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陆时余说晚点回来，让她自行解决晚饭的电话时，鹿灵正躺倒在沙发上，脸上盖着的是只做了选择题的英语试卷。挂断电话后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刚过六点一刻，她讶异自己怎么这么能睡，躺下时明明记得才还不到三点！不过现在相当精神了，一来是的确睡饱了，二来是刚刚得到的消息，真真是振奋人心，今晚要是不去一趟青苗山都对不起陆捕头的良苦用心。
鹿灵挎着小布包，愉快地搭上一辆出租车，此刻看着窗外的一切都格外顺眼，就连后视镜里照出的车牌号码都是那么吉利——海A**，今天不愧是个好日子。
出租车停在了青苗山脚下，这是鹿灵一贯的下车地点，倒不是车开不上去，而是上面一没有人家，二没有商户，就是一座草木疯长的荒山，大晚上的，她怕引人怀疑。反正她从山脚爬到山顶也不是盘山而上，只需直接靠着山体一层层飘上去就行了，像青苗山这样三百来丈的高度，不消十分钟她就能登顶，何况她只用到五十丈的高度就足够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峭壁，她每次飘渡都会习惯在这里。当她展开双臂直倾而下时，那种满足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欣喜若狂，舍不得一下降到临近水面的高度，便将身体维持在了半空中，并忍不住地旋转了几下，双臂也随之柔和地摆动起来，她想象着自己就是楚娘子，此刻正在花台之上跳着凌波舞步。
今晚的鹿灵恣意放纵，不再像往常那样谨慎，她一直停在二十丈的高度迟迟不肯下降，以至于河岸上早已有人拿着远镜看了她许久她都不曾察觉。
黑暗中，一个身着白色丝绸唐装短袖的男人嘴角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他一手拄着拐，一手拿着望远镜，静静地看着空中的鹿灵，丝毫没有惊讶，与其说是观察，不如说他是在欣赏。这时，一个年轻的男子走了过来，恭敬地上前说道：“找了这么久，恭喜先生心愿达成。”
男人抬起一只手微微摆了摆，淡淡回道：“还早得很呢。”
当任性的冲动褪去，鹿灵终于重新拾回了理智，与此同时，眼下的一幕吓得她差点没从半空中直接跌落——下面的河滩上竟然出现了两条人背影！
是背影，而且很镇定，说明应该是还没有发现她，于是鹿灵迅速调整了飘渡的方向，附在了离自己最近的山体上，无声无息地没入了黑夜的草丛中，这次她无法从以往落脚的地方走了，只得从来时的那面山体飘下，回到之前下车的地方。
确认安全后，鹿灵按着自己的胸口长出一口气，心想今晚算是有惊无险，可还没能等她将这口气稳稳地收回，面前停放的一两黑色汽车却让她又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不为别的，只因为这辆车的车牌号——海A**！
鹿灵第一反应就是被跟踪了，而且是被人一路从家楼下跟踪到的这里！她谨慎地朝车子靠近，透过车子的挡风玻璃仔细辨认着，看来里面没有人，可是她又猛然想起先前在河滩上的那两条背影……鹿灵现在唯有祈祷，这辆车和那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鹿灵努力地想找出这一切都是巧合的证据，可恐惧却如被投了石子的湖面，不住地泛起波澜，在她心头一圈圈荡漾开去……
打着出租车慌慌忙忙赶到家时，幸而陆时余还没有回来，否则今晚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鹿灵赶紧放好小布包，稀里哗啦地洗漱起来，做出一副将要休息的样子，正刷着牙，陆时余就开门进来了。她捏着牙刷，作秀一般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嘴里还塞这泡沫，含糊不清地主动问道：“上哪儿了，怎么这么晚……”话还没有说完，鹿灵便撞上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吓得她赶紧住嘴。
陆时余颓唐地在沙发上坐下，一双手肘撑在膝盖上，头低低地埋着，一语不发，憔悴得如同一口被抽干的枯井。
鹿灵轻轻走近，闻到了微微的酒味。今晚的陆时余是她见过的最脆弱的陆时余，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其实是可以被打败的。她想唤他，问了究竟是怎么了？她甚至生出了一种期盼，期盼他此时能像往日那样清问她，问她今天有没有温书？吃的什么？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可她却不知如何开口。正满心踌躇时，陆时余蓦地抬起头对她咧嘴一笑，缓缓说道：“快去睡吧，我就是歇会儿。”
“哦……哦。”鹿灵被他反常的情绪弄得有些糊涂了，只得喏喏说：“我给你倒杯水吧，喝点热水可能会舒服点。”
“好。”看着鹿灵踩着小碎步去到厨房的背影，陆时余终于有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这一晚，两间房的两个人都各有心事，尽管他们相邻咫尺，却都无法与对方倾诉，只能独自压在心中，慢慢化解。夏至已至，但城市的夜空仍然看不到很亮的星星，或许是因为雾霾，或许是因为云层，又或许是因为华灯，怎样都好，反正也无人关心。
姚蔓枫从酒吧走回合租房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这样的生活模式她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谈不上习惯，也谈不上难受，排斥……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从前在大上海她是浮萍，如今在这里，也是一样，反正都是漂泊嘛。不过这里也有让她意想不到的地方，那就是“和平”。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和平”是真的可以被实现的，只记得自三七年以后，上海人民每天都在恐慌中度过，百乐门尽管在租界，也是三天两头响起枪声，她虽每晚都活在华灯闪耀的舞台上，周旋于西服礼裙的贵人们之间，可黑暗还是无穷无尽，她也愿意去相信光明终将会来临，但她能否有命等到那一天，她不知道。
她每晚走到楼下时都喜欢抽一支烟，然后用高跟鞋的鞋跟将烟头踩灭，之后踱着潇洒的步子转身踏上水泥台阶，今天也不例外。
又是一天过去了，晚安吧，二十一世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