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在画卷里看到的内容，无量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先不说秦洵和游方之间似乎有些不对盘，如果问起师叔到时候估计又会引发他们二人的争执。而且郁攸其实都不清楚游方在画卷上加上这么个内容的用意。也就是说如果想要知道背后的真相，只有找到游方才能问清楚。
可自从上次游方消失过一段时间之后，无量总感觉游方似乎也不是那么无害。他知道的事情远比想象中多，足够解开无量所有的疑惑。而且从他日常的行为里其实不难看出，这人一直有一套自己的行为模式，即使是在情况尚不明晰的当下，他的那些计划应该也在顺利实施着。虽然游方不仅是无量的救命恩人，还曾经是教导过无量的先生。可时隔这么多年，有关于余书晴这个身份的记忆实际上已经很远了。
跨过时间长河去回看游方，无量只觉得从没看懂过他。
无量他们离开的那天，李雪缨特地赶来送了一程。虽然相处的时间不算太长，但李雪缨和无量投缘，两人倒是建立了不错的友谊。对于无量要离开这件事，李雪缨还是非常不舍的，临走之前又给了无量好几个亲手打的穗子，翻来覆去嘱咐无量要在书包和床头前挂好。
一直到李家的人来催了，李雪缨才吸着鼻子和无量道别：“下次再来找我。我带你去看拉纤。”
“知道啦！”无量从副驾驶伸出大半个身子去跟李雪缨挥手：“你也记得抽空来找我玩噢！！保重！”
离别的愁绪很远。一直到秦洵的车开出去有些距离，无量才悻悻关上车窗。这一趟回去无量就要做好面对双头的准备，这段日子虽然有惊险的时候，但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够化险为夷。直到此刻踏上返回追云山的路，无量才突然感觉到有些沉重的压力，似乎已经落在了肩上。
“在想什么？”秦洵正在开车，视线完全没有偏过来。
无量被他的声音打断愁绪，有些懵懂地“啊”了一声，倒是秦洵又好脾气地重复道：“我说，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就是不知道突然上山要怎么面对师兄们…”无量低着头抠手指，完全没有注意到后座闭目养神的游方抬眼瞧了过来。
秦洵知道无量是想起了死在回忆里的二师兄，这会便轻声哄她：“我已经提前安排你师兄们下山了，不要担心。而且他们从以前开始，也没有怪过你。”
无量的心情霎时间更加低落了：“是吗。我还以为这次可以见到师兄们，算起来应该有三四年没有和他们见过面了？”
一时不知道无量究竟想不想和师兄见面的秦洵，有些慌张地沉默起来。
游方还在后面踩雷：“等双头的事情结束了，你还可以和他们见面的，到时候还可以请李雪缨过来玩。”
秦洵最近几天还是头一次没有和游方唱反调，飞快接上话道：“对啊，到时候就带他们去山下吃小吃，然后看日出日落，还可以去高台上头放烟火…”
“…哦。”无量不仅没有被安慰到，甚至想起来之前做过的，关于师叔和自己跳崖的噩梦。刚才他们说的那些事情确实都是无量喜欢的，可是那一切都建立在“双头的事情”结束之后。
无量根本不知道最后活下来的会不会是自己，心情愈发沉重起来，整段路上都没有再说过话。
郁攸在游方面前话一向不多，秦洵和游方也完全不会交流，于是回程里只能听到无量的叹息声。
回去的路比较顺畅，与离开时不同，几乎没有堵车就回到了市内。秦洵察觉到无量的心情不好，主动带她去吃了最爱的蟹黄捞面。但是治标不治本的哄开心方法，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几乎是刚擦完嘴巴无量就又低落起来。秦洵没有别的方法只能尽可能地，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满足无量的所有小愿望，比如一次吃两份章鱼小丸子，买三个糖人，吃彩色棉花糖等等。
但听到无量说的“办理退学”这个要求时，秦洵几乎是没有片刻考虑就拒绝了。
“师叔。”无量吃着蓝色棉花糖，连嘴唇都变了色，“其实退学也没什么的。毕竟双头的事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秦洵有些心烦地抬手蹭了蹭无量沾上棉花糖的脸颊，耐着性子开口问她：“那为什么不是休学，一定要是退学呢？”
无量摇摇头：“其实我知道，我们根本就没有把握能赢吧。毕竟你们都要把我关塔里了。”
“那是因为…”
秦洵话还没说完，无量就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师叔你听我说完吧…其实我这段日子想过一些事情。郁攸把双头的半个神魂放进我身体里，就相当于我会承受缚生咒带来的效果。之前就说过，两半神魂其中一半若是死亡，另一半就会威力大增。追云道长也是因为这个才没有杀掉双头，而是收他做徒弟对吧？”
虽然想要否认，但秦洵还是没办法对无量说谎，只能硬着头皮点了头。
“也就是说你们把我放在塔里，其实就是怕双头为了提升力量会杀掉我…”无量顿了顿，有些艰涩地开口，“我猜。你们还害怕我会和双头合而为一，对不对？”星星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秦洵很想摇头，也很想告诉无量不是这样的。和无量一起生活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样子，可是无量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她真的不再是那个一直被护在身后的小孩了。
秦洵对这样的认知有些恐惧，只能紧皱着眉头去看无量低垂的眉眼。
“其实我都知道。”无量不去看秦洵的表情，“我还知道进去塔里之后，估计很久很久都不会放我出来。而且即使是你们消灭了双头，作为有着他一半神魂的我也会被杀掉。对不对？”
秦洵心口抽痛，下意识就把无量揽进了怀里。蓝色的棉花糖掉在地上，和早先积起的雨水很快就融合到一起。秦洵的下巴紧紧贴在无量耳侧，声音里全是隐忍：“不要再说了。一定有办法的。我不会让你死。”
无量故作轻松地抬手在他身后拍了拍：“那不都是后话吗？退学这个事情我也想了挺久的，本来我也不爱上学。而且到时候如果我死了，你再办手续不是挺麻烦的吗…”
话还没有说完，秦洵已经一巴掌拍上了无量的后脑勺：“怎么说话的。”
“用嘴说话呗。”无量有些不在意地退出秦洵的怀抱，吸着鼻子朝他伸出手，“棉花糖刚弄掉了，再买一个吧？最后一个。”
秦洵深深望了无量一眼没有拒绝她，颇有些顺从地把皮夹递给无量：“最后一个。”随后看着无量蹦蹦跳跳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作。
无量进塔的前一天，秦洵和游方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料想是和自己的事情有关系，无量破天荒地没有去问原因，只爬上房顶看星星。
郁攸陪在无量身边有些慵懒地蜷缩着：“看得见星星吗？”
“看不见。”无量两只手都枕在脑袋下面，看着漆黑的天空中明灭的微弱光点沉沉叹了口气，“你说，我会在里面呆多久？”
“起码要十天半个月？”郁攸也不知道，只能含含糊糊乱猜，“害怕了吗？我会陪你一起进去的。”
无量摇了摇头随后抬手在郁攸画卷上轻轻拂过：“怕倒是不怕，就是糟心。临死前的等待也太折磨人了。”
郁攸却突然飞快地捂住无量的嘴：“呸呸呸。人家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你哪会这么快就死掉？”
“？”无量咂舌道，“不然你说点好听的？”
“那…祸害遗千年？”
就不该对他抱有期待。
“怎么爬那么高？赶快下来睡觉了。”秦洵站在屋檐底下仰着头喊无量，看来和游方之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
无量嘴上应着“好”，动作却是慢吞吞。等到她爬下来之后，果不其然看见了还等在原地的秦洵。
他对自己一直很有耐心。无量深吸口气小跑着到秦洵身边：“事情说完啦？”
“嗯。”秦洵抓了抓无量的手，“怎么这么冰。大冬天的爬那么高做什么。”
无量笑嘻嘻地把手揣进兜里，倒退着走路和秦洵说话：“想看星星！不过最近星星都很少呢。啊对了，后天就过年了，我看着怎么没挂上红灯笼，也没贴窗纸呢？”
秦洵脚步微顿：“…往年都是你大师兄负责，今年让他们提前回家了，便没有准备。”
“是吗！”无量故作深沉地点头，“还有一两天时间呢，我明天进塔里也无聊，可以剪很多出来！”
秦洵连忙摆手：“可别剪。剪得好不好另说，你把塔里弄的到处都是碎纸还要想办法打扫。”
无量乐颠颠地笑得开心：“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我在塔里面也是等死…”话还没说完，无量自己倒先顿住了，嚅嗫半晌也没有继续开口。秦洵也停了脚步，面上表情晦暗不明，一时间倒叫无量更加紧张起来，快两步就跑去了他面前：“师叔…我…”
似乎是下了决心一般，秦洵带着惯有的认真问她：“如果你不想进塔，我就带你躲起来。”
“躲…躲起来？”无量心如擂鼓，但还是很快摇了头，“师叔你说什么呢，还有哪里能比这塔更安全呀？其实在塔里也挺好的，除了有点闷…”
秦洵没有再接话，好像早就知道无量会是如此反应，这会只沉着脸牵着无量继续往房间走。无量也不敢做声，等到了后宅，乖乖洗了手刷好牙躺进了被子里之后，秦洵才又离开了房间。
“你为什么不跟你师叔一起走？”郁攸贴在无量脑袋边上，认真出谋划策，“我觉得比起我师父，似乎秦洵这小子更可信啊。”
无量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他：“你竟然会说自己师父坏话！！”
郁攸给噎了一下，但很快就继续道：“废话！我现在和你可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死了我也不好过。而且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师叔可不像会伤害你的样子。”
“当然啊。”无量睁开眼睛，双眼明亮有神，“我当然知道师叔绝不可能伤害我。可是我在塔里的时候别说有游方先生和师叔，就连塔都会庇佑我。虽然逐月塔坍塌之后只剩下第一层还完好无缺，但是庇佑我怎么着也足够了。如果我跟师叔离开了，他不仅没办法放开手脚做事，还要想尽办法保护我。我不想要这样。”
无量说得没错，按照秦洵的性格，万事以无量第一。如果真的两人当真一起躲着，想必任何危机和重担都会由秦洵承受。
郁攸点了头表示赞同：“不错。你还挺有担当。而且如果你们走了，我师父就需要独自给你们收拾残局。”
“啊？”无量有些不解地挠头，“为什么我们走了是他要给我们收拾残局？难道不应该是我们正在给他擦屁股吗？他要是有本事，也不会让双头逃掉了。而且正常算起来，不是你错信了双头才把他放出来的吗？”
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郁攸无言以对，只能催着无量赶快睡。
夜深了。
无量好不容易摆脱了脑袋里杂七杂八的事情睡着，却被人拍着脸叫醒。
来的人是秦洵，他手心冰冰凉凉的，直把无量冻得哆嗦：“无量。快醒醒。”
“师叔？”无量揉着迷蒙的眼睛刚坐起身就被秦洵拿着毛衣套上脑袋，这会有些机械地把手伸进秦洵给她找好的袖子里，“什么事啊？怎么这么着急？”
秦洵手上没停，给穿完毛衣又立刻套了个毛线马甲：“秦家祖宅里出了点事。我要立刻赶回去。游方也有急事处理，你现在就先进塔去。”
无量就在这一瞬间清醒过来，连忙应声：“好。你们不用担心我，只管放心去办事。我就待在塔里哪里也不去。”
“嗯。”秦洵伸手整了整无量额前的碎发，随后缓缓在无量额上落下一吻，“我会尽快回来。不要害怕。”
什么也没有说，无量只抿着嘴严肃点了头。
其实也只比原定计划里进塔的时间提前了几个小时，无量的衣服包裹全都收拾妥当，这会几乎就是提着就可以走。秦洵握着无量的手在前面走的飞快，一边走一边给无量继续交代事情。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给你备了两个月的压缩饼干自热米饭还有水。塔里面通了水电，你睡觉之前记得关电源，小心触电。”
无量抱着一大提压缩饼干忙不迭地点头：“师叔你放心。这些我都知道。”
两人已经到了塔前，这会秦洵扶着无量的肩膀安慰她：“不是一定要两个月我才会回来，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多准备一点。”
“我知道啦。”无量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那师叔你这趟也要注意安全。”
“好。”秦洵只说了一个“好”字，无量却莫名很放心。
逐月塔虽然因为山体轻减位置发生了一些偏移，被划进了二十五中学的范围里。但自从上次逐月塔倒塌之后，校方就和秦洵沟通过，把这块单独划分出来，离塔近的班级也都安排了新的教室，所以塔的四周已经鲜少有人迹。无量两人并没有经过校门进来，所以也并没有碰上看守校门的执勤保安。
原本恢宏壮丽有好几层高的塔，如今只剩下第一层还岿然不动。上面的塔身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坍塌后，碎石砖块围绕塔的一层环绕着，形成一道天然的防护圈。可在这堆废墟中，偏偏空出一条小路来直通一楼塔门，倒给无量省了不少事，这会三两步就进了塔中。
塔内一层面积足足有二三十平方，应该是秦洵事先布置过，里头的生活用品一应齐全，甚至还有张足够两人睡的床。无量随手把背包扔到地上，躺在床上发着呆。
“你说我师叔是不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不然怎么把这塔里整装得像正经房间似的？”
郁攸来回看了看简单拉着屏风的厕所，回答着无量的问题：“我感觉也是，这应该还特地通了管子吧？这马桶怎么还是全自动的？”
“是吗？”无量也来了兴趣，跑去和郁攸一起研究。可没过一会无量却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靠近了，浑身僵直起来。郁攸也有感觉，拱起身子飞到了无量面前。
塔门上打的玄铁大锁，是从里面落上的，无量倒不担心有人会来搞破坏，就怕好死不死来的是双头，当下心里就有些惴惴。
“是我。”游方抬手覆上塔身的一瞬间，熟悉的感觉就让无量放下心来。
“游方先生怎么来了？”无量快两步走到门口听游方说话。
“嗯。临出发前过来看看你的情况。”
无量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这几天都被秦洵拉着刻意避开了游方，压根没时间和他单独说话，这会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一时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游方却好像能猜到无量在想什么，说起话来直击命脉：“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虽然现在的双头只有一半神魂，但我还是不得不做好万全的准备。”
“我是用来分担他力量的工具吗？”
“怎么会这么想？”游方挑着眉敲了几下塔壁，“为了你的安全，待在塔里我觉得更好。”
无量用脚尖在地上胡乱画着：“可是你迟早会杀掉我对不对？等到双头一死，我就变成了身负他一半神魂的最大威胁。而且我听郁攸的意思，是你特意在画卷上加上的内容指引他将一半神魂放进我身体的吧？”
游方这次却没再正面回答无量的问题：“你身上不止有一半。不然你以为，为什么那一半进入你身体的时候没有侵占你的意识？你远比我想象中融合度更高一些。”
“什么意思？”无量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很久之前莫名其妙的左手力量，还有一半神魂进入身体后左肩的防控，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还在我身体里面放了什么？你把我当作牵制他的容器？”
“你不是容器。恰恰相反，你才是对付他的最有力武器。”
无量大脑一片空白，却听见外面游方似乎要走，下意识喊住他：“先生！你不会害我的对不对？”
熟悉的称呼一时间倒让游方有些怀念起来，怀念当初还擒着自己裤腿扯皮的余书晴。但怀念也是转瞬即逝，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塔边，临走前回头又给塔身放下了一层透明的罩子。
然后用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缓缓吐出一句：“谁知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