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洛初收拾好行囊，又一次踏上了出逃的路。

林间溪水潺潺，树木拔地而起，枝叶错落，把暮光切的细碎，星星点点的散落一地。

少年一身葛衣，鼓鼓囊囊的兽皮包裹斜挎在腰间。他藏身于灌木丛中，清秀的脸上沾着细嫩的碎草叶，此刻正小心的朝外张望——

只见稍远处的棚屋区人影稀疏，往常热闹的围坪此时只余二三人在闲谈。

“莫非是临时有了什么安排，都被抽调去做工了？”少年洛初暗想道，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大大的不解。

管他呢！难得有机会，能逃就逃，万一被抓住了，大不了等几天再跑——以他屡次出逃的经验来看，此时正是大好的时机！

这次一定能成功逃脱！洛初握了握拳，给自己打气。

这般想着，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让洛初的身子骤然僵硬。

糟了，莫不是被发现了？

洛初屏息凝神，他整个人都藏在灌木丛里，只要那人不是冲他来的，未必就能发现洛初。

“洛初！在那儿干什么呢？”

一声调笑声从背后响起，惹得洛初心里一毛。只感觉肩膀被谁轻拍了下。

他缓缓地扭头看向身后，一个壮汉抱臂而立，魁梧的身躯遮住了洛初大半视线。

这壮汉是他们这片棚屋区的奴头老石。

老石平日对洛初多有照拂，但洛初几次出逃，基本也都是他带人抓的，此刻看到这壮汉，洛初也只能暗道倒霉。

洛初心念电转，从灌木丛中钻出，起身垂手把包裹不留痕迹的带到背后，抬头盯着老石皱眉道：

“怎么？有什么事吗？”

老石闻言眉头一挑，笑道：“没什么事，就是发现你不见了，出来找找。”

说罢，身形一侧，露出后面跟着的众人。

果然败露了……洛初暗叹一声，面上却还强撑着笑，低声道：“心情不好，四处走走罢了，何必这么多人，兴师动众？”

“是吗？”老石刚一问出声，便不顾洛初的抵抗，探手从洛初的身后夺出包裹，掂了两下，戏谑道：“四处走走？那带这些作甚？”

话音未落，不等洛初反应，那老石身后便有人吆喝道：“老石，这还废什么话，赶紧抓嘞，俺还饿着呢！”

这话明显让老石脸色一黑，直接扭头骂道：“老子都还没吃饭，你吆喝甚？”

接着把包裹丢给洛初，直截了当的问道：“说吧洛初，走流程还是直接绑？”

嗯？洛初闻言一窘，尴尬道：“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没事我就先回了。”

说着把包裹一挎，转身就想溜——今天时机不好，择日再逃！

却有一双大手从后擒住洛初，生生把他拽了回来。那老石直接拆穿道：

“走流程就是，你逃，我们追，抓到你了领罚。”他顿了顿，瞥了眼身后的众人，接着道：“更干脆点，直接把你绑回去得了，大家都省点时间。”

“反正你被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后面有人起哄道，引起一阵哄笑。

在这众人的哄笑声中，洛初却显得愈发沉默。

他紧了紧挎着的兽皮包裹，冷眼看着哄笑的众人，诘问道：“抓了或绑了，有意义吗？过个数日，我不还是要逃？”

洛初踏前一步，干脆道：“你们或者放我走，或者，直接把我杀了，也省得大家折腾。”

这话一出口，便带着决然地心意，让原本哄闹的众人面面相觑。都是平日一起做工的伙计，谁下得去杀手？

逃与追，这场戏码从这少年被主上捉来的第一天起，便不断地上演着。

少年被抓来不足月余，却已经出逃了十数次。从最开始的紧张追赶，到如今的逐渐随意，少年逃得是越来越远，他们反倒快把这当作是一种消遣了。

沉默良久，还是为首的老石发了话，带着十分不解，低声问道：

“在哪活不是活？无非是侍奉灵族罢了。咱们主上，许久才来一次，也只是让大家梳理羽毛，献上贡果罢了。平日里只需做完灵族分派的任务，便能换来肉食和庇护，这般活着，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洛初不由失笑，或许是他是被抓来的缘故，虽然平日里已经和众人奴混熟了，但终究难以理解这些人的麻木。他想了想，反问道：

“石大哥，你当真觉得，失去了这群飞禽的庇护，人就活不下去了吗？”

洛初还要说下去，却被一声尖细的斥责声打断：“主上是苍灵鹰族，乃是灵族！你用飞禽形容，真是不想活了吗！”

声音实在人群中响起的，洛初瞥了眼，却找不到是谁。他干脆点了点头，目光盯着众人说道：“从我打定主意出逃后，便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出城百里便是崤山，山林间散落着无数的人族聚落，人们相聚御敌，猎兽为生。”

少年指着山林深处，心向往之，面色却随着言语逐渐暗淡：

“确实，我所在的小聚落曾被猛兽踏平，大人们拼死抵抗，十不存一，才换的我们出逃。我逃亡间误入此地，被抓来为奴。可与这为奴相比，我反倒后悔当时听了大人的话逃走。

“不然，便是死在猛兽爪下，也比现在要好！”

洛初说罢，看着或恐惧或漠然的众人，突然感到有些悲凉，他说出这些话，不仅换不到这些人的理解，反倒会让他们更加恐惧山林，更甘愿为奴吧？

果然，那为首的壮汉也只是皱眉看着洛初，等他说罢，仍带着一丝不解劝说道：

“你也说了，这山林间危机四伏，所谓的聚落，不过是蝼蚁相聚，水淹则亡。与这些相比，哪怕是在苍鹰城外城当人奴，活得都比在山林里挣扎要轻松得多，所谓的自由，哪里有活着重要？”

问得好！这话显然说道了众人奴的心坎里，有个人处处贬低他们的生活，总让人不爽，好似他们想好好活着有什么不对似的。一时间附和声混杂在一起，嗡嗡作响。

“有！”洛初怒喝道，一时竟压住了众人的嘈杂。

他失望，话语中便带着无比的不甘：“是生是死，凭的是我来决定，一食一饭，靠的是我自己的努力！山林间虽有猛兽，却也不用我屈身于禽兽为奴！你们既然不懂，那便把我绑了杀罢，何必与我废话？何必费力追拿？”

这话就像是一记重拳砸在众人奴的脸上，让不少人都有些挂不住面。

为首的老石沉默着，人群中却传来一声刺耳的调笑：“这不是还要让你干活嘛，吃了主上的饭食，还说着主上的不是，不过是个山里抓来的娃娃，哪来这么多歪理邪说……”

“你闭嘴！”

出乎意料的是，没等洛初反驳，一旁的老石就怼了回去，直接堵住了这人的嘴。他面色忿忿，却不敢再多说一句。

洛初认出来了这个人，那是个羸瘦男子，弱不禁风的，靠着一手梳理羽毛的技术，讨了“主上”苍灵鹰的欢喜，便好似成了棚屋区的二老大一般。

不过这人跟老石不太对付，好像是因为什么事被揍过。于是只有老石不在的时候，才敢颐指气使，竟也有不少人甘愿被其差遣，倒有了不少簇拥。

洛初对这种人向来不感冒，见有人帮忙呵斥，他也懒得搭理了。遂正身向帮他出声的老石笑道：

“石大哥，谢了。”

在被嘲讽时，有人愿意帮你出声，这便值得感谢了。

但老石却没受这声谢，反而背过身去，大手一摆，只是粗声说道：“你走罢，我们权当没看见。”

话落，有短暂的寂静，很快被洛初不可置信的惊喜声打破——

“当真？！”

可没等壮汉有所表示，人群里顿时便炸开了锅。有不少人奴质疑，于是也有更多的人奴辩驳。有给洛初说话的，也有表示听老石的，更有一群围着羸瘦男子的人奴，以一当十的斥责这是对主上的背叛！

“够了！”随着壮汉抬手一压，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吵闹声渐渐停歇，各类目光盯着壮汉，都想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我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有人出逃，所有人都要受连累，罚工罚食……”

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附和声，这洛初不愿意苟活是他的事，牵连众人算什么？

但壮汉话音一转，继续道：“但这一个多月里，洛初这小子虽然屡屡出逃，但平日里做工也踏实，闲下空来，也是经常给咱们帮忙，莫说我了，你们谁没麻烦过洛初？”

这话倒是让不少反对的人闭了嘴，不过洛初听在耳里，却是苦笑不已。助人为乐、扶危济困这习惯，是洛初幼时在聚落里养成的，只是到了这棚屋区的人奴堆里，反倒格格不入，也没几个人乐意领情。

许是生存法则不同罢，但洛初却不乐意改，月余以来，确实是基本帮了个遍。倒没想到在这时得了回报。

洛初的思绪不断，老石的话也还没说完，一个个理由抛出，倒让众人奴逐渐认同了放跑洛初的决定：

“......既然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大家也都知道拦不住——与其之后他犯了事连累大家，倒不如现在就放他离开……”

这话听着是怕洛初闹事连累大家，可洛初听在耳中，哪能不知这壮汉是在为自己开脱？

“老......石哥，”一个刺耳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起，那个人群里羸瘦男子硬着头皮质问，“你当真要放跑他？”

“怎么？阿苟，你有什么意见。”壮汉皱了皱眉，盯着他道。

那阿苟咬了咬牙，突然一跺脚一抬头，食指微曲的指着壮汉，仿佛获得了无尽勇气，恶狠狠道：“包庇逃奴，可是要受主上重罚的！你糊涂，别带我们受死！”

“对......”“就是。”他身边有几人低声道，像是在划清界限。

老石瞥了一眼，回头拍了拍洛初肩膀，抬头环视众人奴沉声道。

“有什么风险，我担着就是！怕啥？”老石信手一挥，“走！”

洛初重重点头，深深的看了壮汉一眼。他不清楚老石为何突然愿意放他离开，或许是他说的话触动了老石，又或许是其他原因。但这不重要，洛初会记住这个在困境中愿意帮助他的“石大哥”，然后带着决然逃出苍鹰城，去山林间寻找人族自己的聚落！

希望就在前方！

身后有几人来追，更多人驻步无声，追的人被壮汉拦住拉扯，吵吵嚷嚷，推着洛初快奔。

却听一声鹰啼，修长清亮，劈天一般回荡在这方林间。

击碎了洛初的希望。

“主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