又要抢你的凉糕吃了！”

“我知道啦！”楚材脚下不停，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急匆匆地赶到角门外，向等着他的赵肪和唐括淇打招呼。

楚材先向他俩作揖，玩笑道：“两位太学生，恭喜恭喜！小的这厢有礼了！”

赵肪和唐括淇都笑着迎回：“不敢不敢！状元爷快快请起！”

三个人有说有笑，一起走到大街上。楚材拿胳膊肘顶了顶赵肪的身子，问道：“阿肪，你那个李家姑娘，如今怎么样了？”

唐括淇也提起兴趣来：“对对对！就是那个李元妃的亲戚！喂，你俩成了吗？”

赵肪甩开他俩，往前多挪了几步：“哎呀，哪儿有那么快啊！我们两家都还没说媒呢，你俩倒急得不行！”

唐括淇转转眼珠子，笑道：“放屁！我们哪儿急了？没成才好呢！没成，那地方就能去了！”

赵肪和楚材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地方？”

唐括淇惊诧万分：“天啊，你们还是男人吗？什么地方还用我说吗？”

赵肪恍然大悟，连忙摆手拒绝道：“小淇，那种地方就算了吧，还是去听戏更好些。”

楚材扒在赵肪身后附和：“去打马球也行。”

“我在义州的时候老听别人说京城的花柳巷好玩，如今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去看看？你们两个少扫兴，赶紧跟我走！”唐括淇不依不饶，执拗地要拉着他们去，赵肪和楚材嘴上虽不说，但心里渐生好奇，又拗不过他，只好都跟着去了。

花柳巷里人声鼎沸，白天和晚上一样热闹。丹楹刻桷的华丽楼阁在窄窄的巷子里一路绵延，到处都有穿红着绿的漂亮姑娘，不是在热情的招揽顾客，就是倚在门槛上香肩半露、小扇轻摇。她们浓妆艳抹，满头珠翠恍若天上的星辰，红袖掩面莞尔一笑，比梁上缠绕的凌霄花还要娇媚。

有个眼尖的姑娘，一下就盯上了初来乍到的楚材。看这小官人顶多十五六岁，又生得极俊秀标致，跟花朵儿似的，不禁打心眼儿里喜欢得紧，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近前去拉。

碰巧楚材在人群里和赵肪他们走散了，又迷了路，眼下正着急呢。看到那姑娘朝他走来，他也不顾人家是做什么的，就迎上去问道：“这位姐姐，您可曾看到有两个和我年纪相仿的人从这儿经过？他们俩一个穿蓝、一个穿绿。”

姑娘浅浅一笑，髻上精美的鎏金喜鹊衔珠钗熠熠生辉：“穿蓝穿绿的没见过，穿白的倒是有一个。”她用染了大红指甲的葇荑轻抚楚材胸口处霜花白色的衣襟：“小官人，姐姐看上你了，可愿留下来与我同乐？”

楚材浑身一哆嗦，退步婉拒道：“多谢姐姐的好意。我还有事，先走了。”

“你要找的人，恐怕一时半会儿找不着，还不如先上我那儿喝口清茶歇歇脚呢！”姑娘飞快地牵住楚材的手，娇娇软软地贴到他的背后，朱唇微启：“瞧你累的，汗珠都快滴到脖子上了。这么热的天，真的不想和姐姐上去乘凉吗？”又道：“茶可是新沏的冰糖薄荷凉茶！”

大热天的，巷子里又窄又挤，还混了浓浓的脂粉气味，直闻得人反胃。若非她一句冰糖薄荷凉茶，楚材断不会跟着她去的，后来被她亲昵地拉着手上楼去，一路走来，不仅闷了一身汗，脸也绯红了。

令人称奇的是，这姑娘的闺房装饰得雅致大方，竟像个有品味的读书人住的地方；再看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藕荷色排绣迎春花的米白领长褙子，干干净净，和其他姑娘也不同。

“小官人，尝尝。我亲手做的。”她倒了杯薄荷茶端给楚材，楚材拿在手里稍作犹豫，轻轻抿了抿。他没想到的是，这茶的味道居然很好，像含了个甜甜的冰块在口中，十分清凉。

姑娘满怀期待地问道：“好喝吗？”

楚材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紧张得小鹿乱撞。且瞧瞧这儿是什么地方，谁知道她下一步要做什么，自己必须时刻提防才行。

姑娘嫣然笑了，又问：“小官人喜欢弹琴？”

楚材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你看看你的手指头。”姑娘温柔地托起楚材的手，一个个地指出来：“这儿，还有这儿，都起茧子了，一看就知道是弹琴弹的。”

楚材害羞地把手抽回来，撇过脸问道：“这么容易就能看出来，难道姐姐也是爱琴之人？”

姑娘长叹一声，道：“是啊，我爱琴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但客人们大多不喜欢听琴，更喜欢看歌舞，我却不善歌舞，就总被别的姑娘比下去。”

楚材不由心想：爱琴之人都是心有灵犀的，这姑娘许是因缘分使然，才在人群之中寻到我的吧？但愿她真的没有别的企图，如此我还能和她多说两句话。

“不知姐姐……叫什么名字？”楚材小心翼翼地问道。

姑娘把青玉茶杯握在手里，笑道：“红绡。‘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红绡。”

楚材眼睛一亮，惊喜道：“你读过书？”

红绡自嘲道：“《琵琶行》原是烂大街的诗了，我一个勾栏女子，哪儿来的福气读书呢。”旋即又道：“这名字是从前楼里的妈妈给起的，当时不少客人慕名而来，都以为我善弹琵琶，结果却闹得不欢而散。渐渐地，我这儿也冷清了。”

楚材瞥见红绡的神色逐渐黯淡，像笼了一层厚厚的乌云，忙欢笑道：“既然我和姐姐都是爱琴之人，那姐姐可否弹一曲与我听？”

红绡欣然答应，遂取了琴来弹。玉指芊芊，弦音流转，方才起了几个音，楚材便识出她弹的是名曲《广陵散》。他心想少有女子喜爱此曲，就好奇地听着。

《广陵散》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所作，讲述的是东周时，刺客聂政刺杀韩王的故事。都说此曲慷慨激昂，但楚材自己弹奏时感受到的怨愤更多，如今再听红绡弹，她手下由慢及快的曲调里，居然还夹杂着淡淡的凄凉，像是无意间倾注了她自己的感情。

良久，红绡柔指一挑，宣告曲毕。楚材正要开口说话时，背后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传来小孩子的声音：“阿娘，我能进来吗？”

楚材惊道：“阿娘？”

“是我儿子。”红绡匆匆答了他，朝着门喊道：“不能，阿娘正忙着呢！”

那男孩又道：“妈妈要找你！”

红绡浑身一凛，为难地看向楚材。楚材会意，转头故作粗鲁地大喊道：“喂！你们这儿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吗？好好的姑娘说叫走就叫走，真当老子的钱那么好赚？！”

“对不起，这位官人。我这就给妈妈说去！”小男孩哒哒地跑走了。听得红绡低声轻笑，楚材疑惑道：“你笑什么？”

红绡道：“小官人斯文，没想到粗话说得有模有样，真真儿是人不可貌相。”

楚材不好意思地笑笑，问道：“姐姐，你为什么会有孩子？”

这一问勾起了红绡不好的回忆，她咽了咽，敷衍道：“一不小心就有了。”她抚着琴弦，挑开话题：“你觉得我弹得如何？”

“好！很好！”楚材赞不绝口。

他们遂谈了许多音律方面的话。不知过了多久，楚材发觉天色不早，就向红绡请辞：“天色不早，我得回去了。以后若有机会，我再来找姐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