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会想，死了也好，至少不会被某些事折磨。

活着太累了。

可真到面临死的时候，却总还贪恋着世间的一切，那花草、云月、美酒、书籍、甚至身上的痛苦，我都不舍。

又在这儿躺了小半个月。伤口好像都愈合得差不多了，就左肩还有些酸痛，愈合的伤口一直在发痒，挺难受的。而且越是躺着不动，它就越是痒。

嗯，说来我已经第三次躺在这儿了吧。要不，去求一下掌柜的，让她把这间厢房给我吧。

算了，想那些没用的干嘛，还是起来活动活动吧。

外边又下起了雨，九月中旬的雨悄悄有了冬的样子，下完这场雨，也该换点厚衣服了。

瞧那雨珠儿多调皮，滴答滴答地在窗沿上玩耍，偶尔跌落在地上成了烟花的图案。

在窗前，能闻见青草和泥土的香气，那是一种清新的，能让人宁神的气味。

傍晚的雨，阴蒙蒙的天，巷道上零星的昏黄灯光，就像那天我闯入这里时一样。

只是那日的摇花客栈于我而言只是一处避难所，可如今，我总会将它当成我的“家”。

这里真是我的家吗？我不知道。

我的生命如同雨打的浮萍，漂浮不定，找不到根，注定要颠沛流离。如果这里真的能让我扎根，我很荣幸。若不是.......

嗯，其实我也没什么好奢求的。

看窗外，桂树上挂满了雨滴，就好像在宗门养虫地的蓝桑果，也是这么结了满枝。我记得小黑最喜欢吃新结的果子，很脆，也很酸。我是肯定吃不惯的，可它每回都嚼得很香啊。

现在吧，谁都吃不到喽。

青石巷那头走来一老叟，戴顶斗笠披件蓑衣，提个竹篓背根钓竿，哼着不知名的方言曲调，朗声传遍整条小巷。

老人家满脸的惬意和摇晃的竹篓似达成了某种和谐，许是满载而归了吧。

前人有词言：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原来是这个意思。

平凡者有平凡者的快乐，有平凡者的知足。

他们能走过虽劳碌却简单充实的一生，该乐时乐，该悲时悲，于年少时踌躇满志，于中年时成家立业，于晚年时宽恕平凡，以豁达圆满一生，潇洒走向死亡，成为汇聚神州之土的一粒沙，一缕魂。

何其幸福？

我很羡慕他们，若我也能如此活着，该多好！

可我的过去，我的宗门，我的恩师，我那惨死的师娘，送我离开的师兄，还有晚香和老头子，以及那如血海般时时将我淹没的梦魇，那不可不报的深仇。

他们告诉我，我没有资格享受平凡，至少现在没有.....

不想这些了，一想就头疼。

话说，来到现在，都没像现在这样静下心来好好欣赏过客栈的前院呢。

除两株桂树外，前院还有一方小池，池中养些或红或金的鲤鱼，每日早晨客栈还没开门，我总得第一个来这儿喂鲤鱼来着。

记得前些日子和灵灵在这儿坐着赏鱼，我们把脚浸在池中，边吃着佳绘姐做的桂花糕，边数着池中的鱼儿。

灵灵这丫头，吃个桂花糕都能吃得满脸都是。其娇憨、单纯如那山中的精灵，洒脱洁净，本不该属于人世的。与她待在一起，总如荒石恰逢春雨，被洗净，被治愈，似乎连荒芜的石缝中都能生长出花朵来。

前院的石桌椅，那儿据说是上一个跑堂小哥磕死的地方。也怪我逃命至此，无端害死一人。这石桌经过一番清洗之后早已没了血迹，也没见那跑堂小哥的魂魄出来闹事，许是人心地善良，不忍惊扰活人吧。

近来多与雷婷在石桌上对弈，走的象棋。这妮子是个臭棋篓子，下棋不爱思索，走一步是一步，因此往往没走几回便被人将得嗷嗷叫。

不过她棋艺虽不行，偷奸耍滑、撒泼打滚的本事倒是一绝，悔起棋来六亲不认，敌我不分。观棋的佳绘姐总笑她，可她愣是腆着一张俏脸我行我素。有时连掌柜的看不下去了，都会念上那么两句。

呵，现在想来都觉得她好滑稽。

石桌椅旁是一架藤编的秋千，用的红木架子，分外牢固。闲暇时候，掌柜的和佳绘姐总爱在秋千上坐。

掌柜的也不做什么，就坐在那儿干晃荡。若是晚上，便望着天空发呆，若是早晨，便望着鱼池发呆。虽然知道她有满腹的心事，可咱也不敢上去问啊。

佳绘姐则爱在秋千上刺绣，有时累了就顺便荡一荡。

她的刺绣手艺很好，跟师娘的手艺一样好，绣出来的手帕比那画儿还好看。可师娘都是绣鸳鸯，绣牡丹，荷花等美物。佳绘姐绣的却是残破的屋脊、断裂的玉佩、结网的屋檐等破败衰落的东西，充满了日暮西沉的死气。

她绣的手帕从不赠人的，有一回雷婷厚着脸皮跟她讨要，被她婉言拒绝了。出于好奇，我曾问佳绘姐为何所绣与旁人不同，她仅是怆然地笑笑，并没有想说的意思。看到她当时的眼神，不知为何，我会觉得她很可怜。

这个客栈里除了失忆的灵灵外，所有人都是带着过去的，未知的过去。

不管是我还是她们，其实都没有想过将自己的过往告知其他人。她们是怎么想的呢？戒备抑或是害怕呢？如果是害怕，那是害怕牵连我们，还是害怕被我们所出卖呢？

要我看来，兼而有之吧。

我并不是个多好管闲事的人，至少以前从未想过要去了解别人的生活。

可第一次，我会对别人的生活感兴趣。我隐隐觉得，摇花客栈里的这些女子，她们身上的故事比起我来，只会更精彩，更跌宕。

因此，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得想办法了解她们。看看这些表面明艳动人的花朵之下，到底是汹涌的洪波，还是馥郁的芳土。

晃神间，夜色竟已悄然浮现。

小雨还不停，寒风携着雨珠打在脸上，冷得刺人。可我却觉得很舒坦，感觉萎靡的精神都被这寒风打散了。

此时此刻，脑子从未有过的清醒。过往的很多画面都开始不断地在脑海中浮现，止都止不住。当然，我也不再像以往那般恐慌。

该来的还是要来，摇花客栈第一个要交代过去的人，是我荆离。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伴随而来的是佳绘姐那温柔的声音：“小荆啊，你起来了吗？”

“请进。”我大声道。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了。佳绘姐一如既往的落落大方，她走到我的面前，上下打量着我，点头道：“看起来比前两日精神了些，应是快痊愈了。”

“呵呵，躺了这么多日，也是该痊愈啦。”

“那就好，这样就能帮姐姐洗厨房啦。”佳绘姐拍着手，露出了暖阳般和煦的笑容。

“姐，您就记得我给您洗厨房呢。”我无奈地挠了挠后脑勺，“话说，我的晚饭呢？”

近日我的吃食全都是佳绘姐端上来的。许是看我受伤太可怜了，佳绘姐近些天煮的都是我爱吃的肉菜，每天都不带重样的，可把我这伤员活活喂胖了不少。但今日她上来却是两手空空，是忘了吗？

佳绘姐指了指地板：“饭菜都做好啦，掌柜的说让你下去吃。你现在能走动不？要不要我扶着你？”

“无妨，我能走的。”

刚恢复的身体是有点虚，但走几步路还是没问题的。就是走那楼梯时稍微费点气力，须得扶着才能勉强走下去。

下了楼，饭菜的香气和热气扑鼻而来，在寒冷的雨天尤为凸显。

长桌上摆了一整只烧鹅，一盘四喜丸子，一盘龙井虾仁，一盘腊肉炒青菜，还有一盅虫草花炖骨头汤，这便是我们几人的晚餐了。

这撩人的香味，哪怕不用看，光用鼻子我都能闻出菜名来。

令人意外的是，桌子上竟斟了五杯桂花酒，边上还摆了个酒壶，浓郁的桂花香味游弋于酒香中，分外动人。

以掌柜的平日的作风，酒是绝对不可能上得了餐桌的，看来今天这日子可够“特殊”的啊。

她们留了个位置给我，就坐在掌柜的正对面。

好吧，虽然压力是有，但总不能站着吃饭是吧。

我坐了下来，目光扫过了她们每一个人，大家神色不一。

雷婷这妮子似乎到现在还愧疚于逼我去查案的事，目光对上，便如那受惊的雀儿般慌忙转开。

据说我这次的疗伤钱都是她出的，自愿出的。嘿嘿，她可能不知道，我都没有怪罪过她。上山是我自己的决定，与她并无干系。

灵灵这丫头眼巴巴地望着最中央的烧鹅，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她虽然憨了点，但是对我的关心却是一点都不少的。怕我躺在床上太闷，也不知道从哪儿淘来了一本《海外异国志》给我，说是上面介绍了好多新奇物事，可以给我解闷。

虽然她不知这本书我在玄铁宗时已读过不下五遍，但是这份心意我能感受到的。真的谢谢她。

佳绘姐正忙于盛饭无暇顾忌我。她的动作依旧是那么温婉而娴熟，一方小小的餐桌，在她的安排之下便具有了别样的风情。

最后目光定格在掌柜的身上，那姮娥般清美的容颜总带着寒霜，今天算是稍微缓和了些，有种古井无波的安然。

她的眼睑低垂，似昏睡，又似沉思。左手撑着下颌，更显她的慵懒之美。

“荆离，知道我今天叫你下来干什么吧？”掌柜的举箸夹了一片青菜，慢慢地将它盖在了自己的饭碗上。

我拿起面前的酒杯，狠狠地灌了一口。桂花酒虽然不是什么烈酒，但入喉时仍有股火热感。煨得整个身子暖洋洋的，很舒服。

“知道，这就与你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