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鹿与蔷薇

迷鹿与蔷薇

第2章 相见

上一章 简介 下一章

最初的感受是阳光的气味,甄严醒过来,医院的病房里有种陌生的安全感。苏敏就在旁边,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

“醒了?你总算醒了,可把我担心的,睡了三十多个小时了,怎么都叫不醒。那医生还说该做的检查都做了,最多有点脑震荡而已。诶,在听吗,和你说话呢。”

“有镜子吗?我想看一下。”

苏萌虽然惊讶,还是找了镜子给他。

甄严看了看镜子里陈津燃的脸,说:“没死就好。”

“死什么死,我告诉你,我连你爸妈都没提,你要死了,好,都赖我身上了,我还得替你办身后事。行了,我太忙了,没事我们赶紧出院,警察还找你呢。”

“别,我需要缓缓,我有点乱。”

“行吧,是该好好捋捋,你导师到底咋回事啊。我先去叫医生,再给你弄点吃的。”

“好。”

甄严闭上眼睛,从起以后,他就是陈津燃了。茫然之后,他内心压抑不住地激动,他成功了,他把自己脑子里一切都复制进了他的学生的脑子,就像灵魂夺舍重生,这样的研究成果实在无以伦比。此时此刻,其他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未及出院,警察先来了。www.qixinyuan.com.cn 米妮小说网

“老师说有人要害他,那天在实验室,他只是想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我,怕有人不让,才反锁了实验室。学校想夺取他的研究成果,所以才把他开除的。简遥的事情老师是冤枉的,老师和她是清白的,更不可能杀害她。后来,老师发现自己中毒。对了,老师他怎么样了。”

“甄教授已经死了。”

“啊!”

“既然发现中毒,为什么不寻求帮助,还有我们一直联系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们强占实验室,阻碍公务,是有可能犯法的知不知道。”

“我是课题组的研究生,我又没有被开除,在自己的实验室里——电话,我都没空去看手机。”

“为什么不求救?还有,你头部受过撞击,力道不小,怎么回事。”

“我是要求救,老师不让,说来不及,后来我是不小心撞到哪里了,就晕过去了。”

“是不是撞的,你会不确定,还是说被人打的?”

“是被我老师打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

“虽然实验室里研究成果是你们导师的,是你们课题组的,但是实验室,实验设备是学校的,是国家的,知道吗。现在设备损坏的很厉害,如果追究起来,发现你存在主观刻意破坏机器设备,那是要付刑事责任的,你要合作,坦白从宽。”

“设备损坏了吗,我没有隐瞒,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要是想起什么要交代的,和我们联系。”

“好的,好的。我一定配合调查。”

说话的警察递过来一张的名片,普陀区公安局刑侦二队大队长关正弘。关正弘的身边是一位年轻的女警察——爽利地漂亮,一直没有说话,一双大眼睛死死看着陈津燃,没离开过。

苏敏开着小货车来接陈津燃出院。事事落后,反应模棱两可,跟着急急忙忙的苏敏,倒是不露破绽。到进了老旧小区里这个阴暗潮湿的一楼套房,陈津燃松懈下来。他靠在沙发上,感受自己更加年轻的身体。他以前就见过苏敏,知道是陈津燃的女朋友。想到这里,隐约感到一丝刺激。苏敏长得不错,只是生活痕迹浓烈。看着忙着做饭的苏敏,那两条从骨头里粗壮出来的大腿连着屁股肉密密又糊糊地挤得严丝合缝,陈津燃暗自嗤笑,自己怎么下得去嘴。

吃饭时,苏敏把红烧肉往陈津燃前面推,大咧咧地开口。

“你导师出了事,那你的博士学位怎么办,你不会被开除吧。”

“不至于,我没干什么,只是听话做事。这种情况一般给我两种选择:一是尽快毕业,二是全校范围内让我再挑一个导师。我该是前者吧。”

“真的?那就好,你导师也不是什么好人,一直拖着不让你毕业,明摆着利用你替他干活。也不想想,别人生存多么不容易。”

“看你,是让你辛苦了。”

“还行,卖菜好挣钱。等你毕业了,我就不卖了,我们回家把婚礼办了。这几年攒的钱也够,到时候你把给我爸妈那份彩礼送过去,就说是你挣的。我们一定要风风光光地把事办了,给爸妈们长点脸。再说,我们也该要孩子了,我再不生就老了。”

“小敏,你说如果我有了很多钱,我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吗,完全为自己而活,不为家人,不为过往,不为争口气,也不为你。”

“你脑子瓦塔了,你不怕我捏死你。”

“当然你也会有很多钱,你也不用再为我而活着。这么多年,你补贴我读书,照顾我家里,好好一个大学生,沦落在菜市场卖鱼,到了嫁给我,生孩子,继续困在家庭里,困在你在乎的人的生活里。小敏,那你自己呢,你的青春你的人生。如果有了钱,你不该谁也不为,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生活吗?”

陈津燃伸手抚摸苏敏耳边的头和发,像怜爱一只宠物。苏敏不太习惯,几欲闪躲,眼眶却有些湿润。

“陈津燃,你少臭美啊,我可从来都只为自己而活着。好,你要是有钱可以弥补我,那再好不过。有了钱,老娘也不用你了,我也不稀罕做啥博士夫人。不过,你想清楚了,以我和你和你家这么多年结下来的纠葛,那得用多少钱才能一一拆解的开。我算算,两百万,额,得算利息,二百五十万吧,你个二百五。”

苏敏说着笑了,眼泪却掉下来。

陈津燃温柔地擦去苏敏脸上的泪水。

“我心疼你,会对你好的。”

气氛突然有些怪异,苏敏打去陈津燃的手,嚷着快点吃饭,仿佛要把一副即将抽象的画,拉回现实的照片里来。

“我下午去一趟警察局,回来我去菜市场找你,帮你卖菜。”陈津燃突然说。也许吧,他最终会远离原来陈津燃的一切,但是此前,他希望替这个被他掠夺的可怜的年轻的生命做出一些交待和补偿,不设期限。

“遗嘱

本人甄严在清醒理智,绝无胁迫的情况下,苦于时间紧急,自书此遗嘱以备不测:如本人故去,本人名下所有财产及权益包括现金、存款、股份、不动产、科研成果等,全部由本人的学生——华东大学的博士生陈津燃一人继承。

津燃吾徒,为师遭人陷害,深感危机四伏,命在旦夕,举世除你再无一可信之人。若然为师果遭不测,你承我衣钵,继我财富,定要为我查明真相,报仇雪恨,切不可负我。为师九泉之下,眦目以待。

甄严立,2019年4月5日,”

温娅楠念完信,不禁莞尔。把信递给关正弘,却走到陈津燃这一边,把手搭在他肩膀以上,几近脖子。

“没想到甄教授还喜欢掉书袋子,半文半白的,演戏一样。陈博士,你意外吗。这封信该不会是作假的吧。”

陈津燃早已做呆若木鸡状。

“啊!怎么会!这也没想到,信里会是这么严重的事儿。信是老师被杀前一天我在老师家,临走时老师突然给我的保管的,说万一他出事了才能打开,当时我还奇怪,就把它藏在家里。那天你们一走我就想起来了,现在信是当着你们的面拆的,封口你们都检查了。你们可千万别怀疑我,老师那点钱我不要就是了。”

“体温偏高,心率加快。”温亚楠缓缓地说。

陈津燃的头转向肩膀上的手,那里的接触更紧密了。又抬头向上,用力地去看身旁的女子。语气里却透着惊慌。

“这,是温警官你,你长得太漂亮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这句话说出口,仿佛有一种快感袭边全身。身边的女子,尽管才第二次见面,却深深被她吸引住。哪怕只是站在身旁,不用眼睛去看,都能感受到那宽大的警服里,坚挺的胸部,以及下面一直平坦的腰腹,那样的一直平滑下去,直到微微地凸起——

温亚楠一愣,面上飞红,讪讪地收手,便往回走。

“那点钱!你知道你导师那点钱是多少钱?”关正弘拿着相机对着信和信封拍照。

“呃。”

“你导师的遗产,我个人保守估计啊,至少五个亿以上。”

“什么!”陈津燃大惊失色,几近从位置上蹦起来。心里却有笑意,还好惊退了那只手,不然如何解自己内心并不为所动。

“别太激动,首先这份遗嘱要是真的,而且在法律上有效才行。你知道甄教授的母亲还在世吗?”

“当然知道,那个人,她不配做母亲。导师在两年前已经登报和她脱离母子关系。”

“配不配的,不是你该说的。另外你导师有婚约在身,天中集团董事长的三女儿林鹿薇,对吧,都已经订过婚了。”

“姓林的欺人太甚,没有我老师的父亲,能有他们林家。我老师刚出事,他们就发了单方面的声明,和我老师解除婚约。”

漂亮的温亚楠终于又肯开口了。“那倒是有点冤枉林家,据我们所知,那份声明是林鹿薇背着家里,通过媒体朋友假做的集团声明。而且按时间,这遗嘱写在声明之前——”

“那也是她个人意愿,老师肯定知道和她之间的虚情假意的。财产先不说,温警官,我想为我老师查明真相,找出凶手,我能不能参与调查。”

“这——”温亚楠看向关正弘。

“求求你们,关警官。老师死不瞑目,做学生的不能不听他的遗言。老师把我当兄弟,当亲人,现在只有我对老师的情况最了解,而且老师相信我破案的能力,我只是想帮忙。”

“破案能力?”关正弘哑然失笑。

“我智商高,这个案子涉及的人事,很可能和老师的研究有关,这方面只有我最了解。”

“智商高,有人这么夸自己的嘛。”温亚楠也笑了。“关队,不如试试他,三一二的案子——”

“行,你去拿卷宗过来,再带一份保密协议过来。小陈博士,我给你看个案子,你帮忙分析分析,无论结果是怎么样,不许泄露。”关正弘又皱起眉头。

那是些让人感觉鲜红的照片,仿佛看见了满地的血。陈津燃深深吸一口气,他闻到了血腥味。

“知道死亡讯息吗?”温亚楠说。

“啊?”陈津燃回。

“就是死者临终遗言,能对凶手身份或者对破案起关键作用。”关正弘说,他微微一笑,似老者莞尔,“不过我个人还是觉得,那些是小说里的情节。”

温亚楠不急不慢,说“先说案情。死者是一名初中数学老师,女,二十八岁,未婚。我们判断死者是坐在书桌前面,被人从背后捂住嘴巴,连刺了七刀,失血致死。从伤口各种数据分析,凶手应该是个男人,用刀不像老手,两刀刺到肋骨,而且下手也莽撞,身上肯定沾了不少血。但在行凶之后,凶手却似乎变得冷静,非常仔细地清理了现场,包括血迹,脚印,指纹等等,具有一定反侦察能力,或者是一个有知识有能力的人。

案子的第一个特点是:熟人作案,凶人甚至是死者内心可亲近的人。

凶案现场是一间单身宿舍,在本地风华中学的教师宿舍里。宿舍楼在学校外边,平时管理不严,你看有些看不清人的照片,是宿舍门口一个摄像头拍的,像素很差。这个楼里平时人员往来庞杂,那时候又住进了不少走读的初三学生,为了冲刺中考,学校弄了临时学生宿舍,但管理却没有跟上,家长,外卖,快递都能随便进出。一楼走廊还有个窗户,平时就有学生甚至老师为了操近路从那里翻出去。就算能排查到所有已知的进出人员,也不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

我们寻访宿舍楼周围的居民,查看整个街区内的天眼,查找可疑人员和目击者。死者死亡时间是3月12号晚上9点到10点,尸体发现的时间是第二天中午,因为旷课,被同事找上门才发现的。凶手的出入时间估计在当晚8点至第二天早上11点之间。这个街区无论夜里白天都算繁华的,街上行人车辆多,想通过天眼系统找人不容易。眼下还没有实际收获,那种类似盖头遮面,身上有血,行迹匆匆的存在都没有。凶手行凶后仿佛不留痕迹地消失了,或者说非常自然地融入周围环境了。

案子的第二的特点是:凶手来无影去无踪,无法从环境及证据方面入手追凶。”

温亚楠叹了口气。“我好像说得太细了,关队,还是你来吧。”

“也好,这么说吧。现在我们认为大概率凶手就住在宿舍楼里,杀人之后回了自己房间,神不知鬼不觉。不过,整栋楼查下来,别说凶器了,连一点可能涉及杀人动机的人际关系都没有。”

“要论概率,兔子不吃窝边草,学校其实是一个很小的社会,困在这么一幢楼里,内部信息传递是数量级地放大,若有什么杀人动机,被人察觉的概率可能更大,不该没有蛛丝马迹。”

“是的,我个人也有这个看法,从犯罪心理上讲,若凶手是有预谋有原因的杀人,没有必要非把杀人现场选在与自己同一栋的宿舍楼里的,这侵犯了他的安全领域,就像动物有自己的领地,领地内任何危险因素的存在,都会造成巨大的压力。凶手做此下下之选,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理由?只为自己容易逃脱吗,我觉得不够,它经不起追查。”

陈津燃看到温亚楠又把话接回去,关正弘扭头看了一眼,没做表示。

“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一直是我们重点。如果就在这楼,倒是好办了,所有有关的的人都被查过了,没有一丝可疑。我们调查人际关系,死者生前不要说与人结怨了,就连一些口角矛盾也是不闹的。怎么说呢,大家评价她,用最多的说法是‘乖’。学生们评价也是——脾气很好,不骂人,甚至过分温和。至于个人感情——没有男朋友,也没有潜在的男朋友,最近虽有家人催婚的意思,但也没有相亲之类的举动。死者相貌普通,心思单纯,生活路线汇总起来,几乎完全曝露人前。这是一个明明白白活在众人眼前的人。若说卷入桃色纠纷,因情被杀,与人结怨,被仇杀,闹经济纠纷,因钱被杀,都没人会相信,也都没有线索。我们通过走访,还有死者手机通信和网络信息的调查,都说明如此,一无所获。

案子第三个特点:杀人动机为零,无任何财务损失。”

关正弘接着说:“我总结一下。

凶手是熟人,被毫无动静地请进房内的,行凶时,死者不设防地背坐着,而凶手就在她身边。死者当时没有任何点外卖之类接触外人的信息记录,也没有和人提过当晚有约,手机,电脑,都没有可疑信息。凶手没有在罪案现场留下有用信息,从死者的社会关系入手,所有被访的熟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或明确不能犯罪的证据,根本找不到杀人动机,案子因此进了死胡同。”

“天网恢恢,我觉得我们还有希望,你看看这个,我们怀疑这是死者留下的死亡讯息。”温亚楠,“之所以请你参谋,着重是要你看这个。”

“死马当活马医咯。”关正弘说。

一张放大的照片被郑重地推到陈津燃眼前。一张粘在血泊里的侧脸,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睛里的恐惧与绝望让人心惊。脸的左上方趴着一只手,手边斜着一本横格纹作业本,一支笔散落在不远处。作业本左页蜷着,只露着右页,上面不着格纹地写着数学式子5(5-1)\/2。

温亚楠又递过来一张作业本的特写照片,继续开口。

“五乘以五减一之差的积,再除以二。你看这些数字,格式松散,笔力快速减弱,我们判断是死者濒死之时偷偷留下的。按死者的数学教师身份,作业本几个数字,就像原本就有的,想必就算凶手看见了,也不作他想。正因为如此,这个遗言被留了下来,成了死亡讯息,凶手的身份很可能就藏在其中。遗憾的是,凶手看不懂,我们也解不开。或许只是一组凑巧存在的数字吧,你看呢,博士先生,高智商人士?”

“我觉得死者的状态很奇怪,脖子上弯太过,头部好像在尽力扬起,似乎在看什么,而且死者的眼神,流露出来的情绪很复杂。一个死去的人,居然还让人觉得有眼神这种东西。”

“你是第一次看见死人的照片吧。你的反应不同常人,好像并不害怕。”

“哦,是吗,我老师是神经科学出身,我从他那里见过尸体的照片。”

“哦。”温亚楠不置可否。

“我想看死者死的时候看到的——”陈津燃突然说。

“有!尸体死后没有动过的痕迹,我曾经坐在死者的位置上,并摆出同样姿势。当时看到的,我想想,”温亚楠边说边从照片里挑出一张,“从死者角度看去的内容应该就这个壁龛,这张照片里有。”

那是书桌前方墙上掏出的两层壁龛,壁龛下层所见是三本叠放的书,由下至上分别是《存在与虚无》、《卡夫卡全集二》、《罗氏非欧几何初识》,上层露出的是几个泥塑摆件和一个大茶壶的上部,视线所限,壁龛内不见全貌。

陈津燃并不要求再看壁龛其他的照片,闭上眼睛,一些事情已经成有源之水。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解的,我看到真正的死亡讯息是两部分组成,除了数字还有这本书——《罗氏非欧几何》,但是也许不只是一道数学题,还是一道爱情题。先解数学的,5(5-1)\/2等于10,但这样写应该是提醒我们这个是数列通项式n(n-1)\/2取值n=5,这个通项式的数列是0、1、3、6、10、16、…….,这个数列也可以写成0、1、1+2、1+2+3、1+2+3+4、……,通项式0+1+…..+n-1,再看到罗氏非欧几何,我推测死者想透露关于直线的表述。你说对不对?”

陈津燃非常认真看向温亚楠,温亚楠却翻了个白眼。

“不明白?一条直线0个交点,2条直线1个交点,3条3个,4条6个,每多加一条直线,最多能和已有的每一条直线都相交,比如5条直线最多有10个交点,5(5-1)\/2就是5条直线的意思。我猜凶手的身份信息,甚至名字就藏在我刚才这番论述里,特别是‘五条直线’这个四个字。也许死者本来想画五条直线透露凶手的名字,却怕被凶手看见了毁去,一转弯才这么写。你们别觉得不可以思议,信不信只要看到了那个名字,我们马上就能对上。

你们先不用找名字了。这个名字到现在应该还没出现过。

我猜凶手行凶之后不仅仅是停留一段时间清理痕迹,他甚至住了一晚。他洗了所有带有血渍的衣物甚至鞋子,并且用了洗衣机的烘干功能,他有足够的时间。到第二天早上,他一身整整齐齐,一点也不引人注意。要是开门出去时被人看见怎么办?其实有办法,他可以把时间提到尽量早,走廊无人时出门,然后在楼里找个公共厕所躲起来,这楼里有公厕,对吧。等到大家统一上学的时间,宿舍楼人头攒动的时候,他再走出厕所,混在人流里出大门,也可能操近路翻窗出去。只要没有特殊的行迹,特别的举动,赶上学的人,谁会在意他?

他这么做唯一增大的风险就是,停留时间过长,大大增加了伪造不在场的难度,一旦追查起来很难掩饰。但凶手敢这么做,因为他不在这栋楼里,也不在死者的人际关系里,他自信他永远都不会被排查到,他不必向任何人交待他那么长时间的去向。

可现场却显示熟人作案,为什么呢,我推断,这是因为凶手和死者刚刚才认识了,是刚刚才要被接纳进死者的生活圈子的,而且是较亲密的圈子。一夜情?不太像。相亲?会留有介绍痕迹。那会什么?

这几本书放在书桌前,死者生前随手可拿的地方,放在最上面的这本《罗氏非欧几何初识》应该是死者生前正在读的。

罗氏非欧几何开始于苏联数学家罗巴切夫斯基对欧几里得几何的第五公设的证明上,这么说,是关于平行的两条直线能否相交的问题,按我们的常理思维是不能相交的对不对,可是在数理上却无法证明这一点,直线是无限延长,有时候涉及无限这两个字,常理就靠不住的,数理上去推,两条平行的直线终会相交,罗氏非欧几何就是从这里开始了几何的新世界。而在学数学的死者眼中,两条平行线终会相交,让她看到了她爱情的新世界。

死者是平行线的一条,而凶手是另一条。这是一场绝望的感情,死者自比成此生无望的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深埋心底,纠缠多年。现在她年岁渐长,被家人催婚,受到新世界的启发和鼓舞,她勇敢跨出了那一步,让平行线终于有了交点。这却是一个致命的交点。我无法想象凶手必杀死者的理由,举个例子,也许凶手是个死者所倾心的不太知名的艺人——你们可以现场排查一下有什么艺人相关的素材,当死者终于努力地见到凶手,却撞破凶手的秘密而浑然不觉。然后凶手故意接近,迅速制造机会杀死死者。杀人动机就藏在那一场交往里,交往必然短暂,短暂到不足让外人知道,短暂到来不及在通讯设备里留下任何记录。

所以死者知道,她必须留下凶手的身份信息,才不会死得无声无息。还好这个名字她心心念念,脑海里不知道做了多少修辞和联想,才能在死前写下这个名字的密码。

放弃死者现有的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的排查,去翻翻那些看似不相关的人。去翻死者念过学校乃至隔壁学校,只要有可能被死者关注到的其他学校,总之死者可以暗恋到又不曾接触到的,那几年所有学生的名单,死者所有喜欢过的公众人物,还有死者很可能向身边人说起过的某个陌生人的名字——这个获得名字的可能性最大,这名字死者藏得再深,就算不能直言,却忍不住要提起。以上种种,只要那个对应的名字出现其中,真相一触即白。

对了,不要结论一定没有财务损失,如果是他们俩刚刚一起偷偷摸摸发了一笔横财呢,谁知道呢。”

陈津燃出来警察局,绕去南京西路,在恒隆广场,进了一家服饰买手店。

“欢迎光临!你好,这边请。

我们店里的东西都是从欧洲进口的,您看看。我们有不少一线大牌的抢手单品,别的地方很难买到,是您自己穿吗,老板?”

“我先看看。”

“您随便看,二楼还有,您看这里都当季最新款的,有些衣服米兰专柜都还没上架呢,我们这里就有了。”

“新不新的我无所谓,你这里有没有材质顶级的衣服,像骆马毛之类的。”

“什么毛?”

“这样你去拿点定价最贵的衣服来我看看,款式新旧没有关系。”

“好的好的。”

陈津燃坐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前面,外面高大而蓬勃的建筑层层叠叠,印在玻璃上,像是一幅刀刻笔划的迷宫地图,和室内的富丽堂皇相映成辉。

有一个人从二楼的楼梯上走下来,后面跟着导购小姐。

是她,那个讨厌的女人——林鹿薇!陈津燃眉头轻蹙。

“我说小王,怎么你们店里现在什么不三不四的客人都有,土不拉几,档次这么差,影响我的心情。”

“对不起,林小姐,要不您坐下喝杯咖啡,衣服我马上打包好。”

“好吧,今天先不挑了。”

对话就发生在身旁,陈津燃感受到那鄙夷的目光,那鼻子里的哼气都能扑到脸上。陈津燃心下好笑,脸上却不动声色。林鹿薇就在附近坐下,导购走开了,柜台的小姐去泡咖啡,倒是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陈津燃一抬眼,发现林鹿薇正在打量着他。

“看什么看?”陈津燃说。

“哎呀!”林鹿薇促不及防,“你个土老帽,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你以为你是谁,”陈津燃失笑,“上过电视了不起啊!”

“你认识我?”

“你参加过一个选秀节目,叫什么来着,《少女的新声》对不对?”陈津燃有心戳她痛处,“只是淘汰得比较早。”

“你——”林鹿薇一下子满脸通红,“本小姐一时大意,有点失误而已。”做完解释,林鹿薇便不再纠结,转而说:“看在你是粉丝的份上,我告诉你,这家店不适合你。我刚才在楼上听到,他们说你是个土老帽,要拿又贵又没人要的陈年老货,糊弄你呢。”

陈津燃微微有些吃惊,便不再说话。林鹿薇收了嫌恶的姿态,怡然自得地靠在椅子,换上饶有趣味的神情。

导购们回来了,拿着衣服和咖啡。陈津燃把一堆衣服细细看了,“这件外套毛料用Ultrafine Merino还不错,有折扣吧,等一下,说最低的,不然就不用试了。”

“我看看,呃,先生,这件最低可以到4折,打完折两万零八百。”

“可以,我还要搭配的裤子,衬衫,对了,要一双手工鞋子,最好马臀皮,或者英国产的,要挪威缝。”

“呃——”

“算了,等一下我自己去挑。”

林鹿薇手里拿着咖啡,却顾不上喝,歪嘴斜眼地努力地做出嘲讽的表情,就怕陈津燃看不明白。

“你这个人,我怎么觉得越看你越觉得眼熟。”林鹿薇见陈津燃没有反应,又忍不住开始搭话。

“我是甄教授的学生,我叫陈津燃,你也许见过我,不记得了。”

林鹿薇脸色一变,整个人突然落寞起来,她话也不回,起身到柜台买单,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陈津燃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孤单羸弱的身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菜市场里卖淡水水产的档口里,苏敏化了妆,修身的衣服展示着婀娜的身段,竟然比平时漂亮许多。档口前有男客人,看似轻佻地说着什么,苏敏婉转地应承着,还用手打趣一般推揉了男人的肩膀,男人说说笑笑地提着东西走了。

陈津燃花了点功夫,找到这里,他没有直接露面,远远地看一会儿。苏敏的姿色,似乎为她的鱼档生意增色不少,但是想来却是令人心酸。不知道原来的陈津燃看见作何感想,现在的陈津燃微笑着走了过去,他买了衣服,想给苏敏一个惊喜。

“你还真来了,哪来的新衣服,怎么穿到菜市场里来,你是不是来帮忙的?”

“顺路买的,也给你买了,你看。”

“我也有啊。不过你这一身看着不错,挺精神的,要上千了吧,要不你别进来了,弄脏了。”

“没关系,我穿上围裙。”

“老板娘,这小伙子是你谁呀,嘎么帅。”

“哦,他就是我男朋友。”

“哎哟,他就是你那博士男朋友小陈啊,一直听老田说,我都没见过呢。小敏你好福气啊。”

“津燃,这是拉货的田大哥的老婆。”

“田大嫂您好,辛苦了。来,我来弄这个小龙虾吧,其他我也干不好。”

“不用不用,你帮忙盯着客人付钱就行。”

“没关系田大嫂,让他干,又不是不会。以前啊,叫他来都不来,只肯在家里帮忙,菜市场怎么也不来的,最近我看是吃错药了,换了个人似的。”

“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菜市场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好在我们老家的野生鱼还不错,不过广德过来上海还是有点远,今天的溪石斑又到晚了,客户又吵了,等下你回家帮帮田大哥分一下,这些生意不能丢。”

“在家里?”

“是啊,在家的院子里,怎么了。”

“不是。我等下要去学校,接下来几天我都住学校,要尽快把学位搞定才行。”

“那你忙你的。”

“恩,有空我就过来帮你,不过,你可以尽快把生意结束了,后面我有安排。”

“是要结束,不过向饭店供应老家野生鱼还应该做下去,当初也是因为这个才做了这门生意,不能说不干就不干了。”

陈津燃不再说话,名贵的衣服上系着塑料围裙,手上带着长手套,他坐在小板凳上慢斯条理地宰杀小龙虾。望着菜市场形形色色的客人,下手狠辣稳准杀鱼的田大嫂,还有卖弄着一丝风情和客人讨价还价做着生意的苏敏,他享受着俯瞰芸芸众生的乐趣。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收藏本章

更多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