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早膳用的时间格外长。

春雨之后的初晴弥足珍贵，阳光很好，从门户里清亮地透进来。凌安浑身上下都被光罩着，肌肤雪白，脸颊上总算有点血色，只是一双眼睛仍旧低低垂着，黑色的眼瞳深不见底。

她并没有因为太子突然剖白心迹而动容，或许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了……相爱始终是两个人的事，她无法心动。

最终还是放下碗筷，凌安抬起眼睛，看向他:“多谢您同我说这些。”

“可是你还是不愿意好好跟着孤，对吗？”太子声音凄涩。

她不愿意，也再也办法审时度势地给出一个妥善的回应，只是沉默，然而无声胜有声，恰恰已经说明了一切。

彻底的心寒有时候只在一瞬间。

太子起身，道:“孤欲今日回京，你也一起。”

凌安没法拒绝，只低声应了。

安逸清主动想留下来赈灾和守城，但是太子没有允准。下午，车驾就都已经准备好，凌安还是有点低烧，不过状态好过了前几日。

与此同时，她很不放心野鹭山的那对姐弟，所以特地派人接了他们下山，随同她一起回去。

为了避免途中被荣嘉阻击，太子会派人提前去探路。

而凌安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安度清居然也在队伍之列，一看到她，安度清也是眼睛一亮:“宁宁！”www.zuye.org 石头小说网

已经阔别许久了，凌安见到他也很高兴，不过身后的瑞珠却默默后退了几步，转头去做别的事情了。

一个追，一个躲……这两个人也不知道会纠缠到何时。

果然，安度清很快就发现瑞珠是在故意躲着他，少年亮晶晶的眸子，也在这个时候黯淡了下去。

所以说这情之一字很是煎熬，尤其对安度清来说，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现在突然对他再也没有了眷恋，这心里始终是放不下的。

没办法，凌安也只能好好安慰了他几句。

太子御驾离开豫府的时候，许多百姓都看到了这一幕。

他们当中许多人家破人亡，就只能等着朝廷救济，刚开始得知太子要过来的时候，他们顿时觉得有了得救的希望，可是没想到对方仅仅只停留了一日。虽然是带来的一些改变，官府办事的效率是加快了，但只能说是杯水车薪，估计太子一走，豫府那精明的太守就又恢复了老德行。

事到如今，他们倒是希望叛军能够早点打过来，若能攻下豫府，也就相当于占据了大楚的半壁江山。百姓们都听说梁王仁德厚道，至少要比朝廷要好得多。

积怨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现在就连太子，也深深察觉无力。

作为储君，他鲜少离开金陵微服私巡，认为金陵安定有序，天下就都该如此，可是显然不是。若是有更多时间，他确实也想着尽量妥善地去处置，把失去的民心都收拢回来，但宫里还有二皇子虎视眈眈，豫府还有荣嘉在步步紧逼，他绝对不能停留。

……

豫府沦陷是十多日后的事情，那时太子一行人刚到金陵。

听闻另一位侧妃被太子亲自接回，孔筝筝心里警铃大作。这段时日，凌安并不在东宫，按理说她独占着太子的后宫，日子应该过得很舒坦。

可事实并非如此，女子的性格大多细腻一点，对丈夫的敷衍和冷落，感触尤其敏锐。太子殿下还是惯会装的，有时见她不安，也只是道她孕中多思。

可是自从凌安走后，太子的的确确没在她屋里留宿，更别提宠幸，男人大多有欲望的，她也多次暗示过可以伺候他，可是太子也只是微微蹙了眉头，道:“不必了，这样对你的身子以及胎儿都不好。”

可是她又不傻，即便是新婚开始，太子与她行敦伦之礼的时候，也是一副兴致缺缺，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根本就不喜欢她，只是需要丞相的助力罢了。

在明确了这一点之后，孔筝筝对凌安的存在越发介怀。她还知道，太子与先太子妃之间感情深笃，而凌安容貌气质，都与那人有相像之处，以至于太子一定要强娶回来，而金陵明明已经局势紧张了，太子还要亲自去将她接回，这哪是厌弃啊？分明就是情根深种，才会闹这许多别扭。

孔筝筝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临产了，如今她觉得唯一能先凌安一步的，便是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只是心里仍旧很难过，甚至还有悔恨，她自十三四岁时就倾慕太子，一心盼着嫁他，可现如今看来，她该嫁的是一个心中最起码有自己的人，也好过如今这孤寂无依的局面。

凌安回来时，东宫的许多人都去前门迎接。

小锦儿特地翘了课，见她从轿子里出来，笑着就往她身上扑。

小孩子都是迎风长的，如今个子已经快到她胸口，凌安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能将她放自己腿上说话。

小锦儿模样也在渐渐长开来，有一种端庄大方的美丽。凌安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刚从病中痊愈，又瘦了一些。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仍旧挺亲密，分开的大半年里她们一直是靠着书信交流的，都有很多值得说道的事情。

“孔姐姐。”凌安看到另一侧挺着大肚子的孔筝筝，也是十分恭敬地行了礼仪。

孔筝筝是在强颜欢笑，不肯流露出半分迷茫脆弱。

凌安却瞧着她的肚子，觉得这似乎要比寻常八个多月的孕妇肚子大些，估计是个双生子。

这话她没敢提，一来是不能完全确定，二来皇家一直是忌讳双生子的，通常只会留下一个……另一个的命运，自然不好说，通常也不会活着。

应该是她想多了吧？若真是双生子，太医院肯定也会提前告知的。

凌安回到东宫，依旧是跟原来一样，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只是不到半月，朝中就叛军一事，掀起了轩然大波。

率先发难的是二皇子，他紧揪着太子擅自去豫府这一事不放，道他身为储君却只顾着一个女人，豫府受灾的事情不管，叛军快要打进来也不管，如此又怎堪大任？

紧接着先前支持二皇子的那群大臣们便也都纷纷上书弹劾，道太子失德失责，理应被惩处。

且因为太子是为了另一位侧妃才铤而走险，这下孔丞相也很不乐意，所以也并没有为太子说话。

德康帝确实因为此事被气得不行，太子也被训斥了一顿，还是皇后来求情，才得以脱身。

德康帝如今是有些失了理智了，加之他不在的这些时日里，不知二皇子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药，德康帝竟然开始着手调查凌安，还道凌安与荣嘉有过私情。

说起这些，德康帝看着陡然冷下脸来的太子，更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便是这样一个女子，你也要放在心尖尖上么？谁知道她会不会利用你，去给那该死的叛军提供情报？皇儿啊，你一向稳重自持，为何在这件事上拎不清，还眼巴巴将她接回来做什么？”

“宁宁绝对没有出卖儿臣。”太子忍不住辩解。

德康帝冷笑:“没有出卖，或许是因为能力有限，无法将情报递出去罢了，可是她心里面真正偏向谁，想必你再清楚不过。”

太子像是被说到了痛处，面上神色扭曲，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皇后随即赶来解围，而太子立刻告退。

他脚步踉跄，是敬忠公公紧紧扶着他。

她不爱他这件事，为什么要一遍遍地去提醒呢？他真得有些烦了，和敬忠说话时，声音阴恻恻的，没有一丝温度:“也该解决这些事情了，让所有人都准备准备……孤喜获麟儿那日，也是孤登基之时。”

太子殿下总算是下定决心了，敬忠点点头，郑重道:“奴才明白。”

孔筝筝提前了半个月发动，恰是正午时分，好在太医稳婆什么的早早就在东宫住着，顺利地接下了这一胎。

不出凌安所料，果然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孔筝筝十分虚弱，连说话都没力气，但也知道其中一个孩子恐怕是要被处死的，心里面百感交集，既喜悦，又心酸，她知道双生子被视作不祥，祖宗留下的规矩绝不能废改，但还是恳求身侧坐着的正抱着两个孩子的太子殿下，希望他能饶孩子一命。

太子殿下似乎也是不忍，思忖了片刻，道:“不若这样，就将女孩儿记在宁宁名下，从此往后，对外你只宣称生了嫡长子。”

孔筝筝一时间愣住了，把自己其中一个孩子拱手送给凌安，虽然是个女孩儿，但也足够令她很不甘心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看起来太子殿下真得很为她考虑，况且这也的确是唯一一个可以保全女儿性命的办法，反正日后都是在宫里，总时时能见到。

“殿下来安排吧，妾身都听您的。”

于是那么一个嗷嗷哭着的小奶娃子，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送到了凌安宫里。

跟来的奶娘和伺候的嬷嬷都是知情人，将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

“这可真是……”凌安仍处于震惊当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殿下说了，若您不接，恐怕小郡主只能没命了。”嬷嬷提醒她。

凌安便也只能应下来，无奈道:“殿下这可真是强人所难。”

她没生养过，也觉得那种事情离自己很遥远，眼下这奶娃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被亲娘抛弃了，撕心裂肺一般地大哭起来，奶娘怎么哄都哄不好。

凌安被她哭得心里面发急，对奶娘道:“我来抱抱吧。”

奶娘将信将疑地将孩子递了过去，也是怪事，凌安动作虽然笨拙，只能简单抱着摇一摇，但孩子哭声的确渐渐小了起来。

妇人们都觉得很神奇，一问才得知，原来凌安身上熏了安神助眠的香料。

连奶娘都忍不住觉得这位侧妃应该是个妥帖的，把孩子交给她肯定放心。

“她有名字么？”凌安问道。

“尚无。”嬷嬷回答她，“太子殿下只为皇孙取了名字，叫若麟。”

“若麟……”凌安若有所思，脑海当中也蹦出好些个有关女子美好品质的字，都可作为备选的行列。

不过这种大事，还是交由太子殿下自己决定比较好，她就不做这个主了。

小婴儿弄出的动静把山猫福福也吸引了过来，它围着凌安脚边转圈，立起身体把爪子搭上襁褓。

虽然它没少坑凌安，但是凌安还是将他带回了金陵，毕竟是一手奶大的，有感情了，没办法做到轻易抛弃。

她会对这个女婴也产生感情么？凌安不知道，想想就觉得头疼。

她觉得，等太子殿下过来，她要好好说道说道这件事情，能推辞就推辞，不行也可以养在别的达官富贵之家嘛。

因为这是太子殿下第一个嫡子，夜间于是就开始宴请群臣，就连抱病的德康帝也出席了，面上还带着一点儿笑意。

这个皇孙的到来，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为数不多的好事，因都被压抑得久了，都会趁着这场宴饮好好放松放松。

凌安那个时候正抱着“养女”，抬头看着天空中的火红的烟花，偶尔伸手去逗一逗孩子软乎乎的脸蛋儿。

怎么办，好可爱，爱不释手。

在她身侧，小锦儿也站在屋檐下，心事重重的模样。

凌安也注意到她，笑着问:“怎么啦？”

小少女扭捏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答:“……我吃醋了。”

凌安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没事的，就算有了弟弟妹妹，我和你爹爹也会一直疼爱你啊。”

“真的么？”

“千真万确，你是长女，你陪在你爹爹身边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他待你极好么？”

小锦儿松了一口气:“那倒是，爹爹是最疼我的。”

两个人就这般随意地在屋檐下聊着天，都没意识到这场晚宴实际上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只针对于异己者的压制与屠杀。

直到前厅那处，突然响起来许多兵刃相接的声音，穿插着许多怒骂与哀嚎……凌安才笑容一滞，连忙嘱咐守在她宫殿门口的侍卫赶紧去探探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