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7

“他为什么还要留下来？”财阀宰挂在窗户框上,望着室内。

房间亮着暖黄的灯，黑发面具的男人倚着沙发看书，倚着倚着,脑袋就着书啄下去。

一啄，两啄，啄啄。

男人最近总是犯困，怎么也睡不够。

这还是一周目，即使曾以自身愿力哺馈这个世界,他身上的愿力储备也还相对充足，除了平时会掉掉手指,剩下的靠多睡一会儿就能解决。

记忆中的红围巾青年推门进来，在男人身旁坐下,刚打算伸手替他扶住头，男人就醒了。

红围巾青年俯首轻声：“我吵醒你了？”

他摇头，笑：“是我没睡着。”

“……”红围巾青年踌躇了一下，“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啊？……不是你希望我留下来吗，太宰？”

“我让你留下来，你就留下来吗？”

我都已经那样对你，你还不赶快躲得越远越好？！

男人看着他，只说：“那我又为什么要走呢，太宰？”

窗沿边,首领宰猛然攥紧拳头：“……”

“他根本就没有过离开的念头。”财阀宰喃喃。

“我不明白你,所以来问一问。”红围巾青年盯着他的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你很奇怪。”

“我也不明白。如果我走了,你又要我去到哪里？……我又有哪里可回？”

1038www.zuye.org 石头小说网

彼时的男人尚且失忆,还没有后来把话说得九曲十八弯的含蓄,是毫无保留的剖白坦承：“太宰，你是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如果不是你，我的尸体早就在水里泡得腐烂发臭。你叫它雏鸟情节也好、报恩心态也罢，这两年来，你是我相处最久、感情最深的人。”

“这样说虽然对不起乱步，但我与他心照不宣：我和他之间，一生就算只见一面，只要知道了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有个这么一个人在，往后即使不写信、不通话，互相也会很安心默契。”

“可你不同，太宰，可你不同。”男人握住他纤瘦的手，“你是我的友人，那种就是想要用力抓紧你的冲动，用花岗岩和刀锉一点点磨合出来的友谊。”

“如果连我都不肯抓住你，你……会难过得像小美人鱼那样，在晨曦中化作泡沫消失吧？”

红围巾青年被他握住的手一抖，整个人怕冷般瑟缩一下，骤然小了一号。

“如果你真的发自内心要我离开的话……这个横滨、这个岛国、乃至——”

——乃至这个世界。

——我随时可以抽身。

是啊，为什么不呢？

“你是我的朋友。”失忆之人轻呢。

“……”红围巾青年挣了一下手。

男人轻滞，松开手：“……抱歉。”

财阀宰看向身侧。

“不，那个时候，我只是被他烫到了。”首领宰答，“……他的心太烫了。”

“你住在这里，往上一层就是我的办公室，”红围巾青年敛着眉，迟缓地把手落回去，与他膝头的手并着，“有什么需要的，就和红叶说。中也和敦也可以。”

“那你呢？”男人问。

“你不痛吗？”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我更怕你痛，太宰。你的本性，是很擅长指责自己的人。”男人叹气。

“……”

窗沿边，首领宰忽然用力拉上窗户，财阀宰差点被夹住脑袋，从另一边扒拉：“干嘛关窗？！”

“看什么看？不准看了！后面没什么好看的！”

“谁还不知道谁？越不让我看我越要看！”

首领宰嗤：“别做梦了，该起床了——”

财阀宰冷笑：“是我在做梦吗？做梦的是谁？！”

“你——！！”

室内，男人说话了。

“太宰，我知道你现在还很乱。在权谋周旋、操纵人心上，你是一把好手；但在照顾自己和爱你自身而来的种种情感上，你却是个一塌糊涂的吝啬鬼。”

他缓缓道：“我看得比你清楚，我的心，和我的眼睛，都看得清楚——”

财阀宰一屁股挤开首领宰，大半条身体伸进窗内。

男人微笑，是失忆之人尚无顾忌的自信与笃定：“我在你的心中，比我、比你，想象得都要更重要……因为你是那么柔软的一个人。”

“你！”红围巾青年腾地站起来，好像左手在进进出出掏动胃袋，鼻子长到了脚底板上，毛躁的黑发缠住喉管打了个结，浑身难受得不行：“你别说——”

“你——”男人不紧不慢继续，“知道我在等什么吗？”

“我在等你后悔。”

“在这近半个月被你关起来欺负的日子里，”“欺负”……他用这样温柔几近亲昵的字眼，红围巾青年在他的目光下想，“在现在，一直到未来的某一天，我都一直在等。等你真正分清我是谁，等你接受这个对‘织田作’产生感情的自己，接受这个背叛了过去二十多年坚持的……你自己。”

红围巾青年眼中流淌出迷茫的瑟缩。

“可我又真怕，真等到那时候，你会因为对我的愧悔和对自己的憎恨，先一步在心上杀死自己……我可怜又可爱的朋友。”

男人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伸指抵住他的唇，对他道：“太宰，不要太过在意，不要太擅长折磨自己。”

“你先是我的朋友，然后才是我知道的太宰治。朋友之间，哪有因为一次吵架就绝情断义的？管它吵架是大是小，到头来都会成为我更加知晓你、你也更加知晓我的佐料。这是我与你相互认识的路上必不可免的一次摩擦。太宰，你只是在我们俩携手共闯迷宫的旅途上，不小心松手掉了队……还记得去年在雨林里，我对你说的吗？”

“如果你迷路了，不要惊慌，我会站在原地等你，放出信号弹，不会一个人走开。”

红围巾青年抬眼看他，贴着他的指腹蠕动嘴唇。

“……你等我？”

男人将手放下，像安抚小山羊：“只要你不先永远走开，我就会一直在原地，等你迷路回来。”

1039

两个人的剪影随着昏黄的房间一起缩小变成泡泡飞高，新的影像如走马观灯，在首领宰和财阀宰面前轮转而过。

“后来呢？”

“没有后来。”

首领宰踮起脚尖去捞那泡泡，“啪嗒”，在指尖碎开。

“这是我和他唯一聊得最深、不……是他单方面向我触及。后来，就一次机会也没有了。”

“……现在重温一遍他的话，哈……”首领宰道，“1先生还真是个预言家。”

男人开始在港口大厦首领办公室的下一层住下，平时看看书，浇浇花，想起来了就和至今以为黑发君还在快乐旅游的乱步联网比赛玩俄罗斯方块，或和网络偷渡进来的费奥多尔聊天。到三餐饭点的时候，红围巾青年就来和他一起用餐。

有时吃完饭，两人一个看书，一个就坐着发呆。

“我没有发呆，我在看你。”

男人：“看我？”

“想不明白自己，就想研究研究你。”

男人赞同：“认识自己是一个很漫长、也很痛苦的过程。”他承受非人刑罚的时候也不觉什么，在这里却用了“痛苦”。

红围巾青年搞不明白他。

“你说，你会一直等我？”

男人没有问他最近怎么总是问这个问题，而是思考着，眉目沉凝地回答：“是，太宰，我在这里。”

每一遍回答，都是深思熟虑，慎之又慎，重逾千金。

“好。”红围巾青年点头，“那真好。”

看着对方的反应，男人眼尾漫上一丝喜悦，笑了。

我将要抓住你、拥有你了吗？

——属于我的，太宰朋友。

红围巾青年离开，男人站在落地窗前，从港口大厦的次顶层向外远眺，懒懒散散地犯着困。

黑色的风衣裹着人，扬着长长的红围巾，从他眼前的窗外直直坠下！

男人眨了眨眼，愈发困倦，修长的手指滚到地毯上。

“——”没有听到坠地的声音。

他坚持抬着头，不向下张望，犯困的泪从眼角溢出。

天边霞云如烧，像那鲜红的围巾。

1040

“哈啊——！既然织田作之助已经有了一个可以安稳写小说的未来，你甚至还读到了他写的小说、成了他的笔友，支撑你活到现在的理由已经达成……而他、而我哥——他反正一个人肯定能活得很好，也省得再傻乎乎地等你这个渣滓……所以正好自杀，圆了你一直以来的梦想，是吗？！”

记忆在红围巾青年跳楼自杀的那一帧停止，之后的事情已不在首领宰的记忆范围内。

“太宰治果然最了解太宰治。”首领宰道，“你看到过我记忆中的那本‘书’，如果换成是你、不管是哪个太宰治来，都会做出这个选择。”

“你放屁！那是我哥！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他说他会等你！”

“……他对我都没说过这样的话，他只会跟我说‘我要离开’……真残忍啊，你真要死就自己一个人找个没人的臭水沟自杀，偏偏要当着他的面！”

“他对你的关心、他剖开自己对你的一番坦白、他做的挽回和努力，全是无用功吗？！……你只想着你自己，你急着自杀离开人世，你只想着你要解脱了，却忘了被你留下来的、那个说过会等你、结果被迫亲眼目睹你自杀、从今以后都要被这一幕折磨的人！”

首领宰闭上眼睛，听这来自同位体的、来自另一个他的、来自内心深处他自己的……谩骂。

——我早就在那些复活他的日子里，如此讥讽憎恨过自己无数次。

“那时候的我想，如果我早就想死，又为什么要活？以前的时候，就算着织田作之助在我的世界活了下来，我看到他写出了小说，我也总是想：‘啊，还差点什么。’是一种明明什么都完成了，却还是……遗恨。那个织田作之助，是不认识太宰治、认识了也无法成为至交的织田作之助啊。”

“我又不是圣人，哪里做得到默默付出却不求回报，只是不敢求。在1先生还是‘织田作’的时候，我是真的在想：我一定要努力活下来，和他一起活到老死。”

“……哈。1先生说等我，他太信任我，我却当不起他的信任。那个时候的我，来不及说服自己完全放下织田作之助，也来不及说服自己毫无芥蒂地接受他。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胆小、懦弱、无能，一个无趣的笑柄。但你知道吗？港口大厦的那段日子，我和他一起用完餐，他看书，我看他……那个时候，我就想，让我死在这个瞬间，我一定满心欢喜，没有遗憾。”

——没有遗憾。

……哈，没有遗憾。

那时候的太宰治，真是愚蠢又自私……回首往事，首领宰已经无法理解那个曾经的一周目的自己。和1先生待在一起的时光，多一秒是一秒，要多贪婪有多贪婪，过去的他怎么就会觉得“满足”？

首领宰想起那截洁白的指骨，那一声声刻进他脑子里的“你要好好的”……想见他的每一瞬，都是充满期待感的动人时光。

“没有遗憾？……是不是太过轻易得到，就不知道珍惜？”财阀宰冷漠而愤怒，他忍耐自杀的诱惑、忍耐数年孤独才等到的陪伴，却被眼前这人弃如泥石、无所甚惜，“如果陪在你身边的代价，是亲眼见证你的自杀，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贪心不足地把他留在你身边。”

“让乱步江户川带走也好、让魔人带走也好，哪怕是赶他一个人离开，都比待在你身边要来得幸福——！！”

“……我也这样以为。”

“什么？”

“我不仅这样以为，我还这样做了！”首领宰忽然笑出声，凄厉，尖锐。

“什么？？”

“要看看后续吗？”首领宰拂开光影，“我跳楼自杀却没死个彻底，1先生来找我，把我捞了回去。”

“……多神通广大，”他轻笑，“代价是他自己的命。”

财阀宰大脑缺氧：“你……”

“我想办法复活了他，并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在这重来的一次中，我让乱步把1先生带走了。”

首领宰拂开画面，笑得似真似假，向自己这个幸运至极的同位体邀请：“要来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