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天香在客堂，官帽椅的椅面很硬，铬得她两股有些生疼。天香小小地挪动了一下姿势，一双眼又忍不住地往门外张望。‘都这个点了，他怎么还不来？’天香心中焦灼，白日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彷徨和恐惧又一丝丝从心底里窜上来，教她不自觉就打了个寒战。
砚台守在一旁。几上的茶已经换了三盏。因得早上的事，砚台对天香仍是有些惧意。他小心地换上第四盏，又偷偷瞧一眼天香神色，发现她脸上淡淡的倦意，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公主，可要小的先去传菜？”
“不用。”天香快言打断，她摆摆手，想做出随意的样子。但摆了两下，又觉得看上去太刻意，便悻悻地收手，又去拿茶盏，想喝口茶缓解一下眼前尴尬——但没想到这茶却是滚烫的。天香猝不及防，手却已经在手指察觉到痛意的时候就条件发射地将整个茶盏丢了出去。哐镗一声，惊得室内两人都不自觉地瑟缩了下身子。
砚台是瞬间便跪倒在地的，他埋着脑袋，叠声说了几句，“小的该死。”见天香没有出声，更是不敢把头抬起来。
天香呆愣愣地坐在那里，她的视线扫过地上四散的碎瓷片，又抬起手指，看指尖被烫红的一块，才后知后觉地又感觉到了痛意。天香抿了抿唇，叹口气，道，“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你。你先起来吧。”
砚台嗳了一声，谢过天香后，就蹲在地上，将较大的碎片小心拾起放在掌心，又托着往外走。
冯素贞恰好过来，她与砚台撞上，看到砚台手中瓷片，便问，“这是怎得了？”
砚台支吾了一下，回头去看天香。天香发现砚台眼中惶恐，便故意做了轻松的模样，说，“手一抖，不小心把茶盏摔了。”
冯素贞便没有再问。她让砚台继续收拾，自己往天香那边走，“怎么这么不小心，割伤手没有？”
天香看到冯素贞嘴角噙的淡淡笑意，又觉得他语气比平常冷淡了些，心中就有些委屈。‘这毕竟是在他府上，这么多双眼睛呢。’天香安慰自己两句，她虚握了拳把指尖藏在掌心，抬头看向冯素贞，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没有没有，怎么会。”
冯素贞却是有些不信。她停在天香跟前，微微弯了下腰，冲天香伸出手去，“给我看看。”
天香眼神虚晃了两下，又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冯素贞。发现她目光坚决，才缓缓地把手递过去，“真的没有破。”
天香手掌摊开的瞬间，冯素贞便看到她的手指前端微微泛红。冯素贞心头忽得一跳，她蹲下身，把天香的手翻转过来，果不然就看到她五个指腹通红一片。冯素贞猛吸了口气，她小心地用自己指尖去触那块，察觉到天香不自觉缩了缩手，冯素贞眉头更皱，高声喊到，“砚台，去冰室拿盆冰来。“
砚台自然是麻溜地去了。天香好似做错事被发现一般。她不敢看冯素贞，只低垂着脑袋，瘪了瘪嘴，低声说到，“真不是很疼，没事的。皇嫂，她还好吗？“
冯素贞却好像没听到，她凝着天香通红的指腹，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直到天香试探地喊了两句“皇兄？”，才咬了咬牙，说，”无碍的，你先别说话。“语罢，又想起自己现在双手比常人冷上不少，就让天香先把指腹贴在自己手背上，才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减轻了些微疼痛，天香轻轻舒了口气。但听眼前人问话，心中没由来地突然有些委屈。天香瘪瘪嘴，她原想埋怨几句，抬头看到东方民眉头紧锁，心中就又有些窃喜。天香心思百转千回，最终也只吸了吸鼻头，说，“我饿了。”
冯素贞闭了闭眼，她又如何不知天香心中所想。枯等一日，若是放在以前，恐怕整个吴王府都已经被天香拆干净了。天香隐忍如斯，又如何不教她感动非常。冯素贞心中沉沉叹息，只可惜。
眼前人的异常沉默让天香有些疑惑。她刻意压下心中所有不好的猜测，伸出没伤的左手去触冯素贞的额头，“奔波了这两日，可是累了？“
“无碍的。“冯素贞看天香。天香被她脸上突然绽开的笑意惊得一愣，但又抑制不住心中淡淡的喜意，嘴角不自觉得上翘几分。
砚台便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天香看他端着铜盆在门口犹豫的模样，一个激灵，手便不自觉地快速从冯素贞的额上抽了回来。等反应过来，天香只觉得掌下空空，胸中一股浊气就升腾起来，让她觉得有些气闷。‘自己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般胆小了。’
冯素贞倒是自在很多。她起身，吩咐砚台将盆放在几上，又叫他去拿烫伤药膏。说完，冯素贞去看铜盆。天气已寒，切好的冰块几乎未融，这让她有些满意。冯素贞走到天香侧边，她伸手拿起天香手又仔细看了看伤处，才开口说到，“冰能解火毒，你把伤处放在上面，若是冻得疼了，就拿起来缓缓。”
天香顺从点头。她看冯素贞眉头紧皱，一双眼紧盯着自己伤处，心中就觉得甜蜜蜜的。连手上的痛楚，也好像消散了不少。她小心伸手，先是用食指指腹轻触了下冰面。手下平滑冰凉，甫一触到，就手上那股灼伤般的痛感就减轻不少。天香心中一喜，赶忙得将整个手都贴了上去。
冯素贞自然是将天香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只是她此时心系天香伤势，便没有察觉到自己早已因为天香孩子气的举动而悄悄勾起的唇角。反倒是天香偶尔抬头，看出了冯素贞眼底的宠溺与笑意。天香只觉得两颊一烫，便又赶忙地低头去掩饰自己瞳中浓的化不开的情意。
无意维持的平静并不长久。不消一会，天香便觉得手指冰凉，她抬起手，凑到嘴边想哈口气暖暖。
冯素贞赶忙地出声，道，“别，会疼。”
终究是晚了一步。卷土重来的痛楚并没有之前那么肆虐，但仍是让天香公主疼得一抖。因得冯素贞在场，那股疼痛很快便化成委屈，天香眨了眨眼，睫毛上就挂了两颗泪珠。
冯素贞看着天香眼泪汪汪的模样，差点脱口而出的说教被硬生生咽回肚中，只换成一声无奈的轻叹。她小心地把着天香的手，让她重新去扶着冰面。才开口说到，“本来就是要用这冰的寒来把你手指上的热毒导出，你倒好，这一哈气，不就又给它加了把火。”
疼痛再次减轻，天香瘪了瘪嘴，轻声嘟囔，“你也没有说不能啊。”
“还倒又是我的不是。”冯素贞被天香的话头一噎，但看着她的模样又发不出脾气，只好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天香小心翼翼地抬高眼皮去看冯素贞，见她气鼓鼓的模样，不自觉就噗嗤笑了出来，“好了东方嬷嬷，我错了，你罚我吧。“
冯素贞自然是不会罚她。恰此时，门口传来脆生生的一声，“王爷，您吩咐的粥已经好了。“
冯素贞应了一声，说，端进来吧。
天香没有见过这个丫鬟。又不知道她端得什么，忍不住心中好奇，便升长脖子张望。冯素贞看她这般模样，低低笑了一声，道，“知道你饿了。”她唤小丫鬟把粥放在铜盆边上，又询问一句，“夫人那边送去了吗？”
那小丫鬟点了点头，回到，“碧落姐姐送去了。”她年纪不大，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在天香身上打了个圈，看到天香也在看她，又赶忙地挪开眼，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冯素贞点了点头，她说好，又让小丫鬟出去。天香看那小丫鬟退出两步就小跑着走开，几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不由得有些好奇。“她跑什么？我看着这么可怕的吗？“
冯素贞轻笑了下，道，“可能因为府上鲜有女客，所以好奇吧。不用管她。“语罢，冯素贞去端瓷碗，用勺子搅了两下，才延着碗壁刮了半勺，递到天香嘴边，”我知道你不爱吃这些清淡的东西，只是你饿了一天，若是直接吃太油腻的食物，怕是要不舒服。“
天香自然是不会在意那勺子里是什么。她把粥含入口中，抿了好一会，才咽下去。
冯素贞有些在意，问到，“可是太烫了？“又仔细吹了吹第二勺，才递过去。
天香含着粥微微摇头，她心中感动，眨了眨眼忍下泪意，才低声说到，“我只是在想，就算你喂过来的是毒药，我大概也会咽下去的。“
冯素贞动作一顿。她感觉自己脸有些不由自主的僵硬，强行扯了下嘴角，才故作轻松说到，“瞎说什么呢。小心手，若是感觉到冷，就抬起来缓缓。幸好伤的不重，没有起水泡，等会涂点药膏，应该就好了。”
冯素贞的避而不谈让天香有些淡淡失落，但比起从前，这人已经算是有了长足进步。又有什么不满足呢。天香暗自劝慰，现在这样，就已经是以前从不敢想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