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但是那日在乾清宫，皇兄明明说，父皇是在收到庄嬷嬷呈上来的那本史记后气急攻心，才导致阴阳断魂散毒发。’
滔天的巨浪落下后，心境将平未平时刻又有顽石击落，让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情绪又起波澜。东方民两条手臂放在桌沿，脊背挺直螓首微垂，一双眼睛盯着老木桌上的黑色疤口，反复推敲已知的信息。
‘若是照皇兄所说，父皇是因为知道自己与天香的私情而气急毒发，那么引他怒火的，应该是自己身为女子身仍与天香牵扯不清。但是，阴阳断魂散毒性发作缓慢，按自己那日见到父皇的样子，那毒应该在天香从京城出发前就已失了控制。若是父皇在那时就得了消息，又怎么可能放任天香来吴州？’
‘但若父皇并不是因这事毒发，而是因为天气转寒，自己开的方子失去了原有的药力呢？’东方民眉头微蹙，考虑着这件事的可能性，‘那时自己远在吴州，若朝中御医无人发现毒性在他体内蔓延，以致日夜积累，积重难返，倒也不是没可能。而皇兄可能只是错把这两件事混在一处，给了自己错误的答案。’
‘不对。’东方民心神一凛，整个人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她突然想起，那夜正德帝本已失去神志，是在东方宥对她屡屡出言打击，逼得她气血逆行几要自戕时才睁了眼。那时候的她下意识将正德帝眼底的绝望与苦楚归结为对自己的失望，但现在想来，以自己对正德帝性格的了解，若他是真的被自己气到那种地步，他眼神里流露出的感情，又怎么可能是绝望和苦楚？
东方民觉得自己周身发寒。她想起正德帝死后，东方宥为他上的谥号，以及东方宥对自己和梅竹的几次为难。当时的她并未深思，也没有将正德帝先前对自己的暗示与此事联系起来。但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因得东方宥的述说将父皇的死归咎己身，甚至差点因此而亡。而自己醒后，更是因为屡次察觉到东方宥的恶意而不得不一退再退，一直走到今日这形同被圈禁的地步。
东方民双眼紧闭，仔细回想自己被东方宥拖出寝殿前正德帝的每个表情。那一夜的情形在她脑中循环反复，直想到她的脑子好似被人撕开，又被刀劈针刺，她才猛吸了一口凉气，站起身来——那日自己向父皇认错后，皇兄看似替自己求情。但父皇死死盯着的人，一直都是皇兄，而不是自己。而父皇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个字，是‘走’。
是走，而不是滚。
东方民身上的每条肌肉都在抖，她脑中有个可怕的猜测，让她再无法维持冷静。她后退一步，撞得条凳倒地，发出响亮的一声‘嘭’，但她来不及顾及，甚至没有听到后边那桌人发出的不耐责问。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比昨日得知天香非正德帝亲生时更乱，而现在脑中唯一的念头，就只剩下了——去见天香，问她去吴州前，父皇可曾与她说过些什么。
“看着是个读书人，怎得这么不懂礼数。”身着狼皮裘的男子看了眼离去的东方民，不满她先前无视自己责问，对着背影啐一声。
“好了好了。”坐他对面的人替他倒了杯茶，劝解到，“可能是遇上了什么难处。来来来，喝茶。”
那男子又低声咒骂两句，才拿着茶杯一饮而尽。他把茶杯放下，咂了咂嘴，继续他们先前的话题，“我听说最近北边不安定，胡兄从大同府来，可有什么见闻？”
胡姓商人叹口气，摇了摇头，道，“从去年头上这日子就不怎么好过，可不管怎么样，这生意都是能做下来。可今年你猜怎么着，来大同的鞑靼商人，甚至还没有去年的十分之一多。我有个老兄头铁，带着货物出关去，可没成想遇到几个天杀的鞑靼兵，不但把货都劫了去，还杀了他好几个仆从。要不是他老兄跑得快，恐怕也得交代在那里。”
男子听得气愤，右手成拳敲了下桌面，骂到，“真是天杀的鞑靼兵。”他骂一句，又有些奇怪，探着脖子问，“你老兄前两年在那边不是生意挺好做的吗？自从四十年前武宗皇帝攻灭女真，鞑靼人就跟咱们定了盟约，说好了在边境互市，还在大同和宣府建了市场。这么多年一直安安稳稳，怎么到这两年就变了？”
“唉，可别说了。”胡姓商人摆了摆手，颇有些心灰意冷的模样，“要变天啦。我有几个相熟的鞑靼朋友，他们去年来大同时跟我说，他们王庭里那个布尔尼汗年老重病，怕是活不了多久。当年武宗皇帝攻灭女真，救出了被囚在沈阳中卫的阿布奈汗*，阿布奈和布尔尼父子感念武宗皇帝，才与我们签订盟约。可布尔尼的弟弟罗布藏虽然仇视女真人，但在当时就极其反对他父兄与我朝结盟。现在布尔尼汗病重，听说罗布藏和布尔尼的儿子于单正在争夺汗位。要是汗位让于单继承了还好，要是让罗布藏抢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东方民步履匆匆，自是不知她走后那两人又谈了些什么。她一路失魂落魄，虽心中风云诡谲，但仍记着不能惹人注意，故而并未从坊间大路走，转而钻了几条弄堂，最后停在公主府对面的一条小巷子里，凝神看对面的红墙绿瓦。
她一路急行。早春的风算不得暖，拂过她因情绪激荡而沁满汗水的额头，让她的一颗心渐是冷却下来。她知自己先前有些热血上头，现在冷静下来，又不禁有些懊恼，‘自己现在境遇艰难，好不容易才说服天香莫要与自己交往过密。今日若是因得这没根没由的猜测就贸然去找她，若是惹得皇兄迁怒，那就与自己的期望南辕北辙了。’
东方民咬了咬自己下唇。她心中纠结，既想快些验证心中猜测，又怕将天香拉入局中，直到左手将右手捏得通红，也做不出决断。她又看了眼公主府上蓝到透明的天空，身形松懈下来，‘罢了。无聊真相如何，都不会让现在的局势改变分毫。若是弄巧成拙，被香儿追问自己为何要问她那些，只会把情况弄得更糟。再者，自己虽然知道香儿非父皇所出，但对她身世仍是一无所知。还是等自己找到更多线索，想出万全之策，再来寻她。’
东方民来时急切，去时忧愁，便没注意到，她离开不久，身后巷子里走出来的人。
*阿布奈、布尔尼和罗布藏均为历史真实人物。1669年，康熙帝以多年不朝觐等为由，将阿布奈□□于盛京沈阳。1675年，布尔尼与其弟罗布藏发动叛乱，企图营救阿布奈，但被清廷平定。布尔尼和罗布藏被射杀在草原上，阿布奈被绞死在沈阳。
在此文中，设定1644年大顺覆灭明朝后，躲避在蓬莱岛的建文帝朱允炆后人从蓬莱岛西渡回宁波府，并在宁波府祭天登基，尊朱元璋为始祖，续国号明。因其从东方回归，故自号东方，不继续用原来的朱姓。1645年，清兵继续南下，发起扬州十日、江阴屠城与嘉定三屠，后明□□宣布北伐。经□□、太宗、武宗苦战二十年，于1665年占领北京，期间□□、太宗均战死沙场。武宗继续北伐，于1670年与清军决战沈阳，覆灭清朝。
所以在本文的架空框架中，阿布奈、布尔尼和罗布藏的命运被改写。历史上布尔尼和罗布藏死后，北元政权及其余部彻底覆灭，在本文中，北元政权得以保留。于单亦是虚拟人物，借用西汉时期军臣单于儿子的名讳。
再注，此文架空，一切设定只为合理化电视剧剧情，不要上升民族矛盾和历史真实性问题。
另。我看到留言有人问为什么会得出‘吴王妃是留给天香’这个结论，群里也有人问过。所以在这里解释一下：读者拥有上帝视角，所以我们是跳脱剧情直接知道真相的。但东方民作为文中人，她只能通过自己掌握的有限的东西来做出推论。所以‘吴王妃的位置是留给天香的’只是她的一个猜测，而不是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