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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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昭卷?嫁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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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姓有苏,灵宝之狐。世代居隐僻,慕繁盛,好嬉闹,性*,与人为婚。

—《雅品》之卷一五?万妖格

扶苏做了个梦。他的父亲在宏定殿中大宴群臣,阿觉、三弟带着其他的小兄弟到了殿外放爆竹,留他一人坐在殿中,面对那些或苍老或年轻,但看着他,无一不充满深意的面庞。

他觉得殿中十分热,可是坐得却比方才直了些,面无表情地吃着身旁的食物。环顾四周,只有郑贵妃在。郑贵妃与母亲同岁,却看着比母亲美艳年轻许多。不知为什么,高高在上的陛下会那么喜爱郑贵妃。他读过历代陛下召幸女子的笔记记录,比起其他陛下对宫中女人一月中有三日宠爱便被称作过宠,八日以上称作专宠而言,他的父亲,一月之中,有二十日在贵妃宫中度过,这该称作什么?

三朝元老陈宰辅年迈致仕之前,曾因此问陛下:“中宫何事有失,致陛下行事如此偏颇?”他的父亲的回答,他至今不懂。陛下如是答道:“贵妃于你们是红颜祸水,于我却不是。皇后于你们贤德可靠,于我已非如此。”

扶苏坐在群臣面前,透过额帽上的珠帘,看着那样一张张遥远的不怀好意的面庞时,竟益发平淡下来。人本该如此的,不是吗?厌弃的永远比得到的多。他的母亲,只不过是陛下众多厌弃的东西中的其中一样。而他,即将变成另一样。

他饮下桌上的白浆,身体却突然不受控制地变得忽冷忽热起来。他僵硬地坐着,众人的权势、欲望都在金灿灿的大殿中堆积着,它们压向他,又变成一张张狰狞的面庞。

陛下忽然转向他,冷漠地问道:“太子,何谓臣?”

他似坐在冰盆中,上身却被热油泼了一般,冷热交替,痛苦不堪。何谓臣?再望向远处的下位,他们却全变成了饥饿垂涎的畜生。他指着它们,对他的父亲说:“陛下,豺狼虎豹皆是您的臣。”

“你呢?”他的父亲从王位走下,走到他的身旁,然后,俯身问他。

扶苏觉得身上的皮几乎被热毒褪去一层,他强撑着,却不语。

他不是,不是陛下的臣子。即便这人世全部对他俯首称臣,他也不会如此去做。

一身黑袍绣龙的父亲,冷漠地把他从座位中提起来,打了一巴掌。

梦中的他,似乎更弱小,只有六七岁的模样。连他也早已不记得,这些事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不是,我不是陛下的臣,豺狼虎豹也不是我的臣。”他被陛下那样高高提起,身材瘦小得连脚也无法点地,却平静地垂下额帘回答。

陛下望着他,那眼神像是对着厌恶至极的仇敌。他明白,他被当作一只小猫小狗丢弃的日子兴许不会太远了。

那时,是他最后一次,让陛下以及任何一个人看清他眼睛里的东西。

他与他的父亲对视。

父亲。

以后,再也不会了,无论多么痛苦,再也不会了。

扶苏醒来时,面庞正缩在柔软温暖的貂皮中,浑身还是忽冷忽热。另一张苍白丑陋的面容,贴在他的脸颊上。

“奚山。”他唤她的名字,声音却因生病变得沙哑低沉。

扶苏体内似入邪气,发了热。已有两日。

她过了许久才醒来,揉了揉眼睛,问他:“怎么了?”

“饿了。”扶苏觉得饥饿如此难以忍受。他无法诉说自己痛苦的感受,一切痛苦都变成了饥饿。

奚山君伸出蜷缩的右手,张开时,已经出现了一簇灿烂的火苗。她的面容在火花中依旧黯淡无奇,却奇异地柔和起来,“起吧,该吃晚饭了。”

扶苏点点头,待那火花安稳,看着她的目光,除了一点未竟的冰冷泪光,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他随着她一起到了食寓。翠元依旧不在,去了年水君处玩耍。如今已然接近过年,年水君公务繁忙,不怎么搭理他,可是翠元是个认定朋友便不大会变通的妖怪,他不会因此而减少热情。

扶苏低头吃着米饭,偶尔夹起一点咸菜。他一贯如此安静而不引人注目,可是,今日,吃着吃着却忽然十分困倦,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整张脸都埋到了粗糙的土瓷碗中,竹筷掉落在泥地上的声音也显得如此的尖锐。

四三走到了扶苏的身旁,晃了晃他,可是,这孩子却瞬间歪倒在了地上。奚山君从上座上站了起来。二五走过去的时候,不小心用脚碰到了扶苏的衣袖。袖子下的皮肤显露出来,肿胀得骇人。

“让开。”奚山君迅速握住了扶苏的手腕。她把一把脉,却是时沉时慢,让人听不清楚。她给他输入一些妖力,扶苏仍全无动静。

“他怎么了?”三娘惶急地从猴子中穿过,也扶住了扶苏。

奚山君额上浮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又再次把了把脉,却依旧毫无所获。三娘摸着他的额头,依旧是滚烫的,咬牙切齿地对奚山君道:“他的热还没退!”

奚山君脱掉他的鞋子,他的脚也已浮肿得不成样子。三娘瘫坐在地上,开始捶奚山,“你这个混账东西,我就不该把他交给你!他是个小皇子,不是你这样的山贼妖怪。你却让他每日吃这些东西,睡那样冰冷的石洞!”

奚山君不耐地拍掉三娘的手,“等他死了,你再哭岂不更好?”

说完,便背起扶苏,朝食寓外走去。奚山君似有所悟,终于明白之前梦中为何牵涉到扶苏,许是扶苏背着她,染到了瘟疫之气也未可知。只是他年轻,熬到了如今才发作。

“君父,你要带公子去哪儿?”三六刚从灶舍出来,用围布擦了擦手,看到奚山君和扶苏要离开,愣了愣。

“你这倒霉孩子,给公子吃了什么?!”三娘无处发泄,一把抓住无辜的孙子,开始撵着他打。

“不用担心,灵宝君总有办法。”奚山君回答三六,背着扶苏,继续往山下走。

灵宝君住在灵宝山。如果把奚山比作穷得一条裤子穿一辈子的穷娃,那么,灵宝山就是富得看着隔壁家孩子奚山吃着糙面馍馍,就羡慕得拿自己家的白面馍馍去换的地主家的娃。

灵宝君是个有钱且十分慷慨的老妇,原身是只狐狸。灵宝山养什么都能很轻易地成活,比起奚山,这里简直是一块福地。起初,一千多年前,灵宝君还是一只带着八只小狐狸在灵宝山艰苦度日的寡妇狐,没有妖识之前,她似乎便是个风流的狐狸,因她的八只崽子的爹都不是同一只公狐狸。有一日,灵宝山从天而降一个玉白的细口小瓶子,长得颇好看。灵宝君爱臭美,整日顶着小瓶子在山中行走。不知为何,那段日子,出现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妖怪要抓住她,宰了她。灵宝君被逼得走投无路,护着八只小崽子,坐在山崖下掉眼泪。

可天却并未因为它们的悲惨而显出丝毫的阴霾。但灵宝君忽然福至心灵,想到这一切的倒霉运道,兴许与她顶着的小瓶子有关系。她愤恨地摔碎了小瓶子,却突然从瓶子中冒出一股浓烈的青烟。青烟瞬间变成了白胡子老头。老狐狸并小狐狸看呆了。

老头说他是天上的老神仙,炼丹炼得记错了日子,提前打开了炉子,里面的妖怪竟然都变得暴躁而威力百倍。它们撵着他打,要同他同归于尽。老神仙没办法,想了个法子,躲在了丹房里的小瓶子中。谁知徒儿不小心,把瓶子当成无用之物,随意扔到了人间,这才被灵宝君捡到。妖怪们闻风跟了过来,把可怜的一家九口几乎逼到绝路,在瓶子中的老神仙觉得自己忒不厚道了,便犹豫着要不要出来。正在此时,灵宝君砸了瓶子。

从此,寡妇狐走了运。这不知名字的老神仙出于歉意,给了灵宝君几颗丹药,并把这老狐狸收作人间挂名的徒儿。灵宝山吃的喝的应有尽有,九只狐狸孝敬着,老神仙过得十分惬意。等到灵宝君法术精进些的时候,天上降下旨意和天兵,剿灭了一群精神错乱的妖怪,把老神仙接了回去。灵宝君没过几日便化了人,吃了丹药,妖力大增。近百年前,在一众山君中,她第一批飞升成了仙,正式接管灵宝山。

灵宝君记得师父的恩德,所以待人一向慷慨大方。她师父据说姓李,是天上有名的炼丹仙,传授给她不少炼丹的妙方,故而众妖仙有了病痛,都爱找她治。她处处都好,独有一处不好。但凡逢到平头正脸的公妖怪来此医病祈丹,灵宝君总是以娶自家的老小为交换条件,否则不治。

公妖怪每逢此时,无论病成什么德行,都立刻生龙活虎,精神奕奕地逃之夭夭。

提起灵宝君,就不能不提她家的狐狸小妞。灵宝君一并生了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因她的风流性子,孩子们多少遗传一些,对男女之事的花花肠子总比别的妖怪多一些。三个儿子刚刚化人,就被山下的女子迷了眼,哭着闹着要去人间寻找幸福。过了两年,大儿子被妻子家请的道士打瘸了一条腿,哼哼唧唧地单腿跳回山上;又过了两年,二儿子瞎了一只眼回来;三儿子持续的时间长一些,据说迷住了人间的一个县主,可是县主未过几年,又迷上了一个美少年,暗中谋划杀夫,狐狸三少黯然地趁夜逃回灵宝山。从此,三只公狐狸每夜对月伤春悲秋,望着山前的淡海长吁短叹。四个初初长成的狐狸小妹吸取教训,不再去人间寻找伴侣,嫁给了生得俊俏些的公妖怪。但诸位皆知,既是妖怪,又大多非天生美貌的族群,生得好看又能好看到哪儿?狐狸小妹们花容月貌,个个都觉得自己委屈,总去人间养些漂亮的小情夫,以慰寂寞。公妖怪夫君们听闻,竟到人间把那些情夫给生吃了。狐狸小妹们更荒唐,听闻此事,又把自己的夫君们给吞了,搬回灵宝山,随母亲一同做寡妇。从此,老幺狐狸小妞虽渐渐长大,但绝无公妖怪问津。

灵宝君一想起此事,就老泪横流,点着一众女儿的头道:“我不记得我养的是一群黑寡妇啊,怎么就能脑缺到把丈夫给吃了呢?”

灵宝君也因此事,日日把小女儿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不肯让她跟姐姐们一起玩耍,生怕最后的女儿也学了坏毛病。狐狸小妞唤秋梨,长得跟秋梨也有些像,身材臃肿,满面斑点。性情倒十分好,没有姐姐们的半分凶悍,但因从未见过生人,所以很有些怕羞。

奚山君把扶苏背来时,秋梨怯怯地躲在老母亲身后,看着一向熟悉的奚山君和她背着的全身都肿了的怪人。

“奚山君来了。稀客稀客。”灵宝君抿嘴笑了笑,拿着龙头拐杖指了指肿了的扶苏,“他是谁,如何了?”

奚山君笑道:“仙君且看看吧,似乎不行了,我查不出病症,只能向仙人求助。”

灵宝君满眼笑意地瞅了奚山君一眼,颇意味深长地道:“你应是知道我这处的规矩吧?”

秋梨羞红了脸,垂着头,不敢看奚山君。

奚山君却嬉笑道:“知道知道,我保证秋梨姑娘嫁给好人家。”

灵宝君绷紧脸,吓唬她道:“可不许你拿你们家的那群猴子搪塞。他们太穷,秋梨一天食八碗米饭,你们家养不起!”

秋梨羞得耳朵都红了,嗔怪地看了母亲一眼。

奚山君拱手喏喏:“我们家这样穷,哪里配得起姑娘呢?我说的好人家,可是人间的好男儿。”

秋梨的脸变白了,面目上的点点斑点更加清晰。灵宝君皱眉,“人间不可。人间的男儿都显浮躁虚荣,不成体统。虽说我们家世代与人都有些联姻,但这些年,我奉法旨,去人间巡视夜游,见每家每户顶上都是黑烟滚滚,便可知,如今人心不古,已不复先圣时期教化。”

奚山君笑道:“这样家中冒青烟的岂不一目了然?总有好人选,仙君大可放心,都交给我。”

灵宝君犹豫一阵,可看了看女儿的容貌,最后还是点了头。她拄着拐杖去瞧扶苏,拿拐杖奇怪地在扶苏身上敲打一番,才吃惊地拿长袖掩面道:“这孩子竟染了疟疾。快抬走,快抬走,治不得了,治不得了!”说完,便要闭门送客。

奚山君也吃了一惊,诡异地看了扶苏一眼,问道:“真治不好了?”

灵宝君拉着女儿离得老远,怒道:“我还骗你不成!也劝你早些把他烧了,不要遗祸我们千里一脉!”

奚山君蹙眉许久,才踢了蜷缩成一团的扶苏一脚,冰冷地笑了,似乎还有些松了口气,“这样,也就没办法了。你时运不济,莫怪我。”

郑国国都七商最近几日,搬进了一家大户,不知世系何家,但排场不小,家资颇是肥厚。这大户初到七商,便高价盘了十几家酒家、茶社、布坊、染织场、珠宝铺子、楚红馆,惹得一众大商眼红热议。听说当家的是个老头儿,姓有苏。这姓颇怪,倒像是上古氏族,只生得几位姑娘。他们家的大姑娘管着珠宝铺子,据说戴着帏帘出铺子,一阵邪风刮过去,把纱帽刮掉,竟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全七商的男子都沸腾了,到有苏家求亲的人挤满了宅前的大道。

谁知有苏家老不死的竟挺着肥油肚子,捻着花白胡子道,他们家前四位姑娘皆是新寡,要娶可以,概不奉嫁妆。至于最小的姑娘,奉全部家资,但非状元之才、将帅之勇不见。

五姑娘怯怯地躲在门内,邪风未吹,众人也鼓足了腮帮想要自个儿吹起纱帽。姑娘羞得捂着纱帽,大脚丫往内宅跑,那如球一般的身躯瞬间感动了所有男人。

世家豪商公子呼啦走了一大半,穷家男子涎皮赖脸盯着老头儿喊岳丈,有苏老爷跷着腿坐在黄金椅上修指甲,挑起八字浓眉,看了穷家男子一眼,啐道:“你也配!”

方才还熙熙攘攘挤不动的街道,这会儿已经没有人烟,除了歪在有苏府门前,一直沉沉睡着的瞧不清脸的乞丐。

有苏老爷阴沉地瞧了乞丐一眼,漫不经心道:“把他给我打走。”

扶苏醒来的时候,是在深夜。四周鸡犬不闻,他发着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发现此处并非奚山,而似乎是人间。天上星子这一夜十分灿烂,他瞧着星辨了辨位置,才发现此处竟是在中南之处。约莫……是郑国。

扶苏从未来过郑国,只知此处是他七皇叔成据的封地,在大昭算是个千乘之国,国力十分雄厚。国中聚集做生意的胡人偏多,流动之人颇多,颇难管理。但七皇叔成据亲生四子,收养四子,八位公子都素有贤名,一人分管一处,成据不偏不倚,对八子同等对待,把郑国治理得倒是井井有条。

扶苏未被扔进定陵中时,听闻七皇叔家中因立世子之事,几个育有子嗣的侧妃正闹得人仰马翻,八个公子也各有派系,明争暗斗,互不相让。世子之位本应由正妃之子荇接任才合乎礼数,但郑王妃死得早,几位侧妃皆出于世家名门嫡系,身份颇是高贵,缺少母亲保护的荇的地位便很是尴尬了。荇有掌管钱粮的养兄伯清相助,本来松了一口气,可转眼,掌管兵马总司的四兄季裔与六弟芥最近又走得似乎十分近,他十分焦灼,惶惶不可终日。

荇今年十七岁,正是娶妻的好年岁。之前因太子暴毙,按国礼守丧一年,过了年开了春,便要过生辰了。

扶苏脑中的信息一晃而过,却从未有一件放到心上。他抬起手,上面青青紫紫,肿胀未消,有些细碎的小伤口竟流出了黄色的脓水。

他读过一些医书,自己也懂些病症,但见自己浑身是泥,被丢弃在旁国的油腻巷子中,心中便明白几分了。

应是……治不好了吧。他忽然想到了那日病中醒来时看到的奚山君,火花中,丑陋也有了温馨隽永的味道。他知道,那妖怪任性古怪如斯,有一日若非吃了他,便是弃了他。没有谁必须得对谁付出真心实意,他这辈子得到的亲切都有限,又何谈喜欢。扶苏理了理病中混沌的脑筋,清楚了,不自觉就走在了一栋栋民居之间。月上中天,四野清晰,房瓦泥坯因年代久远,还散发出阵阵腥气。米铺、豆铺、饭馆、酒肆,扶苏嗅到不同的气味,一间间走过,心中也默默念着。他与旁的人,关心的东西总是不大相同。

到了郊外,终于寻到一口井,接了水上来,浑身酸痛的感觉更甚。拿水擦拭了脸和身体,映向井水,才发现,自己已经面目全非。

唔,病得看不清脸了。啊,包子。扶苏这样想着,忽然想起奚山君东倒西歪的包子头,困意和饥饿再次涌来。他靠着井边,沉沉睡去。

不知为何,他这次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想,等到他醒来,便是时候去找另一条生路了。这条路上,没有奚山君,也没有那么多妖怪。他又想,这辈子定然还会再见奚山君一面。到那时,他们称得上故交,他便可替她梳一梳头发,不至于如今这等尴尬,看到她那等杂乱的长发却无法伸手摸一摸。

可待扶苏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一众黑压压的人头。他被附近的邻人团团围住,他们手中都拿着石块,凶神恶煞又颇为忌惮地看着他。

“你用了井水吗?乞子。”一个年纪大的老者皱着眉问扶苏。

扶苏点点头,黑黑的眼珠望向众人,不明所以。

“砸死他!他喝了井水,分明得了疫病,还敢用井水!”众人尖叫起来。

“慢着。”老者似乎是此处的里正,举起手,众人暂时安静下来。他又问扶苏,“你可是郑国人?”

扶苏摇摇头。他站起身,想要离去。本以为到了郊外,人烟稀少,便可暂避一避了。

老者的面容却瞬间变得阴狠,大喝道:“不准放走他!他没有户籍,不是郑国人!打死他,把他的尸体烧掉!”

人群把扶苏围得更紧,他们拿着石头,带着疯狂和说不出的兴奋,狠狠地掷向了他。那些石头带着棱角,划破了扶苏的脸颊和衣服,血和脓水溅了出来,飞落在人群身上,他们惊呼一声,恐惧道:“这乞子竟然把病传给我们,太可恶了!”

“不要用石头,把他烧死!快,拿火把来!”老者一声长呼,他的脸上也溅到了脓血,十分气愤地拾起一支长长的竹竿,狠狠地打在了扶苏头上。

扶苏的身体极度虚弱迟钝,并不能躲过,浑身是血地倒在了地上。他双手依旧未蜷缩,一手向天,一手抚地,平展而坦率。这是他第二次面对这样*裸的敌意,可是无力回天。第一次是被封到棺木中,合棺的那一刻。他因为无法承受的彻骨之痛,瞬间睁开了眼睛,却眼睁睁地看着棺木合上,所有的光全部消散。最后一刻,合棺的人那张裹着白绸的面庞上,嘴角还留着一丝明显得意的微笑。而这微笑,是因为自己的死亡。

眼前这些人的愤怒与兴奋,也是因为自己即将死亡。他把第一次死亡藏在心中,平静的心却打破了。然而,到了第二次死亡,却发现,在这样的人世,不与任何人牵连,这样静静活下的想法也是行不通的。

第一种毁灭让他痛苦,第二种毁灭换来了原始的认知。

到底是存在造就了毁灭,还是毁灭使他意识到了存在,扶苏已经无法辨明,可是,那根竹竿打在自己头上的一瞬间,所有的痛苦却让他再一次有了一定不能流眼泪的警觉。

他想起了那只泉水变成的手,纷繁的记忆定格在那只手上,当时奚山君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伸出了手,可是所有的旁人的手中握着的都是杀死他的利器。扶苏无从选择,握住了那根冰冷的竹竿。老者一颤抖,把竹竿迅速扔了。扶苏扶着竹竿,艰难地站了起来,所有的人却下意识地因为他的疫病后退了一步。

一个年轻人拿出了火种,他一边警惕地看着扶苏,一边递给了里正。里正似乎安了心,他点燃起火把,猖狂地把火把往面目全非的扶苏脸上映去。老人瞪大了浑浊的眼珠,等待扶苏后退,或者痛苦卑微地求饶,所有人也再一次放松。手中握有绝对会胜利的利器,让平凡的他们变得更加勇敢,也更加卑鄙。

可是扶苏毫无表情地伸出肿胀的手再一次握住火把,他把手攥得死紧,尽管烤灼的红炭把他的手烧得一片血色淋漓,可是扶苏握紧的手益发紧了。

所有的人都拿出了火把,他们已经没有兴趣围绕着一只肮脏腥臭的老鼠打转,他们决定立刻解决这个卑贱的少年。

于是,所有的火把都投掷到了扶苏身上。

白色的沾了泥土的袍子瞬间燃烧起来,扶苏看着自己的衣衫被点燃,火舌蹿向他的胸膛和头发。

在明亮的火光中,那些疯狂的面容,阴影也更加厚重。扶苏低下了头颅,如果前一秒他还在以天下之子的身份和心理平静地瞧着这群人,那么,这一刻,他却掉下了所有人都无法看到的、因火光而黯然失色的眼泪,这是为了他的父民。

多么可悲的父民,生平这样团结,竟只是为了残害另一个人。

历代的太子都被教导要爱君爱民,可是,瞧,有些太子不是被君杀死,就是被民屠灭。倒霉些的,譬如扶苏,在有生之年两者都碰见了。

所有的人都恐慌了,他们看出势头不对,火光中的人在朝他们一步步逼近。

扶苏觉得烈焰快要把他的心挤压出来,他觉得世间剩余的一切统统是假的,可是,让别人也随着自己一起痛苦或许才是真的,只有从别人的惨叫声中才能明白自己的痛苦生的是什么模样。

他们尖叫,他们逃离,他们甚至不知为何会变成如此。得了瘟疫的肮脏乞丐不应该沉默地任他们欺辱吗?不该哭着祈求他们的原谅吗?不该静静地跪拜在他们脚下等死吗?

火烧尽了扶苏的衣服,眼泪只会如油一般,让火烧得更旺。

如此卑微的王子,如此辛酸的一生,如此残忍的死亡,究竟是因为什么?

可是,走到那些人之间的最后一刻,他却停住了脚步,闭上了眼睛。他沙哑道:“你们走吧。”

扶苏以前读书时,常常看到快意恩仇的游侠和坚定不渝的刺客,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杀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读到时觉得畅快,似乎报复是使失衡的心得到解救的唯一方法,可是,他并未从报复中体味到快乐。

这本不是一桩快乐的事,甚至会使死亡变得没有穷尽,最后的一丝存在的气息也因为恨意灰飞烟灭。

有些人并不明白苍天是怎么一个苍天,因你痛苦时它绝不会出现,可你欣喜时也定会让灾难隐藏在不远处。远方来了一队骑兵团,首领是一个红发银盔的少年,他凝视着这一片火光,大手一挥,再次决定了扶苏的生死。

明明只是一个寻常的冬季,可是,对于扶苏,这辈子,只有这个冬天最难熬,仿佛永远都过不完了一般。

扶苏除了奚山君外,又多出一个救命恩人。他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只听到奴仆婢女唤他“四公子”。

扶苏除了胸前和左臂被火灼伤了以外,其他都还好。奇异的是,他退了热,全身肿胀的病症也消失殆尽。似乎是火把所有的脓血逼出,所以病便奇怪地好了。

这世上总有许多奇怪的事情是扶苏无法解释的,但是万幸,天奇怪地让扶苏活了下来。

四公子古铜肤色,眼睛明亮,力气很大,精力旺盛。比起成觉的冷酷,这个少年的粗暴反而显得十分明朗清晰。他不高兴了,便一锤下去;高兴了,一锤再下去;伤心了,随行的宫侍要陪他舞起两把大锤;兴奋了,把剑劈进树中一阵乱搅。

总之,是个武疯子。但是,这个武疯子有个奇特的爱好,他喜欢捡东西,尤其是半死不活的。他把自己当作观世音菩萨,他心地善良,善良得可怕。谁能想象堂堂七尺好汉常常抱着一只受伤的小兔子眼泪汪汪地喊“乖乖”,谁能想象他的院子里随处可见受伤未愈到处乱窜的小动物,谁能想象小猫小狗趴在这样男儿头上,他吃一口,猫儿狗儿哄去一半。

扶苏深刻地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得救。

他看着四公子的排场,隐约清楚,眼前的这位四公子兴许也是他诸多堂兄中的一名,他好像见过他,但是已经不记得这位堂兄的名字。大昭有百国之多,扶苏有三百多个堂兄弟,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几乎不可能。

既然在七商,那么这四公子应该是七皇叔的子嗣。

四公子似乎很喜欢扶苏,摸着他的伤口,眼睛亮晶晶地问着“还疼吗”,好像扶苏是个可怜的小动物。

扶苏黑黑的眼珠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错,很疼,尤其你那只跟铁块一样的大手拍到左肩上的一瞬间。

他眼睛不眨地看了四公子一会儿,才指着他的头发问道:“为什么是红的?”

四公子表情有些不自然,含糊道:“我是父王拾回来收养的,我娘是海外的夷人。”

“你生得不像是夷人。”扶苏淡淡道。四公子的面容虽比旁的成家子弟粗犷一些,但明眼看来,还是昭人的清秀。

傍晚时,宫侍忽然一声尖叫,吓了四公子一跳。这人掐着嗓子说:“公子,明天要见太傅,你的作业还没做!”

四公子浑身一抖,瞬间像被吸干了汁肉的柿子,瘪了下去。

有书侍端着碟子和一摞书纸出现,低头禀告道:“公子,据臣所知,您要作三篇关于粮荒的策论,十首赞年节的诗,三百篇书法,还有……还有上次被太傅罚的五百遍抄书。”

四公子瞬间站了起来,咆哮道:“你们是死的吗?我每日忙着军中事务,哪有空作这些?就不能长点眼,帮主子办妥了吗?!”

书侍抖着手,含泪道:“臣已尽力,策论作了两篇,诗作了八篇,书法不敢下手写,因您……因您的字太……太秀美飘逸,太傅罚抄的书想必不会细看,我便写了四百遍。”

四公子放下筷子,拎起了锤,怒道:“反正就这些了,那福老儿若是再罚我,我便在父王面前同他拼了!看是我的锤硬还是他的戒尺硬!”

书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可不敢啊,好公子。你若如此,臣等只好投江了。”

扶苏许久没有吃过良米和新鲜的蔬菜肉食,他低头埋在碗中不作声。

四公子叉着熊腰,团团转了半天,表面恶狠狠、雄赳赳,可心中却有些发虚,思揣若做不完,那福老儿罚自己的时候定然不会手软,一帮兄弟个个精乖,在父王面前打个小报告,自己便吃不了兜着走了。上次因为踢倒了书桌,扬长而去,被父王逼着脱去外衣,背着枯树枝跪在太傅面前负荆请罪,一众兄弟为此嘲笑了他半年。这种事,若再发生……

他抬起眼,扶苏依旧把伤痕未愈的脸埋在碗中,斯文秀气且快速地吃着。他眼珠子转了转,咬牙大喝一声:“我处于危难,这位兄弟,你救还是不救?”

扶苏抬起黑黑的眼珠,看了他一眼,干脆道:“我不识字。”

四公子说:“他们说,你每日偷我的书看,而且都是很晦涩艰深的书!”

扶苏顿了顿拿着筷子的手,慢道:“除了策论,我却是不问国事的。”

由于有帝国第一读书达人的相助,四公子顺利过了关,除了太傅把策论扔到他脸上之外,他写的诗竟然破天荒头一次得了赞扬。

太傅福先生听说是始皇派去寻丹药的臣子徐福的后人,据说他家祖先在海上漂泊许久,远至蓬莱,也没见神仙出没的痕迹,垂头丧气而返,却怕始皇怪罪,便隐姓埋名,漂移郑地生活,改姓为福,去了旧时的徐姓,祖辈都以做大饼为生,烙得一手好大饼,培养六七代,才出了一个会读书的福太傅。

福太傅是个倔老头,教学生读书时一板一眼,他深知将来的郑王位会在八个公子之中产生,对他们益发严格。福太傅说一国之君持神器之重,小可利一方社稷,大可定乾坤万民,绝不可轻率,秉持骂是爱,打是更爱的原则,八位公子中不恨他的寥寥无几。

这老儿今日见一向难管教的四公子都顺利交了作业,便难得地笑了笑道:“今日聚而讲学,我便说个故事,同公子们谈些有趣的东西。”

诸位公子警觉地瞅了他一眼,随后低头称是。

福太傅拿着戒尺,略微沉思,开了口:“殿下们,战国史可还记得?”

众公子又称是。

“七公子,汝可知,卫氏变法是哪一年?”

七公子起身,道:“孝公既定,天下大分大合,秦实蛮荒,民弱兵疲。卫孙鞅,素贤,应公令,入栎阳。三年,说变法修刑,公善之。”

福太傅点头,“正是。今日,臣说的便是公孙鞅入秦都之后的一段事。估摸上下,应是孝公五年。那一年,临洮粮收艰难,管粮仓的小吏却失察,留种的粮仓教几只灰鼠打了硕大的洞,又接连几日大雨,粮种全遭了湿霉,眼见下一年颗粒无收,饿殍遍野,臣斗胆,问各位殿下,若为秦公,当何如?”

众人思索片刻,粗想,不难不难,再细一想,瞄了嫡子荇一眼,都成了无嘴的葫芦,老僧坐定,谁也不做那出头的鸟。

福太傅淡笑,看了看座下,开口:“八殿下年纪最幼,且先说。”

八公子年仅八岁,“啊”了一声,指了指自己,众兄弟低头,无人救他,瞬间义愤填膺,“打死那帮混闹的老鼠,诛它九族!”

太傅敲敲戒尺,依旧笑,“稚子天真,殊不知鼠辈最是猖獗,子孙无以计数,九族除尽,十族百族早诞矣。况,虽是鼠祸,杀尽百世,救不得一方百姓,亦不济事。”

七公子知道,接下来就是他,没得推诿,洒洒脱脱站了起来,“国家粮仓,总有一二可救济,派个使臣放粮就是。”

太傅道:“七公子说得有理。老臣再问,我朝开国至今,可曾放过粮仓?粮乃国本,临洮为大县,百姓十万,粮仓尽而民未足,届时,国库空虚,战国兵事,一触即发,秦弹丸苦寒之地,何以立足?”

大公子是个温雅人,脸微红,清咳,站了起来,“不知,不知我从宗室,自内闱,带文武,清肃令,国之上下,共省一县粮种,何如?”

太傅笑得慈祥一些,点头,“殿下大贤,为君当如此。只,卫公孙初变法,成效不显,文武哗然,于孝公,颇有微词,兼有大夫势重,威胁宗室,公虽是贤公,可从上至下者,阳奉阴违者不知凡几,又何如?”

诸子哗然,擦了把汗。说什么这老头儿都有讲不完的理,自己只活了一二十年,他活了七八十年,说也说不过,怎么同他讲?

嫡子五公子荇淡哂,站起身,青色的衣摆微微撩起,朗声道:“若是我,临洮一地,民可发安居令,家居临洮未足三世者,按姓氏,令分三十县,借商君酷政,举国下令,凡持安居令的临洮之民,行至何地,邻人县政必置其安居。足三世以上者,仍留临洮,临接八县,按贫瘠富庶,募粮种各一,或可救民。”

太傅笑意更浓,“孺子可教,想至如此,难为,难得!虽举国搬迁,然三世之下,根基甚浅,婚姻尚少,总不至骨肉分离;三世之上,家族繁茂,不可擅动,又借商君东风,重整民籍归属,大善。但,尚有一事,老臣不解,或许殿下可解惑。民分三十县,颠沛流离,未及终地,已去一二,便是到了所分之县,水上浮萍,毫无依靠,碰上邻人欺生,又去一二,十分之民去了四分,秦地三十八县,民生不定,可有赞你仁厚的?战国六君,天下诸侯,可有称你得道的?无道的昏君,纵使劳苦,又有何下场?”

五公子荇心中暗恼,面上却笑,“俱是纸上谈兵,夫子焉知,若放我于秦地,我不成事?”

剩余的几个也未提出好意见,一众兄弟因为一窝老鼠被刁难得下不了台。福太傅同郑王议事时说起这一桩,郑王先是笑,后来脸色倒也难看起来,“当真无人想到,如何做?”

福太傅捻起胡须,叹道:“除了四公子说要回去思量思量外,旁的公子都未想到好法子。不过,这等问题,于方通庶务的公子们而言,确实难了些,答不出也无妨。”

郑王冷哼一声,“微小处才见真章。”

“话说,有几只灰老鼠……”红发的四公子绘声绘色地用白话对扶苏讲着他理解的偷粮案,一旁的侍书们捏了一把汗。

“听不懂。”扶苏冷淡回答,继续低头扒饭。什么叫“秦国里面有个姓卫的人,这个人貌似惹了不少祸”?什么叫“几只胖乎乎的可恨灰老鼠偷粮吃”?什么叫“有一天晚上,阴云密布,打雷闪电,狂风暴雨,第二天,所有的粮种就不能用了”?什么叫“如果你是秦始皇,一个郡县的人都要饿死了,你会怎么办”?

从不知道大昭宗室的精英教育是这个德行,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不是始皇,是孝公。”侍书的脸红透了,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

“不是吗?”四公子露出白牙,揪起眉,苦苦思索,不知是笑是恼。

侍书颤抖悲愤道:“请让臣再为扶苏公子叙述一遍。”

这次扶苏终于听懂了。他问道:“诸位公子怎么说?”

四公子咧嘴点评:“八弟说的最合我胃口!”

侍书攒泪,装作没听见四公子的话,继续朝下说。

扶苏又拿起了筷子,“嗯”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四公子咆哮:“你的人性呢?你的救命恩人明天就要被打板子了,你还在吃?!”

扶苏觉得如果打板子能让这群堂兄弟脑子清醒一些,打打也是有必要的。

他又淡淡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表示自己还要继续吃。

四公子拿头磕桌子,“到时候,太傅又同父王说我无用,父王又要骂我除了一身武力,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读书这么难,难道父王以为所有姓成的都同那死鬼太子一样,能在短短十年内读完藏经楼的书吗?”

读书达人死鬼太子从六岁到十六岁,读完了大昭国都最大的藏经楼的书,据说约有三万本典籍,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十年三千六百五十日,他究竟是如何读完的三万本,至今还是个谜。

扶苏低头不理他,吃完最后一口米饭,才道:“这件事情,并没有准确的答案。但,或许郑王殿下和太傅心中却有一个极明确的答案,只是公子们无人猜出而已。”

“学生以为,秦国地偏贫瘠,不宜擅动,可借粮魏国。”四公子挺直颈子这样答道,看着太傅的脸瞬间变青,却暗叫不好。

席上诸位公子鸦雀无声,四公子额上生出了密密的汗,福太傅沉默许久才开口:“何讲?”

四公子望天背书:“魏一向富庶,对邻国韩国垂涎已久,若得,南可与楚分庭抗礼,东则与齐成掎角之势,魏如果答应借粮,秦可许魏有朝一日攻韩时,借道函谷关。”

福太傅眼中精光大作,冷笑,“函谷关何等重要,国尚不稳,竟还要招虎狼!他若借函谷关,反攻秦,又该如何?”

四公子似乎早有预料,又答道:“秦国国力虽弱,机会却绝佳。一者,秦地处偏僻,易守难攻,魏以秦为盟向东攻,得利更多,断不会时机不恰,四面招敌;二者,魏若吞韩,楚、赵则必以为芒刺在背。如此,三国交锋,秦可谋发展矣。”

福太傅脸色瞬间变得阴晦,“民生尚无以为继,君不思救民,竟握民生为柄,借机图谋天下,若公子为君,多佞!”

四公子神情瞬间变得黯然,他不复平日的开朗无理,苦笑了笑,看了诸位兄弟一眼。他们果真神情各异,尤其是荇,面容几乎扭曲。

四公子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所有人都没有听见。

七商新豪有苏氏家院子里挂着一面旗,黑色的底子,上面描的竟像是古时部落的图腾,笔触时浓时淡,颇具灵逸诡谲之气。有苏老爷抱着玉壶,扛着肥硕的肚子在阔气晃眼的院子里踱来踱去。

“爹!”大姑娘一身红纱,飞着媚眼就款款摆来。

有苏老爷抽搐,“我是你爹,不是干爹!摆这风流道子给谁看?”

大姑娘噘嘴道:“整日闷在房里,无聊死了。你既是爹爹,家中最大,想个法子解解闷。”

“去去去!”有苏老爷不耐烦地推搡大姑娘,“把你妹妹喊来。她夜夜观气,可观出个结果来?到底要嫁谁?”

大姑娘哼了一声,扭着腰肢骂道:“瞧瞧这街上家家的黑烟,有几个心善?出了青烟的不是乞丐就是奴婢,再没有撑得起那鬼祟丫头的眼的!娘把她娇气成那个样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配不配!雷劈了的焦心种子,那张脸怎么就成了我们家的姑娘?”

不一会儿,五姑娘眼泪汪汪地来了,有苏老爷眼瞧着她,更像一只水气足的大梨子了。

有苏老爷清了清嗓子,咕咚灌了一口茶水,和颜悦色道:“姑奶奶,瞧准了吗?”

五姑娘细声细气诚恳道:“爹爹,我不愿意嫁给人,您能同娘说说吗?”

“为什么啊?”有苏老爷赔着笑。

“我……我小时候……”五姑娘声音更低。

“什么什么?”有苏老爷听不清,支起耳朵,胡子一抖一抖的。

五姑娘忽然用手捂着胖乎乎的脸,哭了起来。

有苏老爷哄了半日,她才好,抽抽搭搭地说起了缘故。事情不算大,但有苏老爷估摸着应是心理阴影的问题更严重。

五姑娘未化人的时候,因为哥哥们都去人间寻姻缘,对她说人间极美,花团锦簇,她便对人间充满了好感。顺着灵宝山下的淡海朝前走,听说就能到人间。五姑娘小时候狐憨胆大,她趁着夜晚跳进了淡海,顺着水,这小狐狸就游了起来。她游啊游,游了好久,游到小小的圆滚滚的火红身躯都变得湿透,游到筋疲力尽,天悄悄放明,银河也被白日蒸发得黯淡的时候,终于到了一块浅滩。那里都是鹅卵石,小狐狸抖了抖毛,就上了岸。

岸边却坐着一个掰着红薯吃、满脸红薯泥的灰不拉唧的小妖怪。她饿极了,怯生生地看着小妖怪手中的红薯。那小妖怪却好像没有看到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掉眼泪。

“你知道人住在哪里吗?”小狐狸如是小声问道,却死死盯着小妖怪手中的红薯。

小妖怪哭声很大,盖过了小狐狸问路的声音。他一边号一边恶狠狠地掐着红薯皮,“为什么不肯认我?我也是我娘生的,凭什么不认我!为什么说我是妖怪,为什么要把我扔掉?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

小狐狸蹲坐在了小妖怪身旁,她看他十分悲戚,便用火红的小爪子拍了拍小妖怪的肩,道:“嗯,你是你娘生的,不要伤心,我也是我娘生的。你长成这样,是妖怪啊,我也是妖怪。你看,我比你难看得多,至少你还像人。”

小狐狸认为像人是美的唯一标准,她很羡慕地看着变成人的小妖怪。

“狐狸精!”小妖怪终于注意到了身旁坐着一只狐狸,一屁股坐在鹅卵石上,尖叫一声,“狐狸会说话,我的娘!”

小妖怪手中的红薯震掉了,小狐狸飞快地扑在软绵绵的小肚子下,问他:“脏了,你还吃吗?”

小妖怪眼中的泪珠眨巴掉了,他惊讶地看着小狐狸,很久,才摆摆手,悲从中来,“这是我在厨房偷的最后一块红薯,吃完就要饿死啦。反正早晚都得死,你吃了吧。”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爹娘呢?”小狐狸边塞红薯,边问道。

“我娘生完我,没两年就死了。”小妖怪眼泪又出来了,他咬咬牙,忍住道,“我爹说我是个妖怪,一直不肯认我,我娘陪嫁而来的媵姬是我的姨母,她偷偷把我养在别院中。我今年五岁,该进学了,姨母对爹爹说了实话,想请求他让我进宗学读书。今早来了几个侍卫,我满心欢喜,穿上了最好的衣裳,以为他们要带我回家,结果,他们却把我扔到了森林的深处。”

小狐狸听着听着,却掉出了眼泪。她的眼睛圆滚滚的,饱含同情的泪水,“你原来是人啊。人不是好的吗?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幼崽抛弃呢?”

小妖怪绝望地望着天,吐了一口气,“为什么呢?”

善良的小狐狸背着小妖怪,走出了森林。他们悄悄地趁夜进入了城里,小妖怪说他从没见过爹爹长什么样子,他想见见爹,然后就可以放心地死了。

小狐狸虽然还小,但毕竟是有苏一族的妖怪,会一些法力。她用皮毛团团包住了小妖怪,然后隐住了身形。他们爬上了高墙,进入了人间的富贵处。

富贵乡里处处亭台楼阁,轩榭华梁,这里连房顶垂下的祈福角都是用软玉刻的。小狐狸被迷了眼,她和那只小小的妖怪,不,是小小的、生着一头红发的人,仰望着这里,像坐井观天的青蛙,跳出了井底的囹圄,深深地迷惑了。

小狐狸很兴奋地咯咯笑着,“这里就是人间啊,可真美。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地方。”

红发孩子却垂下了头,“这里,本来是我的家。”

小狐狸用皮毛紧紧裹着他道:“不要担心。住在这么好的地方的人,心地一定十分善良。你爹爹只是从没见过你,你生得这么好看,他见了一定喜欢你。”

红发孩子拽住一缕红发,眼睛变得黯淡。他说:“如果有法术,能把我的头发变成黑色就好了。”

小狐狸同情地用尖尖的鼻子蹭蹭他道:“我可以让你的头发变黑,但是我娘说,欺骗不是好孩子该做的事。你去见你爹爹,然后告诉他,你很想他。如果他愿意留下你,你要告诉他你的头发还会变成红色,如果他还要把你扔掉,我便带你离开人间。”

红发孩子眼睛亮了,他点点头。小狐狸合十爪子,夹紧胳膊,口中念念有词地转圈圈,不一会儿,从腋下掏出一块红色的纱囊。

“这是有苏氏的香,你放在身上,虔诚地想着你想要变成的样子就好了。”她用小爪子为红发孩子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然后把他推出了自己保护的小小圈子,一声尖厉长鸣,对着黑夜,把四周的侍卫都引了过来,然后,才渐渐隐去身形,小声道:“一个时辰后我来取香,你小心藏好,若没有香,我会慢慢失去全部法力,变成普通的狐狸。”

“然后……”五姑娘泫然欲泣,有苏老爷颇无兴致地打断了她:“然后,他意识到了有香的好处,不肯还给你,是不是?”

有苏家的香可是好东西。狐狸精一族化人时的美貌全凭此香。香越浓烈,面皮越美,越能惑人。

“不单单这样。”秋梨的泪又涌了出来,“他趁我法力消退,现了身形的时候,命人把我抓了起来,送到了厨房。我失去了灵识,越来越虚弱,睡醒的时候,娘已经在我身边。她老人家救了我,帮我寻回了香,我这才能化人。”

有苏老爷心道,倒不如不化人。这孩子还是狐狸的时候,十分漂亮,化了人,反而十分不成气候了。

“那红发的孩子如何了?”有苏老爷问道。

秋梨想了想,似乎有些迷惑,“娘当时站在树林中,她抱着我,极温柔地对着远方的一个小孩子行了一礼,似是感谢那个孩子。而那个孩子一头红发,却正是害我的人间小冤家。”

红发?

有苏老爷淡淡笑了笑,不远处的梅枝在料峭的寒色中,缓缓展开小小的花朵,似是入画推砚的一瞬间,墨色结冻在笔尖,暗香清冽。

天又冷了几分,年节还有半月便要来了。四公子今年方满二十,便被赐了处宅子,从郑王宫中打发了出来。却也因为如此,扶苏在这里养病躲灾,心中稍安。

“你一直看书,书有什么好看?”四公子耍了一会儿刀,雪花一挽,反手抵在扶苏袍子上的书卷上。他这一手极俊,在冬日的阳光下,洁白的牙齿同刀刃都亮得晃眼。

扶苏拍掉刀,抬眼瞧着他,慢吞吞道:“好看。”

“你想考状元,当京官?”四公子拿过婢女递来的锦帕,擦了擦汗,笑道,“你若志向小一些,我可举荐你在郑地当官儿。”

“我不做官。”扶苏摇摇头,“母亲说,若我有日做不成官,便远远地躲起来。她希望我能娶个贤惠美丽的女子,生几个娃娃,衣食无忧。”

四公子愣了愣,又笑了,左边唇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他道:“我娘起初和你娘说的一样,后来,就不这样说啦。她死之前,要我守在这里一辈子。”

“公子,大公子、二公子和五公子造访。”侍卫官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谁让你这蠢东西多事的?”从花厅缓缓踱来几个身影,人还未至,其中一个对着侍卫官和四公子便笑骂开了,“四弟这些日子不但功课长进许多,也不爱同我们厮混抢酒了,我来瞧瞧这是中了什么邪,还是红袖添香藏了个……人?”

四公子对着扶苏使了使眼色,扶苏走过月亮门,到了隔壁的花园,隐伏下来。

“四哥。”三个少年一行走来,荇对着四公子极淡地行了礼,继而旁若无人地坐在了石凳上,嗅了嗅石桌上的茶香,笑道,“四哥真藏了个人吗?茶还有余温。”

四公子抱住茶杯,咕咚喝掉,笑道:“我刚使完刀,才倒的骏眉,正巧教你们赶上了。”

方才大嗓门调侃的正是二公子,他道:“咱们的五郎怎么稀罕骏眉?父王刚赏他二两罗朱,还是今年新采。楚使来时,说是八王叔特意留给父王的,连楚国统共也就只有一株树,父王转眼,不对,是眼还未眨一眨,就给了五弟。”

四公子眉梢笑意更深,他道:“父王素来爱五弟,罗朱配玉郎,再好不过。”

荇生得极好,在郑国素来有“小宋玉”之称。可五公子很厌恶这个称呼,不喜欢别人议论他容貌如何,更不喜欢听人调侃。此时四公子虽是一片赞美之意,五公子却心生厌恶,冷声道:“我是什么玉郎?若同四哥一起出门,能让邻女趴在墙头看的总归轮不到荇。”

大公子伯清捣了捣荇,暗自抚额。他们这一行前来,本是拉拢四公子,这会儿倒像是明枪暗箭了。四公子虽一向因一头红发,形象特异,引人非议,而不被父王喜爱,可不知为何,父王却让他掌管了兵马司,让他们这些兄弟想忽略都不成了。

荇话语刚完,也暗自后悔了,正要说些什么弥补的话,四公子却得意地大笑起来,“小玉郎这样说,便是称赞哥哥是大玉郎了。”

众人都黑线了。什么神经,怎么能粗成这样?

躲在花丛中的扶苏被浓香逼得几乎跳出,他察觉到说不出的怪异,用袖口掩鼻,手指悄悄地从花朵中掩过一道缝隙,却僵了,黑黑的眼珠瞬间移到了明艳耀眼的姹紫嫣红之上。

他第一日来此园中,此前一直在客房养病。

“四弟的花园还是这样生机勃勃。在冬天,还能有一园子好花的,只有四弟了。”温文尔雅的大公子赞叹道。

“四弟,这是毛病,得治。爱那些半死不活的固然便算了,只是爱纸花是什么意思?虽瞧它总绽着放着,但总少了些韵味,不及真花婀娜多姿。”二公子摇头,不赞同。

这些花是假花,叶也是假的。扶苏触到的一瞬间,便察觉到了,这些明艳逼真的花,只是香草浆纸,随后染色,折叠描画而成。

“我素来习武,是个不大读书的粗人,瞧不出什么韵味,只爱热闹。花期不同,颜色也不尽相同,如想让所有的花同时出现,永久不凋残,便只有这个法子了。”四公子笑了,又蹭了蹭汗珠,对五公子荇道,“五郎,你瞧远处,所有的牡丹和凤尾都是我亲手而折。”

牡丹?凤尾?

荇如坠寒冰。四公子是何意?是暗示与他为敌,向他宣战的意思吗?他也想尝尝做王的滋味吗?

郑王室诸兄弟笑闹离去,扶苏缓缓站起来,走出了假花丛。

那些假花恐怕稍经风吹雨折,便俱要一夕散了吧。并不如四公子说的那样轻松,仿似一朝成了,一日两日一年两年便不用管了。如此,假花比真花,更需用心良苦,费尽心机。种下假花的人,心思如此,表面却这样豪爽鲁莽,莫名地让人……毛骨悚然。

扶苏静静瞧着满园的花团锦簇,北风吹来之时,呼出寒气,才察觉,早已是深冬。

冬日初始,他被奚山君丢弃。原先以为,要在奚山过一个穷困潦倒的年节,如今或许还算好,只是今日一观,四公子心机也似是深不可测,居于此处的时日恐怕亦不会太久了,但过年总有粮肉,总不会再被饥饿四面伏击,无招架之力。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奚山诸蠢物的笑颜。

有苏老爷从边塞胡境购进了三千匹骏马,他预备开牧场。郑国人震惊了,才恍然意识到这家人并不是比一般富豪稍富贵一些的门庭,这架势,俨然是陶朱穆儒之流。

他家的姑娘出入亦变得十分阔气,五辆马车拉着的香车在七商环绕一周,香风明丽,华冠公伯,连郑王及诸位公子都戒备起来。

“臣看了有苏家呈上的世系族谱,似是周朝近戚。秦皇统一天下后,他们便隐于山林,不问世事。此次入郑国国境,如此大张旗鼓,恐有所图。”太傅福大人皱眉禀告。他只知有苏氏是商朝冀州之族,不知道周王朝还有一支。可族谱文鉴做不得假,证据确凿,让人颇费思量。

只是,他们这样露富是为了图些什么?

“福卿,仔细想想,骏马三千匹啊……”成据意味深长。

福大人眼中精光大作,拍膝道:“臣考虑不周,竟未想到此处!他怎知……怎知大王正在兴建弓骑兵营?”

成据微微一笑,闭上了眼,“有苏氏在向本王示好。孤该赏赐些什么才好呢?”

殿中燃着一团暖香,龙口吐出的烟雾渐渐攀爬氤氲了郑王成据的面庞。在这模糊中,老太傅赫然发现,八位公子中,生得与王最像的并非公认的荇。

他想起了那个女人死亡时痛苦的叹息、死不瞑目的神情、眼角垂下的血泪,以及一头红发的孩子哭泣的面容。

“福卿。”

“是,臣在。”

“阿芸今年多大了?”

“你唤什么?”那双温柔的手抚住了他的面庞。

“我叫……臣叫季裔。”一头红发的孩子有些犹豫不安地转身,看了母亲一眼。

“殿下,这是我新收养的四子。他的生母是个夷人,去世得早。”他的母亲淡淡一笑,“我家殿下慈心,非教奴收养此子。他资质有些愚鲁,又不大爱说话。”

那双温柔的手把红发的孩子揽入了怀中,眼睛十分明亮地瞅着他,“哈,长得真好。阿湘的孩子和我的孩子,都一样,是神赐给成氏的特别礼物。”

“奴婢惶恐。他卑微下贱,如何能同太子殿下相比?”他的母亲垂下了头。他看着母亲,也学着她的模样,自卑地把头垂了下去。

“不,他们是一样的。”那双手温柔坚定地把他的头颅抬起,才微笑道,“太子一向寂寞,季裔,难得来京,请陪陪他。”

红发的孩子茫然看着四周,远方,有一个小小的穿玄色衣衫的孩子,抬起头,站在树下看着树上的一样东西。

红发的孩子走到比他更小的孩子的身旁,问道:“太子殿下,您在看什么?”

“唔,红头发。”刚满三岁的孩子盯着他的头发,看得不眨眼。

他自卑地把头缩在领口,太子殿下却摸着那头红发,呆呆看着,许久,才笑道:“真有趣。”

随后,太子殿下却移过目光,望着树道:“母后娘娘莫名把我的球扔到了树上,我在树下待了一下午,却百思不得其法。你可会爬树?”

远处漂亮高贵的皇后听到太子的话,忍不住偷偷翘起了唇角。

季裔看着小不点的太子殿下苦恼发呆的表情,显然并没有对他的头发甚至他表达出什么恶意,对着他的母亲也没有说出什么讥讽嘲弄的言语,心中不知为何变得暖烘烘的,忍不住卖弄,三两下蹿到了高高的大树之上。

他费力地拔出球,坐在树杈上,向太子殿下挥舞着手。小太子呆呆道:“啊,了不起,捡到了。”

听到他不带掩饰,真诚而天真地夸赞自己,季裔笑了。小太子对着阳光下有些刺眼的堂兄,眯起了大眼睛,道:“我叫成婴,你可喊我阿婴。”

季裔在高高的大树上,晃动着小脚,开心地把双手鼓起,他咧开了小嘴,“我叫……”

叫……什么来着?

扶苏从遥远莫名的梦中醒来。

郑王下了一道旨意:有苏氏原系周朝贵族,身份尊贵,自迁郑国,倾力襄民,于社稷有功,闻家有贤女,与孤之子可成良配。

郑民面面相觑。这旨下得太莫名其妙了。虽然有苏家是挺有钱,怎么就成了前朝贵族,怎么就尊贵了?况且你有八个儿子,他家五个女儿,怎么良配?难道堂堂殿下还贪图一个豪商家的产业?这未免太可笑了。

但郑王的旨意就这么下了。

当夜,八个公子有七个睡不着。因为除了年仅八岁的八公子,其他各子皆含苞待放,正在佳期。

他们的门下谋臣思来想去,一致认为郑王这个旨不可接,下得太没文化水准了,谁接都讨不到好果子吃。有苏氏听说要把家产全部给五女,郑国迟迟未立世子,郑王整日调戏调戏这个娃,申斥申斥那个儿,除了因荇是嫡出,颇受宠之外,谁出头接这个旨,都无异于对郑王殿下说,爹,您看我现在当世子,待您死了当郑王成不成?

所有的目光都胶着在五公子荇身上。

荇自幼心高气傲,又怎肯娶一个来历不明的据说还是丑女的女子?他暗中恼恨,表面上却一派温和贤公子的模样,死活就是不搭腔。这个旨反正说的是“孤之子”,孤的子亲生的、后养的儿子太多了,本公子就是不接了,怎么地吧!

撑了没两天,大公子坐不住了,同荇商量道,不如我接了吧。你嫂子是个明理的人,有苏家的姑娘做个公子的贵妾,也算给她脸了。

荇暗地里冰得发臭的脸听闻此言刚和缓一些,四公子季裔却跪在郑王寝宫前郑重磕头接了旨。众位公子府中瞬间炸了锅。老四这红毛小子,到底是喝什么奶长大的,胆子怎么就这么肥厚!你一个养子,虽有些权,但无势,后院也没吹枕边风的娘,怎么就敢堂而皇之,大大咧咧地接了授意给未来世子的旨?

五姑娘秋梨这厢听闻接旨的是郑王家的红毛小子,拍着大腿便呜地哭了起来。这是哪世修来的小冤家啊,怎么就又摊上了他?成了亲,他若知道她是先前的那只小狐狸,还不扒了她的皮做屁垫?

她哭着闹着找老爹爹去了,老爹爹喝着闲酒,搓着花生米,哼着《诗经》的“关雎”,却没空理她。

“把各处铺子的地契都打点好,装到姑娘嫁妆里。还有上好的胭脂水粉、朱钗翠宝都买好,同二掌柜的说,要今年穆商的新样式。他们家产珠,款式考究,连京中都比不上。嘿嘿,对了,收购一百坛二十年以上的陈烧酒,成亲那日拜了亲家,咱们回家请乡邻热闹!”有苏老爷的嘴没闲着。

“爹,我不嫁!”五姑娘满眼泪花花。

有苏老爷拿金丝袖子蹭了蹭姑娘的泪眼,嗤地笑道:“怎么就这么爱哭?你那夫君可还没哭呢。瞧瞧你化成人的这副模样,我的小姑奶奶!”

秋梨哭得更大声,“我不嫁给他,我要回家,同娘说,你欺负我!”

有苏老爷翘了翘半边嘴角道:“成,尽管回去,反正你不嫁他,这辈子指定嫁不出去了,也就甭整日绣些鸳鸯交颈、连理合欢的花样子了。先前弧琅山君家也有姑娘得过花痴的疾,发春期嫁不出去,结果有一天发狂,自己捣着自己的肚子,最后把自己捶死了!”

秋梨的抽噎声戛然而止。

“妹妹,连隔壁山头穷得要死的奚山君那鬼模样都能找到婆家,你又何苦担心呢?”香风飘来,大姑娘媚眼一抛,拉着妹妹的手,咯咯笑了,“若真得了花痴,我的男人分你几个也就是了。咱们是妖怪,可从不讲什么三贞九烈!”

有苏老爷皮笑肉不笑,却一把揪住大姑娘的耳朵道:“小丫头,再兴风作浪,我把你一巴掌扇回灵宝山。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可都收拾包袱了,戏估摸着完了,你就尽早起程得了。”

接着,他凑在大姑娘的耳旁小声狠戾道:“她若嫁不出去,我好不了,老子让你也安生不了!”

大姑娘一把搂住有苏老爷,低声冷媚一笑,“你骗我骗得这么苦,我会让你事事顺心?天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先前你说你暗恋三娘,这才一直不婚,我自是信你,可谁知你竟喜欢上个带把的,决定做女妖精了。本姑娘的脸被你打得至今都抬不起来,那些山头没良心的骚货都笑话着我呢。我若不报复你,岂不显得本姑娘性子太软?”

大姑娘当年云英未嫁时曾经喜欢过一个穷且丑的臭小子,臭小子不肯娶她,她才琵琶别抱。结果偶有一日,大姑娘在人间找小情夫寻欢,竟听女伴幸灾乐祸地说起,臭小子竟然预备洗手做羹汤,嫁人做女子了。她雷霆震怒,一巴掌把长得有几分似臭小子的小情夫拍死。她的夫君寻她而来,见她衣衫不整,与她打了起来,大姑娘一时恼怒,就把夫君给生生吞了。家中姐妹问出了何事,她没好气遮掩,道是夫君把情夫吃了,她一时恼怒,把夫君吃了。谁知妹妹们早就不耐烦家中管东管西的夫君,便依葫芦画瓢,荒唐下去。

说起来,小妹嫁不出去,灵宝山背来如此骂名,她自己如此悲惨,似乎都怪眼前的臭小子。

大姑娘恨意滔天,有苏老爷却不耐烦地一甩袖把她甩到了地上,啜了一口酒,对五姑娘和蔼道:“我承你娘恩情,答应她一定帮你寻个夫君。你既如此坚决,不肯嫁他,便嫁我好了。”

五姑娘含泪拜爷娘,“爹,我嫁。”

做成垫子也总比穷死、饿死、被欺负死好得多。

腊月二十一。

四公子和五姑娘成亲那日,七商城内十分热闹。郑王宫中派出的内史在有苏府外宣读了郑王的亲切问候,表达了愿与其两姓结为永世之好的心愿。

都说冬日萧索,万物养生,不宜擅动,普通人家也不选在此日结婚,更何况是公侯之子。可郑王殿下不理这些。

吹拉弹唱的蓝衣内侍官在迎亲的路上激昂澎湃,他们奏的架势不像是喜庆的《桃夭》,倒似乎是战歌。季裔看着肥硕得像只球的红色新娘被满头大汗的喜娘背进花轿,瞧着围观的郑民好奇地盯着他的一头红发,先是微微笑了笑,笑着笑着却笑出了滋味,朗声大笑起来。他豪气万千道:“今日是本公子的大喜之日,凡我郑国之民,皆可到我府外领赏!吃酒嚼肉,凡我所有,无有不应!”

郑民欢呼,喜不自禁,心中却暗想难怪是蛮夷后人,收养之子,粗鲁鄙薄,毫无仪态!哪像王妃之子荇,一举一动,高贵威势,天生君相。

五姑娘战战兢兢地等着小冤家掀帕子,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谁知见青色毛靴走近,却不掀盖头,直接脱去了她的衣服。

秋梨更加惊愕,却颤抖着不敢反抗,她又想起了幼时被人抓住时的场景。他们拽住了她的耳朵,抓起了她的皮毛,粗鲁地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狞笑着把她扔进了柴房。

四公子看着新婚妻子一身肥肉,面无表情地在她身上动作着。她虽十分胖,但肌肤吹弹可破,被自己一抓,便勒出了可怜的血痕。

她似乎在不停地颤动,却咬住牙,不作声。

按在新娘肩上的虎口却缓缓变得潮湿起来,四公子愣了愣,停止了动作。

她哭了。

他掀开了新娘的盖头。

秋梨颤抖地压抑住哽咽,害怕而怨恨地看着他。

四公子迷茫地看着那一双眼睛,好似曾经在哪里见过。他有些无措地拿喜帕擦去了新娘的泪水,低声而颓唐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秋梨依旧很恐惧,她处在矛盾之中。虽然她一点也不想嫁给红毛小子,可是如果不靠财力诱惑,又没有妖或人肯娶她。若一直无人娶她,有朝一日,如同弧琅山的姑娘一样得了花痴,思春期发泄不出精力,自己把自己挠死,也未免太过悲惨。秋梨下定决心,暗想红毛小子只不过不想看到自己的脸罢了,于是她重新盖上了盖头,闭上眼,上下牙直打战,“我……会做个好妻子的,你不要宰了我。”

秋梨闭上了眼,*的手掌握得死紧。许久,四公子却震天动地地笑了起来。

四公子和五姑娘的关系莫名地异常和谐,他带媳妇拜见郑王,郑王有些惊愕地瞧着儿媳妇圆润的身板,一旁的诸位公子千幸万幸,偷笑不止。

秋梨垂下了头,四公子也垂下了头,郑王挥挥手,让他们去了。

途中遇到迟来的五公子荇。荇讥讽道:“四哥,新婚大喜。四嫂不光嫁妆丰腴,体态也十分丰腴,若非新婚,我还以为四嫂有了喜!”

秋梨含愤带臊,抬头看了荇一眼,便是这一眼,荇却似望见了什么,浑身不自在起来。

秋梨闻到了空气中清爽的香气,她嗅了嗅,问荇道:“你抹了什么香?”

季裔奉旨去练兵,三千匹塞外的骏马随着五姑娘的嫁妆而来,悉数进了弓骑兵营。诸位公子暗地垂涎,但想了想五姑娘的相貌,不平之心瞬间犹如臀后之气,酸臭过之后,消散荡然。

他们白日做梦,若能不娶有苏家的姑娘,又能得到有苏家的骏马兵团,该有多好。

荇瞧着四兄益发不顺眼,他心中如同长了一条毒蛇,时不时咬自己一口。所有的公子不把养子季裔放在眼里,那是他们无知,可是,只有自己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若是父王下了一盘很大的棋,一切将远非如今众人所想的局面。自己虽然同几个庶兄弟一路拼杀,可是父王哪一日玩腻了,想翻盘,不要自己,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因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那件事。

四公子最近表现优异亮眼,荇同大公子一直商议此事,他们现在已经拿不准,最该防范的究竟是六公子芥,还是四公子季裔,或者说,芥和季裔二人本是一体。

六公子之母,侧妃王氏如今也有些焦灼。她与郑王妃斗了一辈子,最终气死了王妃,得了宠,但后来又来了一群身份高贵的小狐狸精,自己也渐渐失了宠,虽育有子嗣芥,但芥在荇的光芒的映照下,几乎灰暗得让人注意不到。她思前想后,只得勉强让芥笼络季裔。谁知养虎为患,季裔也从先前的不起眼变成如今这般强势。

那个女人的儿子,绝不能让那个女人的儿子夺去了王位。荇不该站在这里,至少不应该以嫡子的身份站在郑国。当年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王侧妃心中虽疑惑,却被恨意压过,恨着恨着倒让她想出一个阴损毒计。

说起六公子芥,与四公子相处倒一向融洽,他二人反似亲生。芥曾对四公子笑说:“哥哥一头红发显得颇是英伟不凡,想来,哥哥的亲父亲母也应是俊美不凡的英雄人物,只可惜去世得早。”

四公子黯然叹道:“死得尸骨无存,谁知道呢?我倒是听旁人说,亲母是让人害死的。有人暗中给她下了毒,死时七窍流血,好不悲惨。可惜,我那时太小,已不记得。”

芥的表情变得很怪异,他干笑道:“世事无常,看开便是。哥哥要学会认命,身为郑王养子,如今不是照样过得富贵荣华,养尊处优?”

四公子当时便哈哈笑了,“六弟说得是,我自己也对如今的命运颇是欣慰。”

芥此番听闻母亲一番耳语毒计,皱眉道:“四哥平素虽大大咧咧,但并非无脑之辈。我们如此设计他,难保他看不出。”

王侧妃拍了拍儿子的手,踌躇满志,“季裔不会甘心的。即便看出,他也会照做。”

季裔一向颇有军事才能,他与穆王世子成觉,均是天生的将帅之才。成觉十三岁时在昭王宫中摆出犄龙阵,当时朝中大将,无一人能破。因那阵相太过诡谲险厉,龙形大军颈部皮骨,各处大脉,都被钳制,稍一动弹,便引得周围兵力围堵,陷入死境。当年随父王进京上贡的季裔也见过此阵,他却将龙眼位置的两只小军队突围出去,联合偷袭龙颈、龙口处的敌军,龙头处一旦活动,反噬敌军,一寸一寸地吃尽各处筋脉分散的敌军,直至龙尾腾起,敌军溃败。

当年,季裔也只是个方满十六岁的少年而已。只可惜,穆王世子光芒太盛,有谁会注意一个宗室的养子?如若遇不到良君,季裔这一生,尽其所能,也就只能是一国的千乘将军了吧。

季裔在短短三个月内把弓骑兵营训练成了一支可对远作战的队伍。骏马皆是千里良驹,将士也皆是善骑马、骁勇能战的好手,一大半选自季裔的嫡系,是他一手培养而来。

郑王很满意,对季裔大加赞赏。他预备继续扩充骑兵营,但是暂时不打算上报朝廷。

诸位公子都察觉到形势不妙,他们在推测郑王如此厚待老四的用意。大公子伯清向荇提了一计,试图摸摸父王的想法。荇在朝堂上说愿与四兄分忧,四公子表情晦涩地望了荇一眼,郑王却笑了笑,下旨让荇襄理季裔建军。

荇和伯清稍稍心安,二公子却不赞同二人的想法。他认为,兴许郑王只是想让荇知难而退。他也许还把荇当成胡闹的小孩子,从郑王迟迟未立世子,并且也未对荇予以重任便可见一斑。

六公子最近颇是趾高气扬,他进入四公子府中的时候益发多,与四公子的关系也益发密切。荇因母亲的关系与六公子一向互相为仇,荇在家宴上看到四公子和六公子坐到一起,谁知未瞪六公子,却朝着四公子冷哼一声,颇是不屑。

大公子闹不清荇与季裔为敌的目的。季裔是养子,与君位无缘,荇越是仇视季裔,无异于越是把军权推到有继承权的六公子身上,此举绝不明智。

可是荇便是这样做了。他不把六公子放在眼里,与季裔反而渐成水火之势。荇去了军中,处处与季裔为敌,在郑王面前告黑状的次数不胜其数。而军队的维持也举步维艰,每次去向大公子要粮要钱,都似乎在扯皮。学堂中,太傅、二公子也在变着花样地刁难四公子,季裔腹背受敌,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简直在挑战他智商的极限。

如今,已是齐明十一年的农历三月。

大昭第一读书达人贪图安逸,似乎已成了四公子的私人秘书兼作弊利器。但是,他只处理些琐事,政事不沾,策论不写。

远在七商城内另一侧的有苏老爷,一边享受着婢女的酥手揉捏按摩,一边望着远处,冷冷笑了笑。

“爹爹,我相公给我买了个珍珠串子,你瞧。”秋梨面色红润,长着肉涡的小胖手指着颈子内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珠子。

有苏老爷嗯了一声,眼角闪过笑意,却道:“去库房取三万金给五姑娘。”

“爹爹,你怎知……”秋梨本来不好意思提要钱买粮草的事,东拉西扯了半天。

“女生外相。”有苏老爷瞥她一眼道,“我得不负你娘所托,把你的下半辈子舒舒服服弄稳妥了才能走。”

“我娘她老人家知道我嫁了什么样的人家吗?”秋梨害羞地垂下了头。

“知道。我送信回去,告诉她,你嫁的是当年的救命恩人。你娘极宽心,教我有何事,但可砸银子。”有苏老爷望着夕阳,全身舒服得眼角快耷拉下来了。

“瞎说!”五姑娘闷闷不乐了,“他明明是害我的人,虽然他不知道我就是当年的小狐狸。但他如今待我这样好,我又不忍心耿耿于怀于前事。”

有苏老爷温和地笑了笑,又意有所指地问旁的问题:“你可知,你相公最近的日子有些麻烦了?”

五姑娘摇摇头,却咕咚咽了口口水,有些紧张地问道:“何事?您一贯能掐会算,帮女儿瞧瞧吧。”

有苏老爷垂眉道:“四公子府中藏着一个祸根,府外也有一个。”

“我该如何做?”

有苏吹了吹手掌,掌中便凭空出现了一块白玉雕的东西,他递给五姑娘道:“府内的祸根好对付,府外的祸根要靠府内的压制。四公子也有一块同样的东西,你把这个小东西,同四公子的调换了,然后给府内的祸根。”

“祸根?啊,您是指……是指……”五姑娘难以置信地看着有苏老爷,她磕磕巴巴道,“他可是您的,您的……既然未死,您为何偏要置他于死地?”

有苏老爷笑了笑道:“有些人,我给他生路,他自己却不大愿意走。这种人,死过之后才能活。以前活着叫屈辱,叫痛苦,死了他却解脱了,痛快了。他想死,想痛快,我便让他尝尝痛快的滋味。但是,你是知道的,你爹爹性子古怪,虽然随和,却不爱让人太痛快,尤其是他的太痛快搁在我的不痛快上。所以,让他一直如此痛快,非我本意。”

郑王宫内有一处院落被封了起来,听说是郑王妃入宫之后住的第一个院子,地方不大吉祥。郑王妃生第一个孩子时难产,落地一个死胎,后来院子便被封了,平日里只找了个瞎眼的老内侍打扫打扫。

王侧妃在郑王妃死了之后,去花园赏花,路过此处,却似被煞气冲撞,一直生病,但药渣子堆成山了却都不济事,后来寻来巫族,从人群中瞧见个子小小的四公子,说这个孩子有戾气,本性恶毒,洒了心头的一碗血在这院子里,以毒攻毒,侧妃的病便好了。

四公子虽是个养子,脾气却倔,他跑出了宫外,不知去了何处。过了几日,却自己走了回来,跪到了郑王面前。这孩子满脸脏污,郑王冷冷看着他,巫人奉旨掏出了一把极寒薄小巧的匕首,拍了拍四公子还带着热气的小胸脯,像是打量着哪块肌肤更好下手。可怜的孩子小手中还攥着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那刀刃便刺了进去。小孩子看着胸口的血,不喊爹,不喊娘,咬住牙,最后却掉下了眼泪。热泪滚着热血,积聚了那么大的一个玉碗,碗胎晶莹透明,内侍高高地举起,四公子抬起头,还能透过其中,看到浓稠得几乎无法晃动的鲜红。

那样的一碗血,洒到了院子的每个角落。黑衣的巫族念念有词:“以厄制厄,永无灾祸。奉天承运,为我王妃娘娘永安。我王妃娘娘地下永安,侧妃娘娘永享寿年。这等腌臜小毒物,便一碗脏血泼到生路断绝,死狱无途!”

生路断绝,死狱无途。

四公子抢过了空荡荡的碗,看着碗中最后一滴血,他惨叫一声“好痛!爹爹,娘亲,孩儿好痛”,便失去知觉。

从此之后,一向勤勉好学的四公子不再读书,他与扶苏一样,不理政事,也不懂策论。如果说那三千匹马是干燥的蘑菇走进了湿地,焕然勃发起季裔生命的开端,那么,秋梨更像孤独饮酒时的那轮明月,纯洁而安详,代表着永久的无尽的陪伴。

无论外人和兄弟们如何讥讽,四公子待秋梨一直很好。

秋梨却颇有危机意识,她的神经原本是同她的夫君一样粗大的,可是有苏老爷一句话说得她整日忧愁起来。先前她一日能食八碗饭,夜宵还能喝碗燕窝粥,现在郁郁寡欢,七碗就够了,燕窝粥竟不许放红枣。把食量一样大的四公子吓了一大跳。

他摸了摸秋梨的头,却不似发热,可那神情却分明说他那活蹦乱跳的老丈人死了没多久。过了不一会儿,秋梨掏出一沓银票,给了四公子,“相公,我知道你近日忧愁,爹爹让我给你些钱周转。”

四公子错误地以为自己抓住了事情的精髓,摇了摇头,把银票推了回去,粗声道:“这玩意儿救不了我的急,女人家成日想些什么。你我既是夫妻,我便永不弃你,无论你是穷还是富。”

他越说,秋梨的头垂得越低。

胖梨子的女人心,红毛小子你不懂。

秋梨落寞地把偷来的玉牌递给扶苏的时候,扶苏面无表情,黑黑的眼珠淡淡地看了秋梨一眼。

秋梨又落寞地像过年时蜡梅枝头飘落的一撮雪,游魂一般离去。

此时已然三月,满眼都是油菜花的黄绿。

骑兵营颇具规模之时,郑王向陛下请旨,立成荇为世子,兵马总司却交给了成芥。季裔除了三千骑兵,一无所有。

所有人又再一次不明白郑王殿下了。荇当了世子并不显得十分高兴,芥也没有失败者的颓废,反而更加猖狂。

有苏老爷又购进了七千马匹,送进了弓骑兵营。大家都笑,这老儿疯了,有钱无处使,再进万匹也为女婿买不来世子之位。

季裔无兵可用,芥总是推托,不肯放人。他无法,向郑王请旨要兵,却被郑王狠狠申饬了一顿,颜面尽扫。朝臣皆知,季裔要被弃了。

季裔十五岁起,帮郑王练兵,郑国三军三十万兵士,大半精良,与穆楚之师可匹敌。三十名高级将领有二十五人是年轻的将军,多数靠季裔请旨提拔。

季裔的嫡系为之不平,要转向旧主,弃去现在的编伍,季裔却阻止了,他只是喜欢简简单单地练兵,期望有朝一日,能和穆王世子成觉一分高下。毕竟诸如学识,诸如国政,诸如策论,并非有心便能学,并非有法便可解。可是,现今,连这样一个微弱的愿望也已然如火中之栗,难取难得。

福太傅出了一道题,论郑与昭。

郑是郑国之郑,昭是大昭之昭。

四公子苦笑,他对此一贯不懂。他问扶苏:“你可知如何论郑与昭?”

扶苏看着他,但来不及回答。因为四公子醉倒了。

武疯子对武对兵不感兴趣了,他开始品天下名酒,做这世间酩酊逍遥之人。

秋梨这只胖梨子,似乎笃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千年颠扑不破的真理,她也随着夫君喝得如同泡到酒桶中腌渍过的梨,皮肉皆红。

扶苏没喝,他嗅到了不同的气息。危险又在进一步靠近他逐渐安逸的生活。他窝在一个窝囊公子屋檐下做雀鸟,做幕僚,可是当恼人的太傅只出策论不讲风花雪月之时,逼得这鸟也无法抓笔谋生。窝囊公子的爹同去年的鸟爹一般,凶猛非凡,正在谋划一锅端了儿子安逸的巢穴,教这鸟儿,无娘的孩儿,无处偷偷生还。

一日六公子成芥上朝,告养兄季裔意图谋反,弑弟夺位,大恶不赦。成荇在一旁听得胆战肉疼。季裔宿醉,立在朝堂上,正眯着眼养神,浑浑噩噩,没听清成芥说了些什么。

郑王问芥证据何在,芥说季裔暗中征兵,七商城外二十里,一万骑兵,已经悉数配备,有万人作证;季裔酒后无德,在家中多次撂狠话,迟早杀了成荇这黄毛小儿,取而代之,有内官婢女为证;另,季裔家中藏有曾得瘟疫之徒,季裔表面救治,暗中借毒淬毒,害人之心,郑人皆知。

正所谓欲加之罪。

芥说得唾沫乱飞,郑王听完,表情微妙地问季裔:“你有何辩解?”

季裔不语,却抬头,遥遥望了颈子高挺的世子荇一眼。他笑道:“臣问世子荇,您可信?”

荇的目光投向季裔,清澈的眼中带着一闪而过的恨意,却随即跪倒,对郑王诚恳道:“儿臣不信四哥如此待我。”

芥冷冷笑了笑,满目期待地望向了郑王,郑王却平淡地挥了挥手道:“无可采信。若他欲夺位,何必只杀荇?尔等何德何能还可活?只养子尔,不必怀此心。”

只是养子,何必怀此心。

郑王高高在上,嘲讽地瞧着季裔,季裔额上青筋全都暴了出来,最终在纱衫之下,握住了双手。

大公子伯清却出列道:“焉知他不怀此心?正因酒后,才脱口而出如此真言,让人闻之惊心!我亦听说季裔暗中征兵之事。若需练兵,为何不通过五弟和父王?大昭王法,私自群聚练兵者,弃市!”

为何不通过五弟和父王?季裔唇齿干涩无力,淡淡笑了笑,却再一次低下了头。他在此国,虽衣食无忧,却从无尊严。

父、兄、弟,何人之亲?与他有何相干?

郑王又深深望了季裔一眼,冷淡道:“杀之何必过急?若真谋反,永远不迟。”

朝臣哗然。众位公子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季裔,鄙视和看好戏的神情随之而来。

季裔跪倒磕头,掏出了骑兵团的玉符。

他觉得自己胸口的那一块肉又在溢出血,却晃晃荡荡,剩下了痛,而无法哭泣。

酒已经无法救治全身的冰冷,等到秋梨寻到他的时候,满园的纸花已摧残殆尽,连根拔起。

那些纸花把他埋了起来,他低着头,如同秋梨无数次在水中瞧见的自己自卑的模样。

“公子?”秋梨细声细气地喊他,她为了寻他,在公子府中不断穿梭,跑得满头大汗。微胖的身躯在残花中显得益发荒谬可笑,可季裔还是转过了身。

他转身瞧着他可笑的妻子,这如同他的红发一般可笑的妻子。无人尊重的价值、无人看到的存在、无人爱惜的善良,可是,却鲜活地充斥在这个空旷的公子府中,让人窒息,让人绝望。

秋梨低声喊着“公子”,可是季裔却痴痴怔怔地掉出了眼泪。

他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个妻子。他不清楚自己费力筹谋是为了什么,可是,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如果芥所说的谋反是真相,该有多好。

“阿梨,若我谋反,你又如何?”他微笑踉跄着问妻子,不惧这满园的耳朵流言。

秋梨愣了愣,却瞬间对着季裔郑重跪倒,收敛裙裾,行了一礼,“君当如何,妾当如何。君是乱臣,妾做贼子。”

季裔益发放浪形骸。他用千金买坛酒的传闻响彻七商。第二日,郑王削了季裔的俸禄。四公子便到酒馆赊酒喝,小厮下人每每拉不回,秋梨每每背他回府。

他在妻子背后,大笑道“驾”“驾”,好似在骑着骏马驰骋,辱妻辱己,围观的郑人俱把四公子当成郑国最好笑的笑柄,名声响彻邻国齐、楚,成了宗室教育子孙的反面教材。

四月初十,郑王宫中政变。内城禁卫军三千余人围堵郑王宫。首领千卫校尉拔刀啸道:“奉吾主四公子旨,郑王不仁,践踏草民,狼子野心,蠢蠢欲动,昭天子碍于兄弟情,迟迟不忍。然为君之臣,食君之俸,姓成之氏,定清君侧!”

宫中哗然。一千近臣侍卫负隅顽抗,也只克制半个时辰。眼见形势突变,宫中侍婢哭声震天,三更之钟鼓敲响了三声,从庆戎门外霎时冲进一万大军,原是世子荇带兵而来,瞬间把禁卫军团团围住。众人如久旱之木逢着甘霖,欢呼振奋起来。

荇命人活捉千卫校尉,大公子伯清下令,凡遇抵抗,格杀勿论。四更时,晨色熹微,千卫校尉拔剑自刎,血染玄旗,临死之时,长呼泪叹:“吾有愧公子,有愧苍生!”

郑王身披黑袍,站在城楼之上,远远望着荇,黑发夹杂白霜,散在肩上,甚至还未来得及梳起。

他淡道:“吾儿甚蠢。”语气却带着说不出的悲伤和宠溺。

季裔被锁链擎住了骨头,传闻他力大无比,不用此法,恐怕逃脱。把他从睡梦中带走的是世子荇。

发生这一切是在五更之时。

季裔睁开了双眼,看着荇,满身是汗,喃喃道:“你来了。”

秋梨一夜未睡,她胖胖的手掌摸了摸季裔的额头,欣喜道:“热退了。”

季裔热了一夜。荇怔了怔,却依旧挥了挥手,侍卫掏出了几乎生了锈迹的琵琶锁。平时无处可用此器。

锁链尖钩,寒锋煨血。琵琶锁刺入了季裔的皮骨,秋梨尖叫一声,颤抖着,手指蹿出一阵失控的妖光。

荇目带阴毒,指着秋梨道:“她是妖,是蛊惑四公子造反的主犯,抓起来!”

荇心中藏有私密,欲除之而后快。

季裔唇齿溢出鲜血,不敢置信地望着秋梨。秋梨倒退一步,寒风骤起。

“相公,阿裔,你莫慌,我救你。”她无措地使出所有她懂得的法术,口中说着你莫慌,可是,她却比任何人都要慌张。

季裔猛咳一阵,摸到窗前桌几上未喝完的烈酒,皮肉活血挣得绷紧,周围军卫瞧着他牙关死咬,反射性地比他还痛。

季裔扬起了头,捧着烈酒,灌入口中。他低下头,赤红的眼睛瞧着秋梨,许久,才捧着她的脸,冰冷道:“你是妖?”

秋梨点点头,双手变成了赤红的爪子。她把妖力贯注在季裔的背上,缓缓把琵琶锁拔起,季裔却紧紧攥住了那双狐狸爪子,问道:“我与你有何因缘,为何来到我身边?”

秋梨颤抖地伏在地上,她闭上了眼,想起了任人鱼肉、任人捆绑的自己,她想起那头季裔才有的红发。她撒了谎,心中也在质问这样莫名其妙、这样愚昧蠢笨的自己:“有人抓我,你救了我。”

她的相公曾经害了她,她阴差阳错,此生不得不没有尊严地嫁给他。可是,阳错阴差,却又……喜欢上他。

季裔似乎放心了,长长呼了一口气,微微笑道:“阿梨,我不嫌弃你丑,不嫌弃你一日八碗饭,更不嫌弃你是个妖精。还请你此生莫要嫌弃我生有一头红发,嫌弃我害你背着骂名,做了乱臣贼子的妻房。倘使有余力,日后带我的骨灰到山林之间,我愿同阿梨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推开秋梨,颤颤巍巍站起来,目光如炬,望着荇,“放了她。”

荇冷笑道:“凭什么?妖孽之徒,人人得而诛之。我带她去见父王,可是为了给你顶罪,好四哥。”

季裔嗤笑,“可是,我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不想再活下去了呀,阿荇。”

秋梨红色的尖利爪子刺入了季裔的手心。她不舍得自己的夫君,满面泪水,像是泡了水的梨子,依旧十分难看。季裔把枕边新折的梨花递给秋梨,手掌抚摸着她的脑袋,叹息道:“我答应了娘,阿梨。”

四公子跪在了地上。他不看他的父王,百念成灰,却口噙笑意。

“千卫校尉可是你一手操控,季裔?”郑王看着儿子,淡淡问道。

“是。”季裔垂头。

“为何?孤待你有何不薄之处?”郑王握紧了扶手,面色依旧不变。

“没有,臣身为养子,深受君恩。”养子季裔笑了。

“你可有同谋?”郑王呼吸不畅,闭上了双目。

“有。”季裔猛地抬起了头,兴奋道,“养子季裔的同谋正在这大殿之上!他们与我共谋郑室,共谋荇位,辗转反侧,预除王与世子,日夜忧思,苦不成眠!”

季裔双手反缚,后背被鲜血拓成一条溪流。他站起身,哈哈大笑地指着前列中的两人,朗声道:“臣有同谋,与大公子伯清谋,与六公子芥谋,与王侧妃谋!”

伯清和芥瞬间大惊失色,跪出官列,齐齐大声道:“父王,儿冤枉!”

福太傅呵斥道:“罪臣季裔,你可有证据?”

季裔从胸口掏出几封信,砸到芥脸上,他的语气益发兴奋,好似等了许久,就在等这一刻,“这一份,是芥和我今年三月暗里私通的信件,他告诉我,世子荇对我怀愤许久,若不行动,恐失良机;这一份,是芥弹劾我造反之后所写,他说自己费尽心机,教我众叛亲离,只为让我下定决心,带军中死士早些起事;第三封,芥说,若我起事,杀了王与荇,日后他登大宝,定然封我做千骑将军,万户之侯!”

芥瘫坐在地,额上忽然生出了汗珠,他不敢置信,大吼道:“我从未和你通过这样的信,季裔,你这下贱的夷人杂种,怎么敢这么冤枉我!”

季裔大踏步上前,拖着的锁链上全是血迹。他拽住芥,冷笑道:“我是不是杂种,你和你娘最清楚,不是吗?”

一旁的伯清看着如山一样的季裔,嘴唇嚅嗫许久,却说不出话。

太傅把信件拾起,递给郑王。郑王面色复杂地看了季裔一眼,许久,才道:“是芥的笔迹。”

芥猛地磕头,额头都渍出了血印,他惶然,撕破喉咙道:“儿臣冤枉!我从未写此信,这是,这是季裔心思歹毒,仿我笔迹,为了铲除我,为……为……”

“为了什么?”郑王冷笑。

荇眼底一片阴郁,不明所以地望着众人。

芥却如同被掐住嗓子的母鸡,瞬间说不出话来,他心思一转,不停地磕头哭泣道:“这都是我母妃的主意,这是我母妃为了把我拱上世子位做的事,她最清楚我的笔迹,是她仿的,是她,是她!”

“与王侧妃何干?!”福太傅厉声道。

芥却喃喃道:“父王是知道的,我母妃嫉妒成性,当年王妃有孕在身,她便买通宫婢医女,在安胎药中下*,害得王妃娘娘早亡,害得大哥早死,荇也一直体弱多病,养在别院。她一贯如此恶毒,她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与儿臣无关啊!”

荇握紧了双手。

朝中众人鸦雀无声,他们不确定再继续听下去会不会惹起郑王大怒,虽然这些事,聪明灵通的高位臣子早已心如明镜。

芥神经质地望向四周的龙柱,他道:“不对,大哥没有死,大哥没有死。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大公子伯清狠狠踢了芥一脚,芥又惶惑不安地闭上了嘴,望向了上位—郑王的眼中正闪过极度的痛苦和快意。

“王侧妃谋害王妃一事,稍后孤亲审。”郑王有些疲倦地道。

“为何现在不审?为何当年不审?您需要什么?物证还是人证?若要人证,我就是最大的人证!这些红发从未消失!”季裔悲凉地望着他,大声道,“母妃死前痛苦地呼喊着您的名字六个时辰,可是您却不去瞧她一眼,任她那样孤单地七窍流血而死。她抱着我,问我为什么,她抓着我的手,眼中的血泪好似河流一般,我担心那条河流干了,母妃便去了,我用巾帕不停地擦着她的眼泪,可是她依旧被人毒死了。她死不瞑目!”他指着荇道,“荇甚至被强制送走,没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我把那块巾帕埋在宫外的树下,我等着您问我母亲是否还留下什么遗物,我等着您忽有一日对我说,我思念王妃,我便把那块带着她的血的帕子给您看,告诉您,娘一点也不恨您,她不舍啊,那么不舍得离去,任凭血泪流干。可是,郑王殿下,您从未问过一句关于我娘的话,甚至任由王侧妃剜走我的心头肉,任由她欺辱我娘,任由她毒死我娘!”

郑王把御案上的奏折全部砸到了季裔脸上,咬牙冷声道:“住嘴,你这妖孽没有资格唤阿湘娘!”

季裔哈哈大笑,无限凄凉道:“对,我是红毛妖孽,我是养子季裔!”

荇心中一痛,却收敛神色,咬牙道:“父王,请处置逆贼季裔和成芥,大哥伯清似与此事无关,还望父王明察秋毫!”

季裔一步步走到伯清面前,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道:“你和芥不是一伙的吗?你不是受王侧妃和芥所托,来做荇身旁的细作,挑拨他同我之间的关系吗?你如何无罪,你同我一起造反,你甘做芥的走狗,我这反贼说你有罪,你怎能无罪?”

伯清恐惧地望着他,道:“你疯了,季裔,世人皆知我同世子手足情深,又怎会去密谋与你等害他?”

季裔大笑道:“天信你,我不信。”

他们把一个个细作安插在他的府上,他也一一还击。

伯清看着荇质疑的眼神,咬牙对郑王道:“季裔一派胡言,毫无证据,诋毁儿臣,请父王还儿臣公道!”

季裔的手却瞬间放在了伯清的胸前,他眼中充满疯狂的光芒,“杀你罢了,何须证据?”

语毕,他手鼓如擂,一捶重击,伯清僵直了身子,眼睛瞪着季裔,闷哼一声,直直倒在了地上。

群臣哗然,大惊失色。医官赶来,打开伯清胸前的衣衫,摇摇头,惊惶十分道:“大公子五脏俱已碎裂,无法复生。”

荇倒退了几步,直直看着季裔。季裔朝着荇走去,眼眸中充满着复杂的说不出的温情。

郑王大喝道:“保护世子,莫让这妖孽靠近!”

弓箭手团团围住了季裔,他却依旧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锁链,步履蹒跚,艰难地朝着荇走去。

他听不见他的父王口中说着什么,亦听不见福太傅说些什么。他此生匆匆而来,又要匆匆而去,最后一刻,他得赶去同阿荇说最后一句话。

不知是谁双目眯起,瞄准了季裔,放出了第一支箭。所有的箭支亦瞬间离弦。

“不!”荇忽然怔住了,颤抖着,忽然大声开口,可声音却被箭气破空时的声音盖过。

季裔直直看着荇,却忽然跪倒在地。他背上中了许多支箭,口中吐出了鲜血。

荇眼中带泪,问季裔:“你想说什么?”

季裔看着他,染了血的手从衣袖中颤抖着掏出一块巾帕,递给他,微笑道:“阿荇,我把害你的人全杀死啦。以后,你要好好当世子,当王。娘教我好好守护你,我为人粗鲁愚笨,只能做到如此。日后,便全靠你自己了。”

他一直想着辅助阿荇,日后做荇的大将军,可是,荇不相信;他折出凤尾牡丹,悉心做出千花万艳,愿倾尽全力缔造盛世,把王位拱手予他,荇依旧不信。

他说:“请不要忘了娘。你我生而红发,本不是娘的错。要做妖孽,我自己一人做。阿荇是王,天生的王。”

郑王妃湘怀孕时被人下毒,拼了命生的孩儿却是红发。她痛不欲生,郑王把那小小的孩子锁进了宫殿,对外宣称早夭。他接连收养了三个儿子,才敢以养子的名义把大王子放出。王妃因着郑王殿下的爱,满怀期待,不顾受损的身体,又生了第二个儿子。

又一个红发的孩子。

季裔眼睛明亮,望着他,干笑了笑,凄凉地低声道:“你与父王这般设计陷害我,要杀掉我这个妖孽,我虽恨你,却无法怪你。前些日子,我救了未死的太子成婴,若他日后得势,你可求他,饶你一命。”

那一千禁卫,若无郑王旨意,如何能毫无征兆地围攻郑王宫?他的爹爹嫌他这个妖孽知道得太多,嫌他一头红发竟是嫡长子,嫌他碍着了荇的路,若不杀掉,如他先前供词,辗转反侧。

荇双手捂住脸,泪水却从缝隙中掉了出来。许久,他号啕大哭起来。他无法估量这个奇怪的人世,他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如此,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头黑发,如同死寂的眼珠,让他害怕,让他难过。

季裔双手用力,拔掉了刺入胸口和四肢的箭,踉踉跄跄地朝宫外走去。他要死在他的明月身旁,那里才是他的坟墓。

福太傅却大喝道:“抓住他!”

宫外却忽来侍卫急报,他慌不择路,撞倒了季裔,“报!自称扶苏之人,生擒两千禁卫军,带一万弓骑兵来和殿下交涉。他说,若不放大王子成芸,便攻入郑王宫!”

那些日子,太子殿下还很小。树上的孩子得意忘形,朝他招手道:“太子殿下,我叫成芸,喊我阿芸吧!”

他终于想起来了。

季裔躺在血泊中,这样想着,望着天,笑出声来。

白衣蓝袖的少年坐在红色的骏马上。他眯眼望着城楼之上他的七王叔,和那个已经满身脏污、奄奄一息的季裔。

“放了他。”扶苏一声叹息。

他身后的千军万马看着城楼上的主帅,群情激昂,义愤填膺。

“你终究……还是反了。”郑王淡淡看着季裔,轻声道,“阿芸。”

芸是他和王妃期待着的未出世的孩子,那是他们当初整日厮磨在一起时想出来的名字。郑国有一支民歌,相传已久—“阳华之芸,入死而生,高滋芳华,洵直且侯。采其德馨,勿念花容;采其才盛,勿念花容;邦土仕国,唯彼德才,勿念花容”。

高山深云之处,种着如我的孩子阿芸一样的高树。他直而挺拔,德馨而才盛。我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只愿他用馨德盛才,安邦定国,百死而后生。

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

上苍何其圣明。

他离不开阿芸的军事天赋,却那样深深厌恶着他的容颜。

成芸哈哈一笑,他极开怀地对着扶苏嚷道:“殿下,反得好,反得老子出了一口鸟气,反得甚好!我不敢做之事,殿下替我做了!”

殿下?

哪家的殿下需要让成芸这个名副其实的殿下唤一声殿下?郑王眯眼细看,却吸了一口气。

竟是这个殿下!

他果真如传言,还活着。

“殿下何事造访?竟拿我国之兵士对准国君!”郑王微笑守礼,却讽刺道。

扶苏仰头,淡道:“郑王殿下,我殷殷来此,是为您默一段策论。”

郑王愣了愣。

“论郑与昭。论国为郑,百万之民。三十为军,七十为民。粮存丰满,黍稷高积。近接齐楚,远对穆卫,千乘之尊,秉鹿中原。论国为郑,楚魏为盟,三年之贡,万万入宫。大郑非偶,天子之弟,宗氏一尊,八子二嫡。民富而尊,官绅吏豪,平而为民,起而为军。论国为郑,唯独明珠,论天为昭,无尊无仪。天子朽腐,百国离析,盖有起伏,狗死喘息。论郑与昭,得邦与国,粲然珠明,落死狗腹。明珠死狗,屠戮涣洗,若肉之炙,缓缓需时。吾王不耐,忍昔越忍,大国夫差,频添火薪。论郑与昭,时机已到。举国之力,可反之矣。”

凭借举国之力,郑国可反昭了。

嫡子之争算什么?长子之死算什么?为求郑国快速稳定,以图日后得到天子之尊,一切都是值得的。

扶苏眉眼坦然地念完,四野鸦雀,俨然无声。

“七皇叔,”扶苏淡笑道,“我可猜中你的心事?”

季裔猛咳,咯出了血水,而后大笑道:“公子扶苏,妙人也。”

郑王握紧了双手,对荇冷声道:“点烽火台,突围调兵,杀无赦!今日在场,除骏马外,一人不留!”

扶苏握着兵符,挥手朝着城门,冷淡道:“玉符在此,攻!”

身后千万骑士应声震天,季裔却叹道:“你何苦救我?我本就求死。”

扶苏愣了,许久,才道:“既如此,我求死之时,你又何苦救我?”

季裔笑了,“我不知那时你求死。”

扶苏眼珠黑黑的,瞧着他,淡笑道:“那我也不知,此时你求死。”

季裔眼睛亮晶晶的,他说:“我若能活,又能陪殿下做些什么?你知道,我不爱念书,从不懂声乐,书法写得很是不能入目……”

扶苏想了想,“你总要吃饭,你又很能喝些酒,足矣。”

他们两个无巢穴、无父母的鸟儿,经常聚在一起,啄一啄米,啜一啜酒。

季裔哈哈笑了,他点点头,说好。

他叹息说:“此生多遗憾,不能同穆王世子一较高下了。”

他夺去了侍卫手中的刀,闭上了眼睛。他说:“殿下,大军将至,快走吧,快离开这里,如有来生,芸做殿下一人之将军,一人之国士。”

扶苏望着他,风吹起了他的黑发,他心中有些极难过的东西在不断跳跃。他想大声说不要,可是,还来不及开口。

那刀刃极薄,成芸又想起了那一碗血。他不能连累唯一待他好的亲人失去生机。

扶苏念了很多书,活着,还有很多用。而阿芸,书念得少,除了折满园的花,把四时放在一起,做着朝朝暮暮的梦,似乎已经没有别的用。

忽而,一阵狂风刮来。众人未反应过来,高楼之上,已多了一个身穿麻衣的少年,既高且瘦,痨病鬼一般。

他大口一张,成芸竟瞬间被蒸发殆尽,变成了小纸片儿,在稍显阴冷的日光之下,飘飘荡荡,被吞入腹中。

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他瞧着扶苏,许久,才缓缓笑了,“夫君,病愈之后,一贯可好?”

扶苏握紧了缰绳,看着她,心中有些不断奔涌的脆弱,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摸一摸遥远的她的凌乱的发髻,最后却只是收回修长白皙的手,面上点点头,淡道:“好。”

她也点头,笑道:“那很好。如此,便随为妻回家吧。”

她一语完毕,宽大的衣袖一挥,城楼下的千军万马连同扶苏已经变成一张张小纸片,如激烈澎湃的海水一般瞬间涌入她的袖口。

风停了。

城楼之下,一片空旷寂静。方才的千军万马,像是一场梦,让所有的人恍惚心惊。

这少年对着郑王揖了一礼,微笑道:“郑王殿下,告辞。”

他转身飘然而去,郑王握住刀柄,朝这少年刺去,却扑了一个空。

那片身影已消失无踪。

灵宝山上。

“多谢恩公对小女救命之恩。”

“岳母大人,如今,孩儿是您的女婿。”

“多谢恩公肯娶小女之恩。”

“嗯?嗯。”

“说起此事,老身不得不万幸,当日救活了扶苏,这才有了奚山君的神通广大,扮翁招婿一着。”

“是。”

“其实,说起来,秋梨原本应是极美极香的孩子,只可惜她丢了香。我后来勉力将她变成人形,却无法把她变得好看一些。说起来,老身便想起当年,若非你抱着她出了郑王宫,我还不知如何是好。”

“啊,原来阿梨便是那只火红的小狐狸啊,怪不得眼熟。那日,阿荇从别院回到宫中,我十分欢喜,途经厨肆,看它可爱可怜,为了给荇积善德,便放生了。”

“可是阿梨的香至今仍未寻回,我心甚忧。”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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