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来了!”
伴着那声鹰啼,人群中有低呼声响起,接着乱作一团。
洛初闻声脚下一滞,有苍灵鹰在,在这疏林里他能逃走的希望几近渺茫!
洛初瞥了眼身后,就见阿苟挺身一窜,率先带人追来,嘴上还吆喝着:“快跟我拿下这逃奴,免得主上怪罪!”
只见不少刚刚还被老石劝住,放任洛初离开的人奴,此刻皆是满脸懊悔,被阿苟的吆喝一鼓动,便前推后攘的要跟着追拿洛初,生怕慢一步,就被扣上包庇逃奴的罪名。
真是阴魂不散。洛初暗骂一声,脚下更加快几分。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渺茫就渺茫吧,他受够了一次次被抓回,更受够了在苍鹰城为奴的日子!
“主上已经来了,你真以为自己能逃得了?”眼瞧着洛初越跑越远,阿苟犯了急,开始试图用语言来瓦解洛初的意志。
只是洛初不闻不问,只管闷头跑,反而又拉远了几步。
“停下吧,回来也只是受些小罚,被主上抓到可是一死啊!”
“回去,为奴?”洛初喘着气回骂,“死都不如!”
“小子!你逃了,放走你的,老石,可就是纵奴出逃,说不准就被主上处死咯——”
洛初骤然站定。
片刻前舍身阻拦,一挥手便要放洛初一条去路的老石,此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垂首低头,在人群之后愣愣的看着一拥而上的众人,把洛初团团围住。
老石本以为拦住了众人便能放跑洛初,再之后凭着他的威信敲打一番,便能在主上到来前把这事平了,到时只说是洛初自己逃了,挨些小罚也就过去了。
但谁知,主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时不凑巧,这下不光洛初逃不掉,就连他也难有好果子吃。
洛初啊洛初,你说你逃什么逃。老石不禁想到,接着暗骂自己一声,打起精神挤进洛初的包围圈。
洛初被围在正中,却显得异常沉静,眼神微动,显然是在思考着脱困的办法。
那阿苟颇为神气,正是他带人围了洛初,那么稍后主上怪罪下来,他顶多也就受些小罚。此刻他站在洛初面前,讥讽道:“逃啊?你倒是逃啊。”
他转身看着众人,嗤笑道:“没有人能在苍灵鹰族的注视下逃走,主上随时会来,谁给你们的胆子,敢纵容这小子出逃!老石吗?”
这一刻,阿苟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抓着老石包庇逃奴一事不放,他就能扳倒老石,再之后,凭着他苦练的技巧、又有主上的欢喜,谁敢跟他争奴头的位置?
可就在此时,他背后的洛初突然笑出声来,瞬间把众人奴的视线,从阿苟身上引到了洛初这里。那阿苟不悦的回头,却见洛初的视线无视了他,只看着众人奴。
洛初笑道:“别怪我没提醒大家,把我当逃奴捉回去,大家可是照样要受罚的。”
这话就像一盆冷水,当头浇在了因围住洛初而热闹起来的众人奴身上。让整个人群的气氛一寂。
洛初抓住机会,煽动道:“但如果——咱们刚才只是一同出来采采野果充饥,可是能省下不少麻烦。大家何必吃力不讨好的非要抓我?”
是啊,何必吃力不讨好?这是众人都明白的事,此刻仔细一想,便是把洛初当作逃犯捉回去又能怎样?呈给主上吗?
那才是蠢!主上难得一来,为的是享受众人奴侍奉,遇上逃奴这种糟心的事,谁知会不会迁怒众人?
“洛初说的没错,刚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罢。”老石此刻也晃过神来,先下了定论,接着便拿出奴头的做派,开口吩咐众人,“都别楞着了,主上将至,该去准备的快去准备罢。”
三两句吩咐下去,众人便四散而去,追拿逃奴终究只是消遣,能不惹麻烦自然最好。比起这个,一会儿怎样在主上面前好好表现,显然才是众人更为关注的事情。
阿苟见大势已去,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恨恨的瞪了洛初一眼,这才悻悻而去。
“谢了,洛初。”老石走到洛初身边,把手掌放到洛初的肩上。
手掌有些冰冷,让洛初有些不适,他挣了下,没挣开。抬头看了看老石,洛初苦笑道:“石大哥你先前放了我一条去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你啊。”
顿了顿,洛初继续补充着理由:“从先前鹰啼声响起的时候起,我就自知今天已经逃不掉了”
——在这片疏林里,即便他能从一众人奴的围堵中逃脱,也绝对逃不过已经到来的“主上”苍灵鹰的追捕。在这方疏林,掌控了天空的“苍灵鹰族”有着绝对的生杀大权。
“如今我又被捉了回来,等苍灵鹰离去,我再择机出逃就是。”
老石搂着洛初的肩膀往回走,过了一会儿,开解道:“或者就安心呆在这里吧,有我帮衬着你,肯定比在山林里挣扎求生要好。”
“呵,可我实在不愿为奴,去侍奉所谓的灵族。”洛初摇摇头,想伸手拂下老石揽着他肩的手,老石劲不小,搂的他有的吃疼。
眼瞧着围坪就在不远处,老石也顺势放手,走在洛初稍前进了围坪。
围坪上此时已聚起了不少人,奔来跑去准备着迎接“主上”,忽然一声清鸣,围坪间霎时一片死寂。
众人奴迅速而安静的罗列成几个队伍,或是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或是俯首下跪,偶有走动的,也屏息凝神,生怕弄出什么动静。
“快跪下。”洛初的耳边传来老石的轻声提醒,让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听不懂话吗?赶紧跪下!”见洛初迟迟没什么动静,老石不由得加大了些声音,顿时惹来了周围一片责备的目光,老石接着小声提醒,“不想跪就蹲着也行,藏在人后面也发现不了。”
洛初无奈蹲下,用眼神向周围人表示着歉意。视线扫过,正撞上了阿苟的眼神。
那眼神冰而冷,让洛初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人到底想干嘛?又没惹他,怎么几次三番地找事。”
眼不见心不烦,洛初索性移开视线,顿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朝老石问道:“怎么这么安静啊?”
“你能不能安静点。”老石深吸一口气,颇为无语道。
“抱歉抱歉。”洛初忙摆摆手,表示自己闭嘴。
老石见他这样子,也颇为无奈,往天上瞥了瞥,小心道:“以前也不是没搞过热闹的迎接仪式,只是主上似乎不喜热闹,慢慢也就变成这样了。”
“原来如此……”洛初点头表示明白。还想说些什么,一道黑影就从天而降。
那是一头苍灵鹰,这片棚屋区的“主上”。
等苍灵鹰翩然降在围坪正中的树台上,洛初才看得清它的模样——
黑褐色的翎羽富有光泽,白杂黑的眉纹挑起,分明勾勒出了不屑的神情。
错觉吗?洛初暗想道。这就是“灵族”?怎么好像跟寻常的苍鹰也没多少区别?
一个人影几乎和它同时踏进这片围坪。
“那是译仆,”老石见洛初一脸疑惑,生怕他一会儿再说出什么唐突的话,干脆直接解释道:“那是咱们这一片的译仆,待遇和地位比咱高出不少,都是通晓“鹰语”的天才。”
洛初听懂了,这所谓的译仆,就是苍灵鹰族给一众人奴发号施令的直接工具。
此时译仆站在那里,显然是主上有什么事要交代。这样一想,先前主上的鹰啼声,显然就是呼唤这个译仆了。
就在此时,洛初注意到身边一个身影动了——正是阿苟!
阿苟一动,洛初心里便是一突,一旁的老石反应稍快,动身欲拦,却抓了个空。
只见阿苟手脚并用,三步并作两步,连爬带跑跪倒在树台下,嘴上还高呼着:
“主上!有人奴要逃!小奴使出浑身解数,才将他抓到,那奴头老石还敢胆大包庇——”
“放你*的**!”
人群中老石忍不住喝骂,起身正欲辩驳,正对上译仆嫌恶的眼神,心里一凛,自知失言。加上他确实鬼迷心窍要放走洛初,此时再不敢多说,惶恐跪下俯首。
苍灵鹰倨立在树台上,抖了抖身子,倾着鹰首,好整以暇地瞧着这场闹剧。
那阿苟见状更为得意,继续高呼:
“——他今日敢放走一个,明日就敢放跑一群!若非主上您恰巧赶到,就要让那人奴逃走了,小奴没能拦住,还请主上降下责罚!”
“你好无耻……”
洛初在人群里看着分明,那阿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像是一根针,狠狠刺在洛初的心里。
这分明是在把洛初当刀使,借着他出逃的由头,来攻击奴头老石。
这究竟是为何?在山林里长大的洛初想不明白,但他的心底有怒火在燃,直冲头脑。
洛初干脆起身,他本就不愿俯身,连蹲着也不愿。此时正迎着苍灵鹰的注视,直着身子一步步朝阿苟走去。
苍灵鹰的眉纹皱了皱,不大的鹰眸紧紧盯着洛初。
洛初忽然感觉到一丝压迫,身体本能的在颤栗,脚下却仍一步一步的在往前踏。
脑海里忽然升起一丝清凉,他只觉浑身一轻,压力消散,怒火却更为汹涌。
跟先前被围不同,他没有跟苍灵鹰对话的资格,更不可能煽动众人奴反叛,但他还有自己的拳头。
他已经,怒不可遏了!
须臾之间,洛初已来到阿苟身前,那阿苟被洛初气势所摄,佝着身子后退,慌忙间抬起右手指向身后树台,结结巴巴道:
“主、主上就在,主上面前你哪敢啊——”
话没说完便转成了惨叫,他佝着身子,反倒像是再把脸递给洛初,洛初顺势挥拳,拳头狠狠的砸进阿苟的脸,直将其打倒在地。
趁着他打滚,洛初欺身而上,少年的拳头小而密,如骤雨般落在阿苟脸上。
他没脸,洛初便帮他没脸!
围坪里一时间只有拳肉相碰的声音,老石略焦心的抬头,眼前一众人奴都死死的低着头,他便显得有些突出。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再让洛初揍下去,恐怕他俩都要承受主上的怒火。
老石小心瞥向树台,主上正盯着缠斗的两人,看不出喜怒,那译仆也不出声阻拦。
洛初毕竟还是少年,那阿苟再羸弱,也有还手之力,经受了最开始的突然,他也转守为攻,再打下去必然要占上风。
老石连忙跑向两人,连拉带扯拽开了洛初,临了还不忘踩了阿苟一脚。
“够了!”那译仆此刻才出声喝道。
洛初喘着气,揩了下嘴角的血丝,再不看地上佝偻的阿苟一眼,只直直的盯着苍灵鹰的鹰眸。
苍灵鹰颇为好奇的瞧着洛初,接着转为戏谑,它偏了偏头,接着翅翼高振,腾身而起,直拔高到数十丈。
就在众人以为它要飞离之时,它忽地俯冲而下,只划出一道黑影,刹那间飞掠到洛初跟前——
洛初看着真切,没管身边惊声逃窜的人奴,眉也不眨的盯着眼前的苍灵鹰首。
拳头刚握,尚未来得及抬起
在山林里面对猛兽,闭眼逃窜只能换来死亡,只有殊死一搏才能换来生机——这是他尚在聚落时,父亲教授他的话。
一人一鹰对视片刻,那苍灵鹰忽地啼叫一声,振翅在疏林间穿梭,那模样落在洛初眼里,活像聚落里的婴孩得了新玩物一般。
洛初瞥了眼身旁,伸手想拉起跪伏在地上的老石,却使出浑身力气也拉不动,只好无奈作罢。
一缕发丝落下,洛初伸手接住。
他吐出一口浊气,攥心的惊惧这才卸下。
那苍灵鹰终于落回了树台,在一片死寂中,咔梆咔梆吃了个贡果,鸟喙叩了两声,汲了三口清水。
接连的鹰啼声才在围坪间响起。洛初知道,这是要宣判对他们的惩处了。
果然,一旁候了许久的译仆紧跟着开口:
“主上吩咐!逃奴、包庇者,皆是重罪,主上仁慈,免去立死,遣去明日狩猎场,充为猎物。”话落俯首,“叩谢主上吩咐!”
众人奴死死的跪伏在地上,应声叩谢。
洛初仍站在那儿,在这围坪里显得格外刺眼。
那一直佝偻的阿苟却忽然笑了,他挪动着站起身,脸上青肿交加,却浑然不觉,脸上带着报复性的快感,转身朝“主上”蹒跚而去。
接下来是梳理翎羽的环节,他要凭他苦练的技巧讨得主上欢喜,老石已倒,谁敢跟他争奴头的位置?
他一步步向着树台而去。
和粗糙随意的木棚屋不同,树台用的都是精心挑选的长直粗木,依着树搭建成半人高的木台子,台上铺有柔软的藤叶,主上将会在这接受他们的侍奉。
做了奴头,他便在这棚屋区说一不二了,阿苟满心欢喜,便没注意到主上愈发厌恶的神情。
看着这人奴青肿的脸,苍灵鹰那眉纹紧紧的皱起,不等他近身,翅翼一挥,一道劲风便凭空生出,狠狠砸在那人奴身上。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阿苟在围坪上脱出一道长长的擦痕,半死不活的瘫在地上,已失去了意识,那眼睛愣愣的睁着,惨白的眼白泛着浓浓的不解。
又一声鹰啼,洛初看得真切,那似乎是个一直跟在阿苟身后的人奴,此时得了译仆吩咐,抿着笑小跑到树台前,拿着工具梳理起来……
洛初看着这一幕,有些许快意,却也觉得可怜。但现在已经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
暮光渐褪,夜幕将起,这意味着洛初的身份从这一刻转变。他不再是流亡的山林人,不再是被抓来的人奴,也不再是倔强的逃奴。
他成为猎物。